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人的眼中，馬勒别墅是一座具夢幻氣息的童話城堡，它那巧克力色的牆面、高聳的尖塔、起伏的坡屋面，既像一座迷你城堡，又似鄉間别墅，高低錯落如孩童積木，既精緻可愛又略帶一絲神秘色彩。

同時，馬勒别墅是個謎。圍繞馬勒别墅有許多故事，有人說這座名為Fairyland（仙境）的房子源自一個外國小女孩的夢境，有人說房子的主人馬勒先生因賽馬暴富而興建此宅，有人說該别墅的設計出自當時上海著名的華蓋建築事務所，也有人稱這座房子隐約像一艘帆船。确實，每一個去馬勒别墅的人心中都懷着強烈的好奇心，每一個去過馬勒别墅的人頭腦中都有一個不同版本的馬勒别墅故事。

馬勒别墅的外形真的來自馬勒小姐的夢境嗎？

馬勒家族中最早抵達上海的人名叫赉賜·馬勒（1825-1903，也被譯作“尼爾斯·馬勒”），他出生于瑞典赫爾辛堡，後取得英國國籍，是一名航海家、商人。1860年，作為船長的赉賜·馬勒率領“黛蕾絲”号雙桅橫帆船從英國啟航。兩年後的1862年，馬勒船長抵達上海，并開始在上海經營自己的赉賜洋行。赉賜·馬勒一生育有10個子女，其中的埃裡克·馬勒（1875-1954）最為得力，他繼承了老馬勒赉賜洋行的生意并發展壯大，并在1927-1936年間出資建造了馬勒别墅。埃裡克·馬勒非常能幹，他15歲起加入父親公司，28歲正式接掌公司，逐漸把馬勒公司的家族船隊從幾艘發展到幾十艘，并在1928年創辦了馬勒機器制造廠（滬東造船廠的前身）。

埃裡克·馬勒共育有4子2女，他們分别是小埃裡克·馬勒（1906-1988）、林賽·馬勒（1908-1984）、拉爾夫·馬勒（1910-1983）、克裡斯·馬勒（1912-2006）及伊莎貝·馬勒（1914-1997）和南希·馬勒（1916-2009）。其中的長子小埃裡克·馬勒也非常具有才幹，後來還曾擔任過上海跑馬總會大班。小埃裡克·馬勒與其弟弟林賽·馬勒直接參與了馬勒别墅的建設申請、建築設計及施工督造。兩個女兒中，伊莎貝·馬勒後來嫁給了當時的著名騎手維克托·迪朵，因此她也被稱為迪朵夫人。

馬勒别墅的建造就與埃裡克·馬勒的幾個子女有關聯。

傳說中，兩位馬勒小姐中的一位于1926年做了一個奇妙的夢，夢中她看見了一座美麗的城堡。夢醒以後，擅長繪畫的馬勒小姐畫下了自己的夢中所見。愛女心切的父親看到了女兒所畫的城堡，立即決定以女兒的夢境為藍本建造一幢住宅，并以此為生日禮物獻給女兒。1927年，埃裡克·馬勒啟動了住宅的設計和施工。曆經9年時間，一座迷人的城堡終于落成。這是一個充滿了愛心的童話故事，也讓馬勒别墅成了世上所有小女孩的夢幻城堡。

那麼，馬勒别墅的外形真的來自馬勒小姐的夢境嗎？為什麼其内部空間隐隐帶有海上郵輪的影子？誰是這座童話城堡的真正設計者？這座建築到底算是什麼風格的呢？

這座像極了童話城堡的建築竟然是一座改建而來的住宅

1993年，泰絲·約翰斯頓和爾冬強合著的《A last look,revisited：western architecture in old Shanghai》（《最後一瞥：老上海西式建築重遊》）一書披露，在1992年夏的一次采訪中，當時仍健在的馬勒女兒并不認可上述故事的存在。2011年，譚玉峰、李孔三、陳平等人在《中國文化遺産》雜志上撰文指出，據曾在馬勒公司供職多年的張乃象回憶，早在1927年以前，馬勒一家就已經居住在當時的亞爾培路（今陝西南路）4号（後改為30号）了，隻不過當時這座房子還名叫“開平大班住宅”（開平煤礦老闆的住宅）。

原來，我們今天所見的這座像極了童話城堡的建築竟然是一座改建而來的住宅。來自上海市城市建設檔案館的有關資料也佐證了上述事實的存在。這是馬勒家族于1927年5月26日向法租界公董局提交的“亞爾培路4号Fairyland（仙境）平面圖”，圖上有埃裡克·馬勒先生的次子林賽·馬勒的簽名。當時跟圖紙一起被提交的還有埃裡克·馬勒先生的長子小埃裡克·馬勒撰寫的“亞爾培路4号Fairyland（仙境）”修（擴）建申請：“正如我們之前所承諾的，我們很榮幸對住宅部分的東西南北立面，根據您的要求進行改建并确定其詳細的尺寸。所有的建築材料将采用最高級别并且整個建築施工将在埃裡克·馬勒與林賽·馬勒兩位先生的私人監督下。”1927年6月14日，法租界公董局批準了這項建築工程的開工。

上述史料也間接地幫助我們揭開了馬勒别墅的設計者之謎。

一直以來，許多公開的文字資料都提及，馬勒别墅的設計由著名的華蓋建築事務所操刀。但是令人疑惑的是，幾乎所有研究華蓋建築事務所的文獻資料卻對馬勒别墅隻字未提。是該建築作品的影響不夠突出？還是這本身就是一件以訛傳訛的事？2019年，周培元先生在媒體上就撰文提出異議。他說“盡管有關介紹寫明馬勒别墅的設計師是華蓋建築事務所，但是我認為可能性不大，因為由趙深、陳植和童寯三人共同組建的華蓋建築事務所1933年才剛成立，而馬勒别墅1927年就開始改建”。根據同濟大學碩士學位論文《華蓋建築事務所研究（1931-1952）》（蔣春倩，2008年）的相關研究，我們發現華蓋事務所在1930年代設計、落成的别墅住宅，造型多較簡潔、現代，常為“現代牆身加坡屋頂”，少數注重裝飾的也偏Art Deco風格，很少見如馬勒别墅般風格雜糅、裝飾豐富、輪廓起伏較大的作品。根據譚玉峰、李孔三、陳平等人發表在《中國文化遺産》雜志上的《馬勒家族與馬勒住宅建造始末》一文描述，簽名繪制平面圖的林賽·馬勒還在提交給公董局的圖紙上詳細标注了基礎、牆體、樓闆梁、屋頂、窗戶等部位的用材、規格。

顯然，Fairyland的主設計師應該是林賽·馬勒，這位擅長造船的工程師也會造房子，當然也不排除有其他受雇傭的建築師參與了該項目的圖紙繪制工作。

除了與航海元素的結合還處處體現出與中國傳統文化的交融

對照擴建前後的平面圖，我們可以發現馬勒兄弟的建築改造與功能空間的結合是非常巧妙的。

擴建後的Fairyland（仙境）在原來開平大班住宅的基礎上新增了東北角帶魚池的大廳、東側的畫室，在南面新建了前廊和南門廳，在西南角增建了辦公室和槍械室，在西側儲藏室、花房和輔助出入口，北側新辟了衣帽間、車庫和服務用房。改造後的建築，放棄了原設的北入口，新增了東門、南門廳和西門，其中的東門為主入口，南門面向花園，配有寬敞的門廊、露台，西門為服務人員人口和物資通道，較為隐蔽。因為擴建的Fairyland（仙境）是在原建築南廊之外又增設陽台、露台，這也很好地解釋了為什麼馬勒别墅南面陽台有兩層空間。在功能上，改造後的馬勒别墅在一樓有餐廳、棋牌室、台球室、畫室、辦公室、花房，在二樓有酒吧、書房、歌舞廳及四間卧室，在三樓有活動室、家庭室及六間卧室，功能空間一應俱全。

因為馬勒兄弟（小埃裡克·馬勒和林賽·馬勒）既是馬勒船廠的造船行家，又是馬勒别墅的主要設計、督造者，作為在上海出生長大的英籍瑞典裔人，他們熱愛他們的祖先，熱愛航海文化，也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熏陶，還擁有長期服務于他們的中國工匠，這些因素促成了馬勒别墅的獨特構思和風格多元。

馬勒别墅的外形猶如童話城堡，其坡起的輪廓有着馬勒家族故鄉瑞典赫爾辛堡民居的影子，南面中間山牆的外露木構頗有英國都铎式半木屋的韻味，高聳的尖塔簡直就是丹麥卡斯特雷特要塞教堂尖塔的翻版，隻是在塔的下部增設了挑檐，以适應中國江南的多雨氣候。從遠處看馬勒别墅屋頂上的兩座尖塔頗象帆船的兩座桅杆，這個構思肯定是設計者的有意為之，因為早年他們的爺爺赉賜·馬勒正是駕駛着一艘雙桅帆船來到了上海。作為會造船的“建築師”，馬勒兄弟還順手在建築室内融入了大量的航海元素：内部主樓梯神似郵輪上的樓梯，華麗、考究又四通八達；木質吊頂的頂闆上有船舵圖案；樓梯間裡牆上的圓形小窗類似“舷窗”，樓梯欄杆間隔帶有船錨符号；二樓大歌舞廳的半圓形窗台讓人仿佛身處輪船駕駛艙……

除了與航海元素的結合以外，馬勒别墅内外還處處體現出與中國傳統文化的交融。馬勒别墅的圍牆之上有綠色琉璃瓦壓頂；南面一樓、二樓的露台欄杆為綠色寶瓶狀，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保平安”的寓意：建築室内，西洋柱式和中式月洞門并存，西式的護牆闆上雕有向日葵、萬年青、白玉蘭、蓮花等中式花卉圖案。馬勒别墅擁有近2000平米的中式園林花園，花園裡有小橋流水、古樹奇石，還種植了石榴樹、桔樹、織錦木等寓意大吉大利、多子多福等含義的名貴樹種。

此外，馬勒别墅在坡屋頂構造細節上還吸收了江南傳統建築的營造智慧。從南立面來看，馬勒别墅的三個人字形屋頂的斜面是有區别的。中間有露明木構山牆的坡頂為斜直線，而東西兩側有面磚山牆的坡頂則為斜折線，類似江南傳統建築屋頂的舉折變化，這種上陡下緩的屋面曲線，既有利于雨水快速下滑，又方便檐口處的雨水向外飄落，且有利于檐下的采光。為什麼南立面上的三個雙坡頂會出現兩種不同的做法呢？查看林賽·馬勒所繪的平面圖，根據他用紅線和黑線所勾勒出的原建築邊界和擴建後輪廓，我們可以發現，馬勒别墅現有的一橫三縱垂直相交形體中，中間的十字交叉部分為原開平大班住宅的範圍，兩座尖塔所在的東、西兩側南北向形體應為擴建時所建。看來，那個似都铎式半木屋形态的坡屋頂極可能是原開平大班住宅時期就有的，兩側帶舉折做法的坡屋頂應是後期擴建時所做。工匠采用江南傳統坡屋頂的舉折變化做法，既保持了與中間人字形屋面屋脊、檐口高度的統一，又很好地适應了兩側擴建部分開間大于中間原體量開間的變化，兼顧了功能變化和形态統一。

馬勒别墅的外牆采用赭石色的泰山耐火面磚拼貼而成，既沉穩又生動，其圖案取自中國傳統園林中常用的間方鋪裝，饒有趣味、立體感強。這種質量上乘的面磚，質感粗粝，色如咖啡色巧克力，産自華人企業泰山磚瓦股份公司（成立于1922年）。在當時，包括國際飯店、錦江飯店、百老彙大廈等著名建築在内的許多建築都采用了産自泰山磚瓦公司的定制面磚。馬勒别墅的外牆面磚拼貼圖案極具裝飾性，該種牆面鋪貼方式在上海極為少見，僅在愚園路湧泉坊陳家花園（落成于1936年）有類似做法。

有關馬勒别墅的童話故事可能并不存在，但是它仍然是上海的一座童話城堡，它啟航于九十餘年前，并将一直航行于喜歡它的人們心中。

作者：王海松（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教授）

編輯：郭超豪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