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張瑾華
日本女作家桐野夏生。
世界多源,神話七色,演繹人類幼稚時期那些幻夢和傳奇,尋根祖先的故事,讓我們更有智慧應對今天的世界。
端午節,中國讀者就會想起《白蛇傳》裡的蛇妖與人的愛情故事,想起美麗妖娆的白蛇青蛇,日本的《女神記》中也有兩姐妹,她們對待愛情又是怎樣的一種态度呢?
深入海底的陡峭山崖,滿布海蛇的孤島,神秘叢林中的祭壇,分管生死的光明巫女和黑暗巫女……宮崎駿動畫一樣的畫面,安倍晴明故事一樣的陰陽傳奇,這就是日本作家桐野夏生的經典作品《女神記》。
打開《女神記》,是另一個神話世界。在這裡,愛人背叛了,複仇才是主題。
海蛇島上兩姐妹,姐姐加美空成了光明巫女,妹妹波間卻隻能做幽冥巫女,安撫島上亡靈。不甘于自己的命運,波間與愛人私奔出海,卻終被其所害,魂歸伊邪那美女神掌控的黃泉之國。
女神伊邪那美與丈夫伊邪那岐本是日本創世之神,兩人的愛情随着伊邪那美的去世支離破碎,女神更是因此許下日殺千人的誓言。被愛人背叛的女巫與認清自己命運的女神同病相憐,心中充斥着複仇的怒火。
然而,複仇之後,怨恨是否會消失?神,或者人,該如何才能明了真正的愛情與女性的命運……
《女神記》闡述了愛情與自由、背叛與複仇的主題,展示了日本獨特的曆史與島國文化。随着日本動漫風靡國内,日本神話相關故事也為讀者耳熟能詳。
本書取材于日本神話起源之書《古事記》中創世神伊邪那美和伊邪納岐的故事,但桐野夏生的高明之處在于,她構建了全新的框架,故事從海蛇島巫女世家兩姐妹的不同命運寫起,妹妹波間為了擺脫幽冥巫女的命運,與愛人逃離海蛇島,卻在成功後被愛人親手殺死,魂歸創世女神伊邪那美掌控的黃泉國。波間得知了女神被丈夫背叛的往事,同樣渴望得知自己被愛人扼殺的真相,為此不惜變身黃蜂返島,哪怕隻有一月的壽命。因遭背叛而燃起的複仇怒火如何才能平複,神,或者人,怎樣才能明了真正的愛情?這是一個貫穿全書的問題。
這部獲得紫式部文學獎的作品《女神記》,是桐野夏生繼江戶川亂步獎、直木獎、泉鏡花文學獎、柴田煉三郎獎、谷崎獎等獲獎作品後又一部重磅作品。桐野夏生延續了她冷硬的寫實之風,冷靜客觀地描述了女巫波間、女神伊邪那美等女性遭到背叛後的複仇之路。無論是執着于真相的波間,還是執着于複仇的伊邪那美,都展現了女性不可避免的悲劇命運。伊邪那美說,天與地,男與女,生與死,陰與陽,一個價值,在另一個相對的價值襯托下才有意義。在本書中女性作為陰的代表,基本可以說是為了生産而存在的,這也正是世間女子的命運。
但是,桐野夏生将故事設定在孤懸海外的神秘島嶼海蛇島,将主人公設定為善良如常人的巫女波間,她在暴風雨之夜到懸崖送飯,戰戰兢兢卻毫不退縮,在對愛人的背叛百思不解時,即使被女神責備,即使隻有一月生命,也要去探明真相;此外,波間的女兒夜宵勇敢逃離了被獻祭的命運,這些都為本書增加了神秘和溫暖的氣息,使得這本書不再隻是講述無所不能的神,而多了些生也有涯的人間煙火的味道。
《女神記》是重慶出版社推出的“重述神話”系列的一種。該系列圖書共7冊,荟萃了希臘、北歐、凱爾特、日本、中國等世界知名神話,作者均為獲得布克獎、直木獎、茅盾文學獎等權威文學獎項的世界著名作家、暢銷書作家,采用全新的函套設計和精緻插畫封面,是一套内容、品相上乘的神話文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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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記》書摘
1
我名波間,生于遙遠的南島,是個在十六歲那年早夭的巫女。這樣的我,如今之所以會住在地下的死者之國、說出如今您聽到的這些話,唯一的理由當然是女神大人的旨意。說來奇妙,現在的我,比起生前更有鮮活的情感,因那種情感而激發的話語、曲折經曆,都在此身具足。
不過,我叙述的故事,是為了獻給我在死者之國伺候的女神大人。不管是被怒火染紅雙頰,還是為生之憧憬而顫抖,這一切,無非皆是表達女神大人心情的話語。就跟日後出現在女神大人駕前、負責叙述衆神故事的稗田阿禮一樣,我是個忠心效命女神大人的巫女。
女神大人的名諱,乃是伊邪那美神。我聽說,“伊邪”帶 有“來吧,好戲正要開始”的誘人之意,而“美”是指女人。
據聞女神大人的丈夫伊邪那岐神的“岐”是代表男性的字眼,那麼伊邪那美神正是女人中的女人。說伊邪那美神承受的命運是這個國度所有女人承受的命運,此言絕不為過。
來吧,好戲即将開始,就讓我說出伊邪那美神的故事吧。在那之前,得先從我的故事說起,說說我的人生是何等奇異而又短暫,還有,我是如何來到伊邪那美神身邊的。且容我娓娓道來。
我生長的地方,是個遠在大和國南邊、多島海中偏居最東端的小島。如果從大和劃着小舟前往,得耗費将近半年的時間才能抵達。不過,位于最東端,也就表示我生長的小島是全世界太陽最早升起、最早西沉的地方。因此,它在多島海是衆所周知神明初臨人世的地點,雖是小島,卻被視為聖島,自古以來備受尊崇。
大和是北方的大國。遲早多島海也會納入大和國的統治之下,但在我還活着時,古老的神祇仍然統領諸島。我們信奉的神,是偉大的大自然,是與我們血脈相承的祖先,是浪是風是砂是石,是無處不在的至高存在。雖然沒有具體的形象,但在每個人的心中,自有神的樣貌。
比方說,年幼的我經常想象的是外表溫柔的女性神祇。這位女神,雖然有時會在憤怒之下掀起狂濤巨浪,但平時賜給我們大海與土地的收獲,無比慈愛地守護前往遠洋捕魚的男人。或許,我會有這種想象是受到我那嚴厲的外祖母美空羅大人的影響。關于美空羅大人,今後我會一一詳述。
我們的島,宛如細長淚滴,形狀奇妙。北邊的岬角尖如槍前端,形成懸崖峭壁突出于海中。随着山壁伸向小島底部,斜度逐漸平緩,海岸線也徐徐圓融不再險峻。小島南側的底部,和海水高度相差無幾,因此一旦大海嘯來襲,南側恐将全面遭到海浪沖擊。而且,小島相當小,即便以婦孺的腳力,不用半日也可繞行一周。
小島南邊珊瑚碎裂後形成的雪白細沙,打造出無數個在陽光下瑩然晶亮的美麗海灘。蔚藍的大海與白沙,怒放的豔黃黃槿,彌漫着月桃香氣的海灘。那是美得幾疑不似人間的海灘。島上的男人自那片海灘出航,進行捕魚和交易,一去半年仍不歸來。有時漁獲不佳或遠至他島交易時,甚至一出海就是一年。
男人們駕船載着從島上捕獲的海蛇與貝殼,與更南方的島嶼交換紡織品及罕見的水果,偶爾也會交換白米回來。小時候,那是我們最大的期盼,我和姐姐甚至天天去海邊觀望,看父兄歸來沒有。
小島南邊,遍地是南國花木,充滿令人喘不過氣的生命光輝。榕樹的氣根在夾沙的泥土上蜿蜒,紅木荷的參天巨木和槟榔的葉子遮蔽豔陽,湧泉旁邊群生着水車前。雖然食物不多,生活非常貧苦,但是百花怒放,風景美得獨一無二。險峻的山崖上綻放着白色鐵炮百合,到了傍晚就會變色的黃槿,還有紫色的馬鞍藤。
不過,包含北邊岬角的小島北側就截然不同了。雖有看起來就很适合栽培作物的豐饒黑土,但長滿棘刺的露兜樹密密麻麻地覆蓋地表,堅拒入侵者。抗拒外人入侵的,不隻是陸路。若想從海上登陸,也絕無可能。北邊的海域和南邊的美麗海灘不同,海流湍急,而且很深,拍打斷崖的海浪也非常猛烈。正因如此,人們深信,能從北邊登陸者,唯有天神。
但是,路倒是有一條。那是一條将路兜樹林一分為二、勉強可容一人通過的小徑。那條小徑,據說一直通往北方岬角。但是,誰也無法确定。因為能走進那條路的,在這島上僅有大巫女一人。自古以來人們傳言,北方岬角是神明降臨的聖地。
我們居住的南邊聚落與禁止進入的北邊聖地,以被稱為“神聖标記”的黑色巨岩為界,巨岩下方,設有石頭堆積而成的小祭壇。光是看到“神聖标記”後方在白晝仍顯陰森的小徑與祭壇,孩子們就會渾身哆嗦,吓得落荒而逃。這不隻是因為大人吩咐過,隻要越過“神聖标記”必将遭受懲罰,也是因為想都想象不出前方會有什麼,因而心生恐懼。
島上的禁忌,還有另外一樁。有幾處聖地平時隻容許成年女性進入。例如位于島東的清井戶,位于島西的網井戶。那些都是聖地。清井戶,就在大巫女居住的伸入海中的小岬角旁。而網井戶,是死者的廣場。在島上,凡是死掉的人都會被擡去網井戶。
清井戶和網井戶,據說分别位于小島東西兩側茂密的路兜與榕樹密林中,是形如圓形廣場的場所。據說最不可思議的,就是明明沒人割草,但那塊地面卻自成圓形。我曾聽說,兩個聖地附近都有湧出淡水的水井,因此才被稱為清井戶與網井戶,但詳情不得而知。而且,不知為何,除非舉行葬禮,否則男性與孩童一律禁止進入。
等我長大後也可以進去,但我很想早點知道裡面究竟藏了什麼,懷着這樣的不安與期待,我會從外面偷偷眺望在密林中開了一個小口的秘密場所。但是,對于号稱死者廣場的網井戶,我畢竟還是畏縮不前的。
我們的島,沒有特别的名稱。我們都習慣稱之為“島”。但是,出海捕魚的男人遇到别島的漁船,被問起“來自何處” 時,聽說他們總是回答“來自海蛇島”。據說,别島的人聽了,往往立刻垂頭默禱。我們的小島曾有神明降臨的傳言,早已在南海居民之間傳遍。而且,據說就連隻有十人居住的迷你小島都知道這個傳言。
之所以被稱為“海蛇島”,是因為島上盛行抓海蛇。那種黑底黃紋的美麗海蛇,被我們稱為“長繩大人”。每逢春天,“長繩大人”便會聚集在小島南方的海中洞窟産卵。然後,島 上的女人就會全體出動,赤手空拳地捕捉。抓到的“長繩大人”會被關進籠中,放入倉庫。可是,“長繩大人”的生命力很強,即使抓上岸将近兩個月後依然活着,等到确定終于死掉了,便被拿到海灘上曬幹,作為與别島交易的珍貴商品。
我曾聽說海蛇營養豐富,非常美味,但我們難得有機會嘗到。小時候,我曾去昏暗的倉庫看過“長繩大人”。被關在籠子裡的“長繩大人”,雙眼在黑暗中璀璨發光。母親說,漸漸幹涸的痛苦,會令“長繩大人”全身流出油脂,吱吱哀叫。對 此,我既不感到殘酷也沒有任何其他感覺,我隻是天真地暗想,總有一天自己也會捕捉大量海蛇,讓從早到晚工作不休的母親輕松一點,并且獻給我那神聖的外祖母。
抓海蛇主要是女人的工作。不僅如此,飼養島上為數不多的山羊,在海邊撿拾貝殼和海藻,也都由留在島上的女人負責。不過,女人最重要的工作,還是虔心祈禱,祈求出海捕魚的男人平安無事,也祈求島上繁榮。祈禱儀式由被尊稱為大巫女——地位最高的巫女指揮進行。
事實上,我的外祖母美空羅大人就是大巫女。換言之,我生在島上地位最崇高的大巫女之家。唯有美空羅大人,可以隻身越過“神聖标記”,進入北方岬角。附帶說一句,我家被稱為海蛇一族,相較于島長負責排解紛争、執行決定的工作,我家是代代出産大巫女的家族。
雖然我生在島上最崇高的巫女之家,但我那時隻是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小時候,我什麼也不懂,總是與姐姐加美空一起玩耍。我家兄弟姐妹共有四人,我們上面還有兩個年紀相差很多的哥哥,但他倆長年在海上捕魚,幾乎見不到面,連長相都快記不得了。而且,我們是同母異父,所以多多少少會覺得手足情分很淡。
加美空與我,是隻差一歲的好姐妹。全族的男人都出海捕魚後,我倆就成天形影不離地玩在一塊。有時去清井戶旁的海岬,有時走下美麗的海灘趁着退潮抓螃蟹,倒也自得其樂。
加美空體型高大,是島上最聰穎的孩子。而且,與島上其他人相比,她的五官深邃,膚色白皙,是個眼睛很大、令人印象深刻的美麗孩童。她機靈貼心又溫柔,頭腦也很聰明,連唱歌都好聽。與她相差一歲的我,無論身在哪裡,做些什麼,從來沒有赢過她。我比任何人都更愛加美空,事事依賴她,總是跟在她屁股後面到處走。
但是,我也不太會形容,總之我察覺到某種似乎開始漸漸不同的征兆。不,是真的。比方說,島民看我和加美空的眼神,漸漸出現微妙的不同。而我,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感到長期出海總算歸來的男人們對待我們的态度好像也明顯不同了呢?每個人,似乎都在關注加美空的動向,隻把加美空一個人視若珍寶。
一切真相大白,是在加美空滿六歲的生日當天。為了出席生日宴會,父親和叔伯、兄長們特地自海上歸來,已卧病在床好一陣子的島長也撐着拐杖出現。宴會非常熱鬧豪華,全島的人都受邀來到我家。
當然,屋内容納不下全部島民,隻好擠到院子裡。而鋪開的草席上,源源不絕地放上前所未見的佳肴。那是母親和女性親戚們全體出動,耗費多日烹調的大餐。宰了好幾頭山羊,摻有海蛇蛋的濃湯,鹽漬的魚,唯有潛入海底才找得到的貝類做成的生魚片,呈尖銳星形的罕見水果,有着黏稠的黃色果肉的水果,發出馊腐山羊奶臭味的下酒菜,米釀的酒,把蘇鐵曬幹和米一起蒸熟而成的麻糬,種種食物擺放在一起,令人目不暇接。
可是,年幼的我被禁止同席。唯有加美空,穿着和外祖母美空羅大人一樣的白衣,脖子上挂着串串瑩白的珍珠項鍊,在美空羅大人的身旁享用慶生喜宴。換作平時,我從來不會跟加美空分開進食,因此這令我說什麼也不服氣,而且也覺得加美空好像被人從我身邊搶走了,令我極為不安。最後大人們漫長的餐會終于結束,加美空從主屋出來了。我立刻奔向加美空,卻被旁邊的美空羅大人推回來。
“波間!不準過來!現在你連看都不能看加美空。”
“為什麼,美空羅大人?”
“因為你不潔。”
聽到美空羅大人這麼說,以父親為首的男人們全都擋在我面前。不潔。這個字眼令我大受打擊,我顫抖着垂下頭。忽然我感到有人注視,擡眼一看,是加美空在看我。她的眼中,流露出前所未見的悲哀。我不由得後退。我從未見過加美空那種表情。
“加美空,等一下!”
脫口呼喚的我被旁邊的母親和嬸嬸拽住手臂,轉頭一看,母親臉色難看地瞪着我。我感到和平日截然不同的氛圍,不禁哭了起來。可是,沒有一個人理睬我。雖然大人把我趕開,命我不準過來,我還是很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從小屋背後偷窺,隻見在全島島民的目送下,美空羅大人帶着小小的加美空,消失在濃濃黑夜中。島上的夜,猶如漂浮在汪洋大海中的小舟般令人惶恐。我不放心,一再跑去廚房問母親。
“母親,美空羅大人和加美空到哪去了?她們幾時回來?”
母親含糊其辭:“她們去散步,應該馬上就會回來吧。”
大半夜的,不可能去散步。島上很小,如果追上去,應該追得到。我正想去追,母親卻慌忙跑出來,把我攔住。
“波間你不能去。美空羅大人不會容許的。”
我仰望母親的雙眼。為什麼加美空可以,我卻遭到禁止,我實在不明白。
“為什麼我不能去?”
我跺腳吵鬧。母親依然不說理由,隻是堅持不肯讓路。但是,母親的眼神,帶着對我的哀憐。和加美空看我的眼神一樣。我感到不可思議。為什麼我們姐妹會被突然拆散呢?而且,拆散得如此極端。
不經意朝母親的手上一看,我發現是生日宴會的剩菜,包括沒人碰過的山羊肉、生的夜光貝切片,以及有黃色果肉的水果等等。看到這些我出生到現在一次也沒吃過的大餐,我忍不住伸出手。登時,母親狠狠地打開我的手。
“沾染加美空吃剩的東西是會受懲罰的。因為那孩子,今後将成為美空羅大人的繼承人。”
我愕然仰望母親的臉。過去,我一直模糊認定,美空羅大人的繼承人,一定是美空羅大人的女兒——也就是我的母親尼世羅。我以為要輪到我們這一輩當巫女,還是很久以後的事。可是,母親說得斬釘截鐵。美空羅大人的繼承人是加美空。
母親不知把加美空吃剩的生日佳肴扔到哪去了。我也跟着出門,仰望星空,一邊暗忖加美空現在在哪兒,做些什麼。心中一隅仍凝重萦繞着美空羅大人說過的話:“因為你不潔。”縱使我無法成為大巫女,也是因為加美空比我年長優秀,所以無話可說,但是看着我說“不潔”,這究竟又是怎麼一回事?我是不潔之人嗎?我很擔心,那晚幾乎徹夜難眠。
加美空回來,是翌日上午的事。太陽早已高挂空中,氣溫也已開始上升。我看到姐姐的身影,立刻跑向她。加美空的白色禮服也有點髒了,看起來非常憔悴。不知是否整晚沒睡,她那充血的雙眼虛無定焦。她的雙腳就像以前去海邊礁岩的時候一樣傷痕累累。
“加美空,你跑去哪了?做什麼了?你的腳是怎麼了?”
我指着她傷痕累累的腳問,但加美空隻是拼命搖頭。
“我不能說。因為美空羅大人吩咐過,不能告訴任何人我去了哪裡,做了什麼。”
想必是穿過“神聖标記”後方那唯一一條路,去了北方岬角吧,我暗想。而且,說不定是去祭拜神明了。手持一根火把,一身白衣的美空羅大人與加美空循路走進路兜茂林中。光是想象那幅情景,我就吓得渾身戰栗。
然後,有過那種經驗的加美空看起來越發神聖,于是我畏縮了。這時,母親來了,對加美空交代了某些話。語尾随風飄進我的耳中。
“和波間說話是不潔的,美空羅大人沒有這麼告訴你嗎?”
我驚愕地瞥向二人,但她倆背對着我,刻意不看我。我當下淚水盈眶,裹滿白沙的赤腳,沾上一條又一條的淚痕。雖然不明所以,但我在這一瞬間得知,原來自己确是不潔的。
就這樣,我們這對原本要好的姐妹,不得不各自走上不同的路。不,不僅不同路,簡直就是陽與陰、表與裡、天與地,是完全相反的道路。這,就是島上的“秩序”,也是“命 運”。可是,年幼的我有好一段日子都沒被告知任何實情。
加美空自翌日起,就搬去美空羅大人的住處,帶着随身物品離開了家。美空羅大人的住處,在清井戶旁,海岬的根部。我一心以為自己和加美空會永遠一起長大,所以面臨離别格外難受,一直目送着加美空的背影。加美空是否也為與我分别而傷心呢?隻見她趁美空羅大人不注意時,一再轉頭回顧。她的眼中也有淚光閃爍。
從這天起,加美空被帶離父母與兄妹身邊,開始接受大巫女的教育。加美空肯定遠比我痛苦。因為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在海邊玩,也無法在雨中光溜溜地沖洗身體,更不能去摘花。就這樣,我與加美空幸福又短暫的童年時光,就此戛然而止。
後來,島長派給我一個新任務。他命我每晚将母親與女性親戚們輪流替加美空烹煮的餐點送過去。美空羅大人原先獨居時,好像都是自己準備食物,但是現在加美空既然與美空羅大人同住,加美空的餐點就得由母親她們特别做好送過去。
加美空的餐點,一天隻送一次,讓她分兩次食用。有兩個把槟榔葉撕成細條仔細編成的有蓋籃子,我就負責把裝有食物的籃子拿到小屋前,再把前一晚送來的空籃子拿回家。
這項任務,附帶嚴格的規定。那就是我絕不能看籃中物,也不能吃加美空吃剩的食物。還有,如果退回來的籃子裡似乎有吃剩的東西,必須在回程時從清井戶旁的海岬上扔進海裡,而且這些事絕不能告訴任何人。就是這四樣規定。
我接到任務,當下喜不自勝。因為這下子我有了見加美空的借口,而且對于加美空從美空羅大人那裡學了什麼,經曆了什麼,我也很好奇。
翌日傍晚,我從母親手上接過槟榔葉編成的籃子。籃子編得很細密,所以看不見裡面裝了什麼。但是,一拿到手上,便聞到令人食指大動的香味,我甚至有點暈眩。烹調期間,母親嚴命我不得偷窺廚房,所以我一直在外面玩。我當下猜測,那晃來晃去的容器中,一定裝了海龜湯或海蛇湯。還有那香得要命的烤魚味,八成是男人們自遠洋帶回來的魚幹。拎起來沉甸甸的,肯定是用男人們帶回來的一小撮白米、以月桃葉包裹蒸熟而成的麻糬。
這些美食我一次也沒吃過。不,島上的人想必也都沒嘗過吧。我和母親以及島民,人人都長年處于饑餓狀态。島很小,所以能夠采集的食物有限。要讓全體島民都分到食物,有實質上的困難。如果再來個大型暴風雨,就算有人餓死也不足為奇。男人們之所以長年出海打魚遲遲不歸,一部分也是因為島上缺乏食物。我之所以打從心底羨慕加美空,說來丢人,不可否認的是,多少也是為了她每天都能大快朵頤。
我小心翼翼地抱着母親交給我的籃子,站在清井戶密林旁的小屋前。浪濤聲近在耳畔,因為從美空羅大人的小屋有路直接通往海岬。這時,我聽見屋中傳來美空羅大人的祈禱聲。加美空清亮可愛的嗓音也緊随其後。豎耳聽久了連我也不由記住了,忍不住跟着哼吟。
千年的北岬
百年的南濱
海上拉繩鎮波濤
山巅張網收清風
滌淨你的歌
重整我的舞
隻願今日斯日
上神之命
直至永遠
“是誰站在那裡?”
美空羅大人嚴厲的聲音傳來,我吓得脖子一縮。美空羅大人開門走出來,認清是我之後,一瞬間,她眯起了眼。之前舉行儀式時,她甚至用“不潔”這種字眼來說我,可是這天的美空羅大人眼中,卻滿是外祖母看待小孫女的慈藹。
我松了一口氣,連忙辯解: “美空羅大人,我奉島長大人之命,送籃子過來。”
我一邊遞上裝有食物的籃子,一邊偷窺向昏暗的小屋。加美空規矩跪坐在鋪着木闆的外間。她朝我轉頭,開心地露出微笑,揮動小手。我也笑着朝她揮手,但美空羅大人立刻用力把門關緊了。
“波間,辛苦你了。從明天起,你把籃子放到這扇門前就可以走了。這是昨晚的籃子,加美空沒吃完,所以你拿去前面的岬角倒進海裡。如果偷吃會遭到懲罰哦。這點絕對不能觸犯。”
我接過籃子,穿過路兜與榕樹林,來到水莞花匍匐蔓生的岬角頂端。籃子裡,似乎的确裝有食物。我饑腸辘辘,當下有股沖動,很想偷吃一口,但美空羅大人嚴厲警告過,所以我還是自崖上把籃子倒過來,将裡面的東西丢進海中。我戰戰兢兢地往下看,隻見食物在碎浪之間浮浮沉沉地漂了一會兒,最後終于沉入海底。
我覺得好可惜,但這是外祖母和母親的命令,所以沒辦法。最頂級的美食,全都為加美空搜集而來,卻被當成廚餘扔掉。但是,至少我總算看到加美空健康的身影了,我一邊唱歌一邊踏上歸途。
不過,年幼的孩童,夜晚還獨自在島上漫步,這并非常事。返回靠近南濱的自家途中,我畏畏縮縮地望着被滿月照亮的白色山崖,以及懸挂在紅木荷樹枝上的蝙蝠黑影,一邊踽踽獨行。明天以及再明天,也要走同樣的路,所以我想應該遲早會習慣,但夜晚的景色真的很可怕。
月光下的海灘上,好像有人影。是誰擔心我,所以特地來接我嗎?我拔腿跑了起來,但立刻止步。那是陌生人,是個一頭長發垂在背後、身穿白衣的女人。她膚色白皙,體态豐腴。我差點脫口喊出美空羅大人,但随即噤口。體貌雖然相似,卻是不同的人。女人發現了我,溫柔地朝我一笑。這個島上明明隻有二百人居住,但我一次也沒見過她。這個人,說不定是神。過于感動下,我的手臂甚至起了雞皮疙瘩。就在我呆立之際,女人已一路走進海裡,消失在黑暗中了。我遇到了神。而且,神還對我溫柔微笑。我感到非常幸福,深深感謝賜給我這份工作的島長大人與美空羅大人。之後,神再也沒出現過,但是看過神成了我的珍貴秘密,令我得以完成每晚替加美空送食物的艱難任務。
從翌日起,我一日不缺,天天拎着裝食物的籃子步行前往清井戶旁的小屋。無論是太陽毒辣酷熱的日子,強勁北風呼嘯的日子,暴風雨的日子,或是下着傾盆大雨的日子。當我抵達時,簡陋的門前,通常已放着前一晚送來的籃子。那明明是誰也吃不到的佳肴,明明是母親與女性親屬們精心烹調的飯菜,加美空卻剩了一大半沒吃。我把籃子裡的東西從岬角倒進海中後就回家。因為我知道美空羅大人正在豎耳聆聽食物掉入海中的聲音,以确定我有沒有遵守規定扔棄,所以我按照吩咐,沒看籃中東西就倒掉了。
不過話說回來,美空羅大人為什麼不用吃那些佳肴呢?我感到很不可思議,但不知怎的又不太敢問母親。也許是因為心中隐約仍介意着自己“不潔”這件事。
一年後,我終于有機會窺見加美空。島上每逢八月十三的晚上,會舉行祈禱儀式,祈求航海平安。加美空與美空羅大人一起坐在祭壇前。美空羅大人祈禱期間,加美空專心一意地望着她。
遙拜天
遙拜海
再拜島
祈求高挂天際的太陽
背對沉入海中的太陽
男人的七首歌響起
男人的三頭掀起浪濤
遙拜天
遙拜地
請庇佑島
最後,加美空在美空羅大人的催促下起立。配合美空羅大人的祈禱,她負責在旁用白貝殼喀喀喀地打拍子。看着加美空,我暗暗吃驚。才一陣子不見,她已長高不少,體态也變得豐滿勻稱。而且,在島上本就罕見的雪白肌膚越發細緻晶瑩,變成非常美麗的少女了。
而我依舊又黑又幹。不僅瘦巴巴,個子也很矮小。這也難怪,我吃的本就貧乏,頂多偶爾能弄到一點小螃蟹就要偷笑了,平日吃的,都是槟榔芽、蘇鐵的果實、艾草和山蘇花之類的野草,以及小魚、貝類、海藻。島上雖有生長食用性植物,但若要栽培頗費工夫,況且也不夠全體島民采食。所以,每天早上如果不去海邊撿海藻,撈捕貝類和小魚,根本無法維生。
碰到暴風雨無法去采集食物的日子,食物就會極其匮乏。唯有獨自享盡島上所有佳肴的加美空,長得出色美麗。我被加美空的健美震懾,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們本是感情深厚的姐妹,現在眼見加美空與我的差異明顯地日漸擴大,我隻能呆然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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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錢江晚報·小時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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