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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色文化:戲說潘金蓮……

知識 更新时间:2024-11-14 13:16:36

  當施耐庵在山東寫他那本被後人評為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傳》之時,以他當時躊躇滿志的心境來看,恐怕他是死活都想不到這樣一個事實的,今天的人們已經對那些出身混雜的草莽英雄們不太感興趣了,倒是那些他當年為了反襯英雄們的道德水平之高才創造出來的反面人物更加感興趣一些。平心而論,他當年是絕對沒有對潘金蓮這個人物傾注過太多同情心的,幾乎可以肯定的說,他是對這些人物持相當嚴厲的批判和斥責态度的。這些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要做英雄們的刀下之鬼的人物從來都是道德水平低下的代詞,比如,潘金蓮,潘巧雲,閻婆惜之類的蕩婦和西門慶,張文遠之類的奸夫。而且,我們可以發現一個為今天的女性主義者所難以容忍的事實,這些人物之中的女人居多,很多時候不是先有奸夫才有蕩婦而是先有蕩婦後有奸夫的。這種創作方式極其類似于所謂本質主義的創作方式,也就是說,女人天生淫賤。在此,我們無意對他的這種性别偏見說什麼或者像今天文學批評界所習慣的方式,把這歸為什麼時代局限性并且大加批判。我們隻是從這些人物當中抽去一個為現代人所喜歡并且極感興趣的潘金蓮作為我們解讀的對象,以此為參照來看看到底是什麼原因導緻了這些人物的悲劇結果。自從潘金蓮這個名字出現在中國文字裡面以來,幾乎就一直都是一個人們相當感興趣的話題。先是托名笑笑生的一個人寫的《金瓶梅》,後來的關于潘金蓮的故事更是不計其數,難以枚舉。到了近現代,潘金蓮更是被人們視為反抗世俗禮教和道德的标準模型從而對其大加發揮,一個原本為人們所唾棄的潘金蓮居然搖身一變成為現代女性主義興起的一個聚焦點。從五四到今天,無數的人想要為潘金蓮翻案,寫了無數的潘金蓮的新版文本。但是,令人遺憾的是所有的現代文本之中鮮有能超過《金瓶梅》的。倒是那些被正統道學家所不齒的,九七年曾經大受責難的電視劇《水浒傳》裡面關于潘金蓮的叙事略顯出一些能夠超越以往高度的新意。在這些文本之中,他們沒有用所謂的時代局限性來掩飾什麼,隻是把潘金蓮内在的悲劇性揭露出來了,潘金蓮之所以為潘金蓮,不是因為她的時代的迫害,不是因為她是一個能夠自覺反抗道德标準的反封建鬥士,更不是因為武大郎性無能,而是在于她的人性和外界的自然沖突所緻。蕩婦潘金連與烈女潘金蓮潘金蓮雖然出身卑微,但是自幼卻生在一個自命書禮之家的富庶大戶家裡。在這樣虛僞的道學傳統浸淫之中,潘金蓮不可能不受道德教條的影響,從小她就沒有受過正統教育,但是,中國的道德文化傳統從來都是在言傳身教之中散播流傳的,不必非讀書不可,一個沒讀過一天書的人仍然有可能受到正統道德價值體系的教化與影響。我們的女主人公正是如此。她或許從來都沒有注意到過自己的天賦資本----美麗,但是,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道德價值,她也會象那些死守名節節婦烈女們一樣,為了維護自己的道德觀念不顧一切代價,包括生命在内。正是她的道德觀念讓她在面對自己的主人之時顯得十分自信。她甯願選擇一個非常醜陋的武大郎也不願意嫁給家财萬貫的财主。武大郎是當地出了名的醜人,人稱三寸釘,枯樹皮,而潘金蓮則是出了名的大美女。對上天這樣安排自己的命運,潘金蓮并不感到悲哀,反而情願“嫁雞随雞,嫁狗随狗”,盡量的想着做一個安分受己的良家婦女。她這時的理想隻有一個:做一個烈女,守住自己的道德線。為了這個要命的理想哪怕放棄自己年輕而美麗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她應該不會不知道自己作為一個人所擁有的權利:她的主人無權為她作出婚嫁安排。因為,他的做法顯然違背了“婚姻大事,父母做主”的原則,他無論如何都不具備為她的婚姻作出安排的資格。而且,廢除奴婢的法令早在漢代就已經頒布通行了到了這個時期,應該已經可以成為所有都知道的行事原則了,她怎麼會不知道呢?如果僅僅用封建制度的原因來解釋顯然并不行。就是因為她的道德原則和理想才在這裡起了主要的決定性作用。她是完全有權利拒絕她的主人為她作出的安排的。她在這時候嫁給武大郎預期說是不得已的結果,更不如說是她賭氣的結果。她不拒絕這樁婚姻是因為她要用甯願嫁給武大郎也不願嫁給她的主人這樣的方式來證明自己完全可以做一個和那些生在富貴之家的大家閨秀們一樣的烈女的。如果沒有以後的情節,或許她還真的可以實現自己的道德理想呢!但是,這個時候出現了在潘金蓮的生命之中最為重要的一個男人——武松。武松當年借着大哥的頂罪才免于為人償命,現在他攜着在景陽岡打死一隻老虎的威名歸來,并且立即受聘成為當地的捕頭,當上了官差。雖然那還不是一個明星崇拜的時代,但是人們崇拜偶像的心理自古至今都是一樣的。武松歸來之後在當地引起的轟動讓他立刻成為一個英雄人物,成了許多當地少女的崇拜對象。武松的偉岸,挺拔和武大郎的矮小、委瑣适成有趣的對比,而且,武松作出的住在哥哥家中的決定也讓這個太過明顯的對比顯得時時刻刻的存在。可以設想,如果不是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吃在同一張飯桌上,潘金蓮或許不會産生離開武大郎的打算,也就不會愛上自己的小叔子了。但是,糊塗的武松作出了這個十分不明智的決定,還是住在哥哥家裡了。朝夕相處使得潘金蓮的心理發生了重大的變化。作為一個正常人,潘金蓮在這個時候對她和武松之間的關系的錯覺是明顯的,她也象一個不認識武松的人那樣崇拜這個能夠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英雄,這沒什麼不正常的。她也是一個正當年少的女人,她完全有權利崇拜某一個人。但是,作為武松的嫂子,她的感覺明顯的違背了倫理規範。武松察覺了嫂子的心理和這個要命的錯誤,所以,他借出差之名離開了這個家,也離開了暗戀自己的嫂子。在他離家之前,他曾經警告過潘金蓮,要她安守婦道。但是,潘金蓮既然已經在心理上抛棄了武大郎,就很難再回到原來武大郎妻子的自我定位上去了。她在思戀武松之時遇見了西門慶。雖然西門慶并不符合潘金蓮的道德審美标準,但是卻比武大郎要強千百倍,也要比武松更加善解人意、更能讓她得到哪怕虛假她也樂于接受的生命快樂。她在這樣的心理狀态之下很快就陷入了西門慶與王婆設的圈套之中,直至最後與人合謀,鸠殺親夫。于是,她成了人們衆口相傳、十惡不赦的“淫婦”。在這個過程之中最明顯的變化不是發生在潘金蓮的道德審美标準之上而是發生在她對自己的價值和定位上。她從一個節婦烈女一變而成為蕩婦淫娃的關鍵因素在于她以前隻是把自己看作一個道德主體而忽略了真正的主體價值,到她遇見武松的時候她第一次發現了自己的道德價值對自己情感主體的壓制,也讓她意識到了自己不可放棄的主體在于自己的心理感受而不是自己的道德價值。這是一個事實上的人的覺醒的過程,而不是道德堕落的過程。天生麗質難自棄潘金蓮無疑是一個充滿了誘人氣質的女人,不僅由于她的道德審美價值上的原因,而且因為她是一個無可争議的漂亮女人。但是,正是她的漂亮為自己惹來了身前身後的種種評價,也是這個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賦讓她對後來的人們——尤其是過分誇大了人的身體的價值的現代人——對她産生了很大的興趣。正是由于她難以抗拒的天生的美麗才使得她會被她的主人看上,當得不到她的時候才會讓他有了把她嫁給武大郎的方式以示懲罰。如果她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她就不會被自己的主人看上,就算是看上也用不着以把她嫁給武大郎作為懲罰了。更進一步說,如果不是她的漂亮,或者她本身很醜,那麼把她嫁給武大郎也就不能說是對她的懲罰了。可是,她似乎一心隻想着成就她的道德理想,沒能發現自己的美麗禀賦,所以才會在嫁給武大郎之後不但不顯得頹廢(一般情況下,遭遇了這種不幸的人都會用頹廢和不合作來表示反抗),而且還不辭辛苦的幫武大郎做他的燒餅生意,料理家務。當武松回來之後,她在自己的主人和武大郎之外發現了男人的第三種類型。她甚至覺得,隻有武松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英雄,不僅因為她的偶像崇拜心理的作祟,更是因為武松不苟言笑。武松說話不多,用新新人類的話來說就是顯得很酷,但是他卻對自己“身高不足五尺”的大哥服服帖帖。這讓潘金蓮發現了一個可以和自己有心理共鳴的人。但是,這個時候的她更多的是對武松的道德價值的欣賞和認同,她還是沒有發現自己的美麗。在著名的《牡丹亭》裡的女主人公杜麗娘是在春天的美麗之中發現了自己的美麗的,而在這裡,潘金蓮是因為遇見了武松才使得她有了照鏡子的欲望,因為她想知道自己和武松是否是人們所說的“美女配英雄”。她不想讓自己的偶像因為有一個不漂亮的女人而丢了面子。所以,幾乎可以肯定的說,她一定是照了鏡子。正是這一照使她發現了她的真正價值——一個足夠漂亮的女人,她還發現了自己和武大郎是那麼的不般配,隻有武松才稱得上是和她“郎才女貌”的一對。這時的她發現了自己作為一個女人所具有的真正重要的價值。潘金蓮在這裡表現出的心路曆程很明顯:普通女人——道德本體——美麗女人,她發現了自己的根本價值所在。這其實和康德所說的“人的覺醒”是同一的,隻是由于她的命運的和身份才讓人們忽略了她的心路曆程。倘若她是一個大家閨秀,最終結局也不是和人私通而是找到了一個如意郎君,那麼潘金蓮的故事将會和《紅樓夢》一樣經典,具有重要的啟蒙價值。可是,她之所以沒有淪為庸俗的才子佳人的故事正是由于她所走過的艱難曆程和悲劇性的結果,讓她成為一個人們感興趣但是卻又會在道德上譴責她的複雜人物,也讓她背負了一個幾千年都不能洗去的罪名——蕩婦。當她有了人的自覺的時候,她就放棄了那些由于道德倫理設置的她和武大郎之間的夫妻關系了,她把他看作自己名義上的丈夫,而在心理上卻認為自己是一個可以自由選擇、自己主宰命運的人了。她覺得自己有權要求一個配得上自己的人和她在一起。為此,她像“娜拉”那樣,出走了,所不同的隻是娜拉的出走是現實的而她是精神上和心理上的,内容和意義都是一樣的。娜拉出走以後我們就不知道了,因為整個書隻寫到她的出走,至于出走以後怎樣,從來都沒人回答過;而潘金蓮隻用了很短的時間就完成了這個過程,她的故事的重心在于她出走之後的情況。出走之後,她首先還是想到了對自己有啟蒙作用的武松,但是,任她怎麼挑逗,武松也始終不敢越道德的雷池于半步,他始終都忘不了他和她之間的倫理關系,他忽視了自己的主體價值,也忘了潘金蓮作為一個人格獨立的人所應該擁有的權利,不敢接受她。她在失意之中找到了西門慶,而且西門慶也認為自己是一個漂亮女人,在西門慶這裡她得到了出走之後的第一次快樂,也讓她為武松的不接受所受的打擊得到了一絲緩解。她或許認為西門慶發現了武松所沒能發現的自己的價值。所以,她和他很快就勾搭成奸,做了“奸夫淫婦”。由此可見,潘金蓮的悲劇的産生正是在于她的漂亮。但是,漂亮有錯嗎?可以肯定的說,沒有。一個人的漂亮與否不是後天的而是先天的。她沒有機會選擇自己的肉身的漂亮與否,也沒有機會選擇自己的出身門第,更沒有機會選擇自己是否覺醒——即是否遇見武松和在什麼時候遇上武松。可是,當她從自己的道德迷夢中醒過來的時候,她就不可能再回到以前武大郎妻子的位置上去了,也不會再去幫他賣燒餅了,她會要求自己的權利,但是,那時還沒有關于離婚的法令,武大郎也肯定不會放她走,所以她隻有一個辦法——铤而走險、紅杏出牆,用非正當手段來實現自己的解放。因為這是的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漂亮是自己的資本,自己的青春也沒必要為了武大郎而辜負。她的選擇并非不理性,也不是她不想理性,因為理性的結果隻有一個,就是像扈三娘那樣放棄自己的希望,壓抑自己的欲望。身在曹營心在漢潘金蓮喜歡的是武松,但是武松死活都不敢放棄自己的道德價值,不敢接受來自嫂子的這份愛。雖然他可以赤手空拳的打死老虎,但是面對一個弱女子的暗送秋波,他顯得很懦弱,一心想要把她推回到武大郎老婆的位置上去。然而,潘金蓮此時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為了道德而存在的潘金蓮了,她有自己的想法,既然武松不行,那就另找一個人代替一下吧。于是,她半推半就的入了西門慶的圈套,把希望寄托在西門慶身上,希望西門慶可以給自己一點安慰和代替感,希望西門慶能夠承受從武松身上轉移過來的愛。可是,沒過多久潘金蓮就沮喪萬分的發現,原來武松是武松、西門慶是西門慶,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誰也不能代替誰。在她的審美标準之下,隻有武松才能進入她的内心世界,然而她的身子卻象是不受自己使喚似的喜歡着西門慶。武松可以讓她的感情有所寄托,但是西門慶隻對自己的身子感興趣,完全是個浪蕩公子,他隻能滿足自己的肉體需要。更讓她感到沮喪的是她發現自己越來越需要西門慶了,武松雖然也還在,但是這并不影響西門慶的存在。她的内心世界雖然從來都隻有武松一個人,可是她的身體在她看來并不一定要屬于武松才能顯示她對武松的堅貞。潘金蓮不僅漂亮,而且很聰明。當她發現自己的内心和身體的不同需要的時候,她也發現了自己的現狀正是最好的存在方式,她的兩個部分恰好被她給了不同的人。她決定讓這種狀态就這樣持續下去,讓自己的靈魂在對武松的思戀之中體驗精神上的愛情的痛苦,讓西門慶來滿足自己肉體的欲望。所以,西門慶占有着潘金蓮的身體,卻從來都沒有進入她的内心世界,他所擁有的隻是潘金蓮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她的靈魂始終都沒有歸屬于他過。在一般人看來,這或許是一件極悲哀的事,但是在西門慶看來卻很好。在他的眼裡,隻有外表漂亮的女人而沒有擁有靈魂的人。而且,他覺得有了靈魂的身體太過沉重,隻要能和這個漂亮女人睡在一張床上,他就滿足了,管它靈魂不靈魂。這樣,聰明的潘金蓮解決了讓許多人類精英分子傷透腦筋的問題,她讓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兩相分離的存在着。正是因為這個,才使得她和西門慶在一起做愛時顯得沒有絲毫的顧忌的瘋狂,做着一個名副其實的蕩婦;當面對武松的時候,她就顯得溫柔娴熟,安守婦道,十足的節婦的樣子。她之所以會這麼做——或者說敢于這麼做,就是在于她的心理預設層面上從來都認為自己的感受隻有自己才有權把握,她這麼做雖然不符合道德要求但卻符合今天人們所熟知的個體感受正義倫理。倘若她是一個讀過書的人那麼她就會成為後現代主義的鼻祖,就輪不到什麼利奧塔了,尼采恐怕也會遜色很多。人類的困惑:靈魂和肉身的二元沖突劉小楓先生在他的哲學随筆集《沉重的肉身》裡面曾經講到過一個古代希臘神化故事:一個受上帝委派來拯救人類的神在兩個女人面前的困惑。一個是身體豐盈的卡吉娅,一個是多愁善感的阿蕾特。這位剛才離過婚的神在這兩個女人面前出現了一個難以抉擇的困惑,并且,一困惑就是三千年,直到現在他也還是沒有作出選擇,因為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取舍,肉身和靈魂之間的哪一個才是符合正義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裡的神其實是一個男性化了的人類整體,這個故事的背後是人類在卡吉娅和阿蕾特之間的艱難選擇,卡吉娅是身體的化身,而阿蕾特則是靈魂的人格化形象。對人類而言肉身是不能擺脫的存在基礎,而靈魂則是人類的精神本體;要想體驗生命就要有身體的支持,要超越生命就要有靈魂的推動。而體驗生命和超越生命是無所謂正義的,最好的結果當然是兩者兼得,說成是這位神靈的最佳選擇就是讓卡吉娅陪自己過夜睡覺,讓阿蕾特陪自己度過白天的時光。但是,對于人類的現實而言,這将會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魚與熊掌,兩者不可兼得,到底如何取舍,那位可愛的神靈困惑了三千年,人類則困惑了自有人類以來的所有曆史時間。這就是人類的永恒困惑。作者後來曾經試圖解決這個難題,他通過對電影的解讀來試着完成這個任務。他提出了兩個假設:一個是米蘭`昆德拉筆下的那個靈魂——特麗莎擁有經常自慰的薩賓娜那樣豐盈的身體;一個是象波蘭電影《雙面佳人》裡的薇娥麗卡那樣,讓人同時擁有兩個身體,一個去追求靈魂的超升,一個去體驗身體的快感。但是,作為凡夫俗子的人類如何能夠兼得美麗的憂郁和外在的性感,更不可能同時擁有兩個完全不發生關聯的身體。在我看來,倒是前文所述的潘金蓮的存在方式對人來說,比較接近于解決問題。潘金蓮知道,一個沉重的靈魂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套上一個豐盈的身體,更沒法讓自己支配兩個完全分離的人的身體,所以,她的選擇不屬于這裡提到的任何一種,而是具有獨創性的。她讓自己成為一個角度的原點,讓靈魂和身體向着兩個不重合的方向延伸出去。在這兩條射線之間仍然有一個供她調節兩條邊之間的張力以不偏離方向,就象薇娥麗卡唱歌時手裡的那條線一樣。如果沒有這條線,我們就無法察覺基斯洛夫斯基的用意;如果沒有這條線,我們就不能說潘金蓮并不虛僞。因為,無論是武松還是西門慶都沒有看到潘金蓮的全部真相。在西門慶面前的潘金蓮和武松面前的潘金蓮是兩個幾乎難以說成是一個人的女人。但是,我們之所以說潘金蓮并不虛僞是因為她對這兩個男人有着不同的需要,而要想獲得不同需要的滿足就得付出的代價。她也隻是不得已而為之!事實上,不僅是潘金蓮想這麼做,我們每個人都想這麼做,隻是我們遠沒有潘金蓮的勇氣去沖開道德的束縛,社會習慣和道德觀念像一把鐵鉗的兩邊一樣把人們的兩種不同欲望捆在了一起,使得我們沒有機會這麼做。這樣說來,我們幾乎可以說,人們在指責潘金蓮的時候多少有些“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意思,因為大多數人都隻是凡夫俗子,還不能像潘金蓮這樣離開道德禁令和價值系統的約束而解構自己的存在,安頓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這兩個生命中不同但又聯系的方面。天若有情天亦老現代的人們在為潘金蓮翻案的時候會經常的譴責武松的不解風情,甚至于把武大郎被害的原因也說成是武松的責任。這樣做對潘金蓮而言,自然是公平的,對武松則未免太殘忍了些。武松真的就是象人們說的那樣無情嗎?他真的會那麼不解風情嗎?他連一點都不喜歡潘金蓮嗎?答曰:非也。武松不是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就知道打架的李逵式的人,他是一個俠骨柔腸,劍膽琴心的真英雄,真男人。在他被發配孟州的時候他不是就曾經喜歡過那個一位萍水相逢的姑娘麼?而且,那位姑娘死後,他就變得沉沒寡言起來,就如看透紅塵一樣的清靜,除了喝酒之外,他簡直就不是以前的那個武松了。從那以後,他就再沒有和人争過名利,和人分過金銀,也沒打過抱不平------總之,他的整個人都變了。他隻是在默默的忍受着時間的一切醜惡,他幾乎是在用這種方式贖罪,似乎這樣的自我折磨就是解救他自己的方式。在被刺配滄州之前,武松一直都是一個有着真性情的人,,顯得性情耿直,心直口快,喜歡打抱不平。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面對潘金蓮這樣的人間尤物一點都不動心呢?而且,可以肯定武松對潘金蓮的第一影象并不壞。她這麼漂亮,這麼年輕,嫁給大哥這樣的人也從沒發過牢騷,還在真心真意的幫大哥做燒餅生意,料理家務,平時謹守婦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個絕對的好女人的典範。武松也是男人,而且還是男人中的英雄,他如何能不動情,但是,武松知道,他和潘金蓮沒有可能的,他也不能接受這份愛情。面對一個需要自己救贖的人,他能怎麼樣,要他和潘金蓮做一對露水鴛鴦嗎?他做不到;要他和潘金蓮私奔嗎?更不可能了。他之所以拒絕潘金蓮不僅是因為道德約束,也是因為他知道大哥也在愛着潘金蓮。在他看來,愛一個人不一定要占有她,更重要的是讓被愛的人得到幸福,而他覺得現在的大哥和大嫂的日子過得雖然平淡,卻也舒服。他是喜歡潘金蓮,但是,他也愛大哥。所有關于這個故事的說法中都先入為主的把武大郎定格在一個怯懦,委瑣,而且無能的人上面。這樣做的确能夠讓人覺得武大郎和潘金蓮的婚姻的悲劇結果具有必然性,但是,我們卻忽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武大郎雖然醜,但是他也是個人,雖然身體不健全,但是人格和心智都是健全的。對他來說,潘金蓮能嫁給自己不是财主老爺的好心,而是蒼天待人公平的恩賜。上天把自己升得這麼醜,又給了自己這麼卑賤的出身,這麼懦弱的個性,潘金蓮則是上天的補償。他甚至覺得,潘金蓮是上帝派到人間來帶領自己進入天堂的天使。所以,他不會願意潘金蓮離開他,潘金蓮比什麼都重要,隻要潘金蓮還在一天,他想信就是上天還在關注着自己一天。隻要有了潘金蓮,他就足夠了,他就會覺得他擁有整個世界,他就仍然有可能和别人一樣擺脫沉重的肉身而進入天堂。曾經有一個文本虛構了一個情節,讓潘金蓮向武大提出離婚的要求——要求武大郎休了她,但是,武大郎沒有答應。在那個文本裡面武大郎拒絕是因為武大郎的自私。可是,就算是潘金蓮真的提出這個要求,因為潘金蓮身上寄托着武大郎的生存希望,也象征着上天對自己的眷顧,放棄潘金蓮就是放棄希望,也是放棄升入天堂的希望,也會惹怒蒼天的。所以,他不能放棄潘金蓮,不能答應她的要求。那麼,為什麼還會有這麼多人誤解武大郎呢?僅僅是因為一個很卑瑣,而且一旦說出來就大家不承認的原因:他實在是太醜了。武松深深的知道這一切,他能理解武大郎,不僅因為那是自己的大哥,更是因為一個人對自己的同類的同情。他為大哥感到不平,為什麼上天要給他這麼醜的軀殼,又給他一個漂亮的老婆,這不是等于在捉弄他嗎?所以,他不是不敢接受潘金蓮,不僅因為她是自己的大嫂,更是因為他不忍心奪走大哥在人間的唯一希望。在天願做比翼鳥不論武松有多少理由,他也不能否認一個事實:是他一手把潘金蓮從烈女的位置上推到了蕩婦潘金蓮的位置上。因為他拒絕了她,使得她的人格發生裂變,使她的靈魂飛離了她的身體,讓她美侖美奂的肉身成為她堕落的原因,讓她承受了人間的惡名,把自己的身體賤賣給了西門慶。但是,又是這個多少讓人覺得有些薄情寡義的人親手解除了她的痛苦,用他的那一刀讓她的靈魂擺脫了身體的羁絆,回到了适合她存在的狀态之中去的。聰明的潘金蓮雖然在萬般無奈之下選擇了一種特殊的方式存在,讓她的靈魂和身體分别找到了一個妥帖的歸宿。但是,這樣的存在方式終究會使自己的身體有難以言喻的空虛感,也會讓她的靈魂處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境地之中。從這層意義上講,她的身體在享受生命快感的同時,靈魂體驗到的卻是生命的痛感和命運的悲感。她雖然能在和西門慶在一起的時候能夠顯得很快樂,但是在她的大部分時間裡,她都是孤獨的面對這個世界的,她所體驗到的就隻能是痛苦。對她來說,靈魂和身體的長時間分離并不是一個可以獲得幸福的好辦法。所以,在歐陽予倩寫的《潘金蓮》之中就有關于她自殺的叙述。在别人眼裡,她的做法顯得很聰明,而且,從效果上說,她也是成功的:她能保持着與西門慶的純粹肉體交媾,又能和武松在另一個世界裡厮守。可是,對她說來,這不是幸福而是痛苦。在靈魂和肉身的沖突之中,生是唯一的調解者,死是最終使沖突得到解決的唯一途徑。但是,她又不甘心就這樣死去。她覺得這樣死是不明不白的,她要等着看到武松承認自己的那一天。這是她能拖着疲憊的身體殘延苟喘于人間的流言蜚語之中的唯一原因。倘若武松能在這個時候出現,那麼她的所有問題都可以有個了斷,也可以讓她的風流賬有一個最後的清算,仿佛基督教傳說的末日審判。她要武松看見自己鮮紅的心,她也要親自看一看武松面對自己的心時會是什麼态度。《金瓶梅》裡面的武松就是這個時候出現了。他幫她解決了問題,親手殺死了她,并且真的掏出了她的心肝,隻不過武松殺她的理由讓她失望。他不是因為明白了她的内心矛盾,而是因為她害死了武大郎,他要用她的心來祭奠武大郎的在天之靈。她終于還是沒能實現自己在人間的最好一點願望,直到她死的那一刻,武松還是沒能脫下他的道德假面具,表露自己的真心。她死不瞑目,死得不甘心。因為武松這樣做,不僅斷了她“在地願為連理枝”的希望,也絕了她“在天願做比翼鳥”的後路。這個被上天抛棄了的精靈就這樣離開了這個讓她傷透了心的塵世,回到天國去了,帶着不情願的心和沉重的靈魂。可是,她的未來仍然是漂泊,因為她最後的一點願望都沒能實現,她的靈魂将會永遠尋找着這個不可知的原因。她把她的罪感留給了武松,把自己的身體感覺留給了,把屍體給了武大郎。她活着是分裂的,死了也是漂散的。但是,她完成了上天交給她的任務,用自己的一生給了不同的人不同的潘金蓮。她以她的死證明了道德的虛僞和非人性,也給了所有追求幸福的人一個永遠的失望,因為她的死證明了幸福的不可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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