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涕下。
提起陳子昂,人們自然會想起他這首“登幽州台歌”。你看詩人那種百感茫茫的複雜心情,那種傷時感遇的沉郁情調,那種俯視一世的孤高抱負,都從寥寥四句中噴薄而出,何等深沉,何等悲壯!再三吟誦,彷如在白茅蕭蕭、萬幕不嘩的戰地,聽到駿馬的幾聲悲鳴;也彷如在深山窮谷,踽踽獨行,忽聞萬木怒鳴,千林振響。此中是悲是憤?是愛是恨?是激烈還是低徊?是狂歌還是痛哭?糾結纏綿,很難分解。但覺四句之中,觸緒無端,既不知從何而來,亦不知從何而去;憂懷雜沓,既不知何由而起,亦不知何由而止;渾淪莽蒼,竟不知是個人之感,時代之恸,還是摒盡今茲,壓倒千古。
這四句詩很難演繹,也很難解說,詩人胸中包羅廣闊,筆下棄盡町畦,無來無去,無首無尾。勉強解說,勢必如揮沌鑿竅,七日而死。然而我們必須知其時代背景,必須探其寫作動機,盡力去接近它,才有可能設法去了解它。
這不是個人牢騷的迸發。在這短短的四句中,跳動着強烈的時代脈搏,反映出先驅者的苦悶與渴望。
陳子昂在二十九歲的時候,曾向武則天上過《答制問事八條》,主張減輕刑罰,任用賢才,延納谏士,勸功賞勇,減輕徭役等,其中許多都是符合人民願望的。但是事實說明,推行賢良政治并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武則天當時忙于稱帝改号,有她一套施政計劃,對于這個文學小臣,當然不會重視。不久,他又因母喪去官(一說因為他上疏議論時政,武則天不喜歡他,因而罷職)。
過了幾年,再回到朝廷,卻又因牽入“逆黨”之事,陷在獄中。出獄後,在洛陽任右拾遺,到次年(萬歲通天元年,公元六九六年)參加武攸宜的軍事參謀。不料他一片為國的忠誠,反而招來了意外的打擊,不能不使他十分憤慨。
當時,東北邊境住着契丹族,此時勢力雖然并不甚大,仍是邊境上的潛在威脅。武則天時期,鎮守東北的松漠總督李盡忠忽然叛變,朝廷派兵鎮壓。恰在此時,契丹趁機起兵南侵,攻陷幽州、冀州和營州。武則天派武攸宜北上抵敵。武攸宜不谙軍事,才一接仗,先鋒王孝傑等全軍覆沒。
陳子昂正在幕中參謀軍事,曾向武進言,不納;又請分軍萬人為前鋒,以遏敵勢,武亦不聽。其後更将他降職處分。子昂滿腔愛國熱情,受到打擊。有一次,他登上幽州台(唐幽州治薊,故城在今北京市西南),放眼河山,忽發無窮感慨,便寫下了這四句。
“前不見古人”,不是前無古人,而是我既不見古人,古人亦不及見我。“後不見來者”,也不是後無來者,而是後人我不及見,後人也不及見我。見我和我見的,本是這個時代,而偏偏在這個時代,既無古代英雄,亦無将來俊傑,沉迷慘澹,生氣寂然,“天地悠悠”,人生有限,誰能免于“怆然涕下”?這正是縱臨千載、曠視四海的有志之士的一段沉重的悲痛。
後來如清代的思想家和詩人龔自珍有詩雲: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千載遙遙,同懷此感,也不妨作為陳子昂此詩的印證。
唐初,以帝王提倡而風靡的“宮體詩”,承接齊梁餘波,依舊彌漫在朝廷上下。眼看已經過了六七十年了。正如陳子昂在《修竹篇序》中指出的:
文章道敝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采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歎,竊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
這番話無異直斥當時朝廷上惡劣的詩風。他大聲疾呼,要恢複“漢魏風骨”。也就是主張詩歌要有健康積極的内容,關心社會現實,抒發真實感情。他反對片面追求形式,唯美是尚。他表示要用自己的詩歌實踐同後者進行不調和的鬥争。
可是,當時的同調者實在沒有多少人。
稍前于他的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根本沒有提出自己的詩歌觀點。盧、駱固然不曾完全擺脫齊梁餘風,王、楊則一個早死,一個遠宦(楊任盈川令,地在今四川筠連縣境)。曆史前進的腳步如此姗姗,還輪不到他們轉移詩壇的風氣。
那時詩壇上一夥把頭式的人物,正是沈佺期、宋之問、李橋、蘇味道、閻朝隐之流,他們都曾是宮廷幸臣,盡寫些奉和應制,吟風弄月之作,以此作為獻媚取寵的手段。
詩壇上這一片污濁,陳子昂也是十分憤慨的。
然後憤慨也罷,大聲疾呼也罷,他不能不感到異常孤獨。王維、李白、杜甫、高适、岑參這些盛唐詩壇上的支柱,那時還一個也不曾出生。“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這種難堪的滋味,陳子昂先就深深地嘗到了。
這也不能不使他發出“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涕下”的悲痛之聲。
然而,轉機畢竟快來了。從開元年代開始,詩壇突然湧現一群燦爛的巨星,仿佛天空裡的天狼、織女、大角、河鼓......全都聚焦到一起來了。那時,陳子昂雖然已經寂寞地逝去,他的影子卻依然存在,正如一顆曾經強烈爆發過的新星,在升空中永遠留下作為印證曆史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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