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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愛情(節選)
文 | 餘華
一
柳生赴京趕考,行走在一條黃色大道上。他身穿一件青色布衣,下截打着密褶,頭戴一頂褪色小帽,腰束一條青絲織帶。恍若一棵暗翠的樹木行走在黃色大道上。此刻正是陽春時節,極目望去,一處是桃柳争妍,一處是桑麻遍野。竹籬茅舍四散開去,錯落有緻遙遙相望。麗日懸高空,萬道金光如絲在織機上,齊刷刷奔下來。
柳生在道上行走了半日,其間隻遇上兩個衙門當差氣昂昂擦肩而過,幾個武生模樣的人揚鞭摧馬急馳而去,馬蹄揚起的塵土遮住了前面的景緻,柳生眼前一片紛紛揚揚的混亂。此後再不曾在道上遇上往來之人。
數日前,柳生背井離鄉初次踏上這條黃色大道時,内心便湧起無數凄涼。他在走出茅舍之後,母親布機上的沉重聲響一直追趕着他,他脊背上一陣陣如灼傷般疼痛,于是父親臨終的眼神便栩栩如生地看着自己了。為了光耀祖宗,他踏上了黃色大道。姹紫嫣紅的春天景色如一卷畫一般鋪展開來,柳生卻視而不見。展現在他眼前的仿佛是一派暮秋落葉紛揚,足下的黃色大道也顯得虛無缥缈。
柳生并非富家公子,父親生前隻是一個落榜的窮儒。雖能寫一手好字,畫幾枝風流花卉,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如何能養家糊口?一家三口全仗母親布機前日夜操勞。柳生才算勉強活到今日。然而母親的腰彎下去後再也無法直起。柳生自小飽讀詩文,由父親一手指點。天長日久便繼承了父親的禀性,愛讀邪書,也能寫一手好字,畫幾枝風流花卉,可偏偏生疏了八股。因此當柳生踏上赴京趕考之路時父親生前屢次落榜的窘境便籠罩了他往前走去的身影。
柳生在走出茅舍之時,隻在肩上背了一個灰色的包袱,裡面一文錢也沒有,隻有一身換洗的衣衫和紙墨硯筆。他一路風餐露宿,靠賣些字畫換得些許錢,來填腹中饑餓。他曾遇上兩位同樣赴京趕考的少年,都是身着錦衣繡緞的富家公子,都有一匹精神氣爽的高頭大馬,還有伶俐聰明的書童。即便那書童的衣着,也使他相形之下慚愧不已。他沒有書童,隻有投在黃色大道上的身影緊緊伴随。肩上的包袱在行走時微微晃動。他聽到了筆杆敲打硯台的孤單聲響。
柳生行走了半日,不覺來到了岔路口。此刻他又饑又渴,好在近旁有一河流。河流兩岸芳草青青,長柳低垂。柳生行至河旁,見河水為日光所照,也是黃黃一片,隻是垂柳覆蓋處,才有一條條碧綠的顔色。他蹲下身去,兩手插入水中,頓覺無比暢快。于是捧起點滴之水,細心洗去臉上的塵埃。此後才痛飲幾口河水,飲畢席地而坐。芳草搖搖曳曳插入他的褲管,癢滋滋地有許多親切。一條白色的魚兒在水中獨自遊來遊去,那軀體扭動得十分妩媚。看着魚兒扭動,不知是因為魚兒孤單,還是因為魚兒妩媚,柳生有些凄然。
半晌,柳生才站立起來,返上黃色大道,從柳蔭裡出來的柳生隻覺頭暈目眩,他是在這一刻望到遠處有一堆房屋樹木影影綽綽,還有依稀的城牆。柳生疾步走去。
走到近處,聽得人聲沸騰,城門處有無數挑擔提籃的人。進得城去,見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房屋稠密,人物富庶。柳生行走在街市上,仕女遊人絡繹不斷,兩旁酒店茶亭無數。幾個酒店挂着肥肥的羊肉,櫃台上一排盤子十分整齊,盤子裡盛着蹄子、糟鴨、鮮魚。茶亭的櫃子上則擺着許多碟子,盡是些桔餅、處片、粽子、燒餅。
柳生一一走将過去,不一會便來到一座廟宇前。這廟宇像是新近修繕過的,金碧輝煌。站在門下的石階上,柳生往裡張望。一棵百年翠柏氣宇軒昂,磚鋪的地面一塵不染,柱子房梁油滑光亮,隻是不見和尚,好大一幢廟宇顯得空空蕩蕩。柳生心想夜晚就露宿在此。想着,他取下肩上的包袱,解開,從裡面取出紙墨硯筆,就着石階,寫了幾張“楊柳岸曉風殘月”之類的宋詞絕句,又畫了幾張沒骨的花卉,擺在那裡,賣與過往的人。一時間廟宇前居然擠個水洩不通。似乎人人有錢,人人愛風雅。才半晌功夫,柳生便賺了幾吊錢,看看人漸散去,就收起了錢小心藏好,又收起包袱緩步往回走去。兩旁酒店的酒保和茶亭的夥計笑容滿面,也不嫌柳生布衣寒衫,招徕聲十分熱情。柳生便在近旁的一家茶亭落坐,要了一碗茶,喝畢,覺得腹中饑餓難忍,正思量着,恰好一個鄉裡人捧着許多薄餅來賣。柳生買了幾張薄餅,又要了一碗茶水,慢慢吃了起來。有兩個騎馬的人從茶亭旁過去,一個穿寶藍緞的袍子,上繡百蝠百蝶;一個身着雙葉寶藍緞的袍子,上繡無數飛鳥。兩位過去後,又有三位婦人走來。一位水田披風、一位玉色繡的八團衣服、一位天青緞二色金的繡衫。頭上的珍珠白光四射,裙上的環佩叮當作響。每位跟前都有一個丫環,手持黑紗香扇替她們遮擋日光。柳生吃罷薄餅,起身步出茶亭,在街市裡信步閑走。離家數日,他不曾與人認真說過話。此刻腹中饑餓消散,寂寞也就重新湧上心頭。看看街市裡雖是人流熙攘,卻皆是陌生的神色。母親布機的聲響便又追趕了上來。
行走間不覺來到一寬敞處,定睛觀瞧,才知來到一大戶人家的正門前。眼前的深宅大院很是氣派,門前兩座石獅張牙舞爪。朱紅大門緊閉,甚是威嚴。再看裡面樹木參天,飛檐重疊,鳥來鳥往。柳生呆呆看了半晌,方才離去。他沿着粉牆旁的一條長道緩步走去。這長道也是上好的青磚鋪成,一塵不染,牆内的樹枝伸到牆外搖曳。行不多遠,望到了偏門。偏門雖遜色于剛才的正門,可也透着威嚴,也是朱門緊閉。柳生聽得牆内有隐約的嬉鬧之聲,他停立片刻,此後又行走起來。走到粉牆消失處,見到牆角有一小門。小門敞着,一個家人模樣的人匆匆走出。他來到門前朝裡張望,一座花園玲珑精緻。心說這就是往日聽聞卻不曾眼見的後花園吧。柳生遲疑片刻,就走将進去。裡面山水樹花,應有盡有。那石山石屏雖是人工堆就,卻也極為逼真。中間的池塘不見水,被荷葉滿滿遮蓋,一座九曲石橋就貼在荷葉之上。一小亭立于池塘旁,兩側有兩棵極大的楓樹,楓葉在亭上執手杆望。亭内可容三四人,屏前置瓷墩兩個,屏後有翠竹百十竿,竹子後面的朱紅欄杆斷斷續續,欄杆後面花卉無數。有盛開的桃花、杏花、梨花,有未曾盛開的海棠、菊花、蘭花。桃杏猶繁,争執不下,其間的梨花倒是安然觀望,一聲不吭。
不知不覺間,柳生來到繡樓前。足下的路蓦然斷去,柳生擡頭仰視。繡樓窗棂四開,風從那邊吹來,穿樓而過。柳生嗅得陣陣襲人的香氣。此刻暮色徐徐而來,一陣吟哦之聲從繡樓的窗口緩緩飄落。那聲音猶如瑤琴之音,點點滴滴如珠落盤,細細長長如水流潺潺。随香風拂拂而下,随暮色徐徐散開。柳生也不去分辨吟哦之詞,隻是一味在聲音裡如醉一般,飄飄欲仙。暮色沉重起來,一片灰色在空中揮舞不止,然而柳生仰視繡樓窗口的雙眼紋絲未動,四周的一切全然不顧。漫長的視野裡仿佛出現了一條如玉帶一般的河流,兩種景緻出現在雙眼兩側,一是袅娜的女子行走在河流邊,一是悠揚的垂柳飄拂在晚風裡。兩種情景時分時合,柳生眼花缭亂。
這銷魂的吟哦之聲開始接近柳生,少頃,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在窗框中顯露出來。女子怡然自得,櫻桃小口笑意盈盈,吟哦之聲就是在此處飄揚而出。一雙秋水微漾的眼睛飄忽遊蕩,往花園裡傾吐綿綿之意。然後,看到了柳生,不覺“呀”的一聲驚叫,頓時滿面羞紅,急忙轉身離去。這一眼恰好與柳生相遇。這女子深藏繡樓,三春好處無人知曉,今日讓柳生撞見,柳生豈不昏昏沉沉如同墜入夢中。剛才那一聲驚叫,就如弦斷一般,吟哦之聲戛然而止。
接下去萬籁無聲。似乎四周的一切都在煙消雲散。半晌,柳生才算回過神來。回味剛才的情形,真有點虛無缥缈,然而又十分真切。再看那窗口,一片空空。但是風依舊拂拂而下,依舊香氣襲人,柳生覺到了一絲溫暖,這溫暖恍若來自剛才那女子的軀體,使柳生覺得女子仍在繡樓之中。于是仿佛親眼見到風吹在女子身上,吹散了她身上的襲人香氣和體溫,又吹到了樓下。柳生伸出右手,輕輕撫摸風中的溫暖。
此時一個丫環模樣的女子出現在窗口,她對柳生說:
“快些離去。”她雖是怒目圓睜,神色卻并不兇狠,柳生覺得這怒是佯裝而成。柳生自然不會離去。仍然看着窗戶目不斜視。倒是丫環有些難堪,一個男子如此的目光委實難以承受。丫環離開了窗戶。窗戶複又空洞起來,此刻暮色越發沉重了,繡樓開始顯得模模糊糊。柳生隐約聽得樓上有說話之聲,像是進去了一個婆子,婆子的聲音十分洪亮。下面是丫環尖厲的叫嚷,最後才是小姐。小姐的聲音雖如滴水一般輕盈,柳生還是沐浴到了。他不由微微一笑,笑容如同水波一般波動了一下,柳生自己絲毫不覺。丫環再次來到窗口,嚷道:
“還不離去?”丫環此次的面容已被暮色篡改,模糊不清,隻是兩顆黑眼珠子亮晶晶,透出許多怒氣,柳生仿佛不曾聽聞,如樹木種下一般站立着。又怎能離去呢?
漸漸地繡樓變得黑沉沉,此刻那敞着的窗戶透出了絲絲燭光,燭光雖然來到窗外,卻不曾掉落在地,隻在柳生頭頂一尺處來去。然而燭光卻是映出了樓内小姐的身影,投射在梁柱之上,剛好為柳生目光所及。小姐低頭沉吟的模樣雖然殘缺不全,可卻生動無比。
有幾滴雨水落在柳生仰視的臉上,雨水來得突然,柳生全然不覺。片刻後雨水放肆起來,劈頭蓋臉朝柳生打來。他始才察覺,可仍不離去。丫環又在窗口出現,丫環朝柳生張望了一下,并不說話,隻是将窗戶關閉。小姐的身影便被毀滅。燭光也被收了進去,為窗紙所阻,無法複出。雨水斜斜地打将下來,并未打歪柳生的身體隻是打落了他戴的小帽,又将他的頭發朝一邊打去。雨水來到柳生身上,曲折而下。半晌,柳生在風雨聲裡,漸漸聽出了自己身體的滴答之聲。然而他無暇顧及這些,依然仰視樓内的燭光,燭光在窗紙上跳躍抖動。雖不見小姐的身影,可小姐似乎更為栩栩如生。窗戶不知何故複又打開,此刻窗外風雨正猛。丫環先是在窗口露了一下,片刻後小姐與丫環雙雙來到窗口,朝柳生張望。柳生尚在驚喜之中,樓上兩人便又離去,隻是窗戶不再關閉。柳生望到樓内梁柱上身影重疊,又瞬時分離。不一刻,樓上兩人又行至窗前,随即一根繩子緩緩而下,在風雨裡蕩個不停。柳生并未注意這些,隻是癡癡望着小姐。于是丫環有些不耐煩,說道:“還不上來。”柳生還是未能明白,見此狀小姐也開了玉口:“請公子上來避避風雨。”
這聲音雖然細緻,卻使勇猛的風雨之聲頃刻消去。柳生始才恍然大悟,舉足朝繩子邁去,不料四肢異常僵硬。他在此站立多時不曾動彈,手腳自然難以使喚。好在不多時便已複原,他攀住繩子緩緩而上,來到窗口,見小姐已經退去,靠丫環相助他翻身躍入樓内。
趁丫環收拾繩子關閉窗戶,柳生細細打量小姐。小姐正在離他五尺之遠處亭亭玉立,隻見她霞裙月帔,金衣玉身。朱唇未動,柳生已聞得口脂的豔香。小姐羞答答側身向他。這時丫環走到小姐近旁站立。柳生慌忙向小姐施禮:
“小生姓柳名生。”小姐還禮道:“小女名惠。”柳生又向丫環施禮,丫環也還禮。施罷禮,柳生見小姐丫環雙雙掩口而笑。他不知是自己模樣狼狽,也賠上幾聲笑。丫環道:“你就在此少歇,待雨過後,速速離去。”
柳生并不作答,兩眼望小姐。小姐也說:
“公子請速更衣就寝,免得着涼。”
說畢,小姐和丫環雙雙向外屋走去。小姐紅袖搖曳,玉腕低垂離去。那離去的身姿,使柳生蓦然想起白日裡所見魚兒扭動的妩媚。丫環先挑起門簾出去,小姐行至門前略為遲疑,挑簾而出時不禁回眸一顧。小姐這回眸一顧,可謂情意深長,使柳生不覺神魂颠倒。
良久,柳生才知小姐已經離去,不由得心中一片空落落不知如何才是。環顧四周,見這繡樓委實像是書房,一疊疊書籍整齊地堆在梁子上,一張瑤琴卧案而躺。然後柳生才看到那張紅木雕成的繡床,繡床被梅花帳遮去了大半。一時間柳生覺得心旌搖晃,渾身上下有一股清泉在流淌。柳生走到梅花帳前,嗅到了一股柏子香味,那翡翠綠色的被子似乎如人一般仰卧,花紋在燭光裡躲躲閃閃。小姐雖去,可氣息猶存。在柏子的香味中,柳生嗅出了另一種淡雅的氣息,那氣息時隐時現,似真似假。柳生在床前站立片刻,便放下了梅花帳,帳在手裡恍若是小姐的肌膚一般滑潤。梅花帳輕盈而下,一直垂至地下彎曲起來。柳生退至案前燭光下,又在瓷凳上坐落。再望那床,已被梅花帳遮掩,裡面翡翠綠色的被子隐隐可見。狀若小姐安睡,此刻柳生俨然已成小姐的郎君。小姐已經安睡,他則挑燈夜讀。柳生見案上翻着一本詞集,便從小姐方才讀過處往下讀去。字字都在跳躍,就像窗外的雨水一般。柳生沉浸在假想的虛景之中,聽着窗外的點滴雨聲,在這良辰美景裡緩緩睡去。朦朦胧胧裡,柳生聽得有人呼喚,那聲音由遠而近,飄飄而來。柳生蓦然睜開眼來,見是小姐伫立身旁。小姐此刻雲髻有些淩亂,臉上殘妝猶見。雖是這副模樣,卻比剛才更為生動撩人。一時間柳生還以為是夢中的情景,當聽得小姐說話,才知情景的真切。小姐說:“雨已過去,公子可以上路了。”
果然窗外已無雨水之聲,隻是風吹樹葉沙沙響着。
見柳生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樣,小姐又說:
“那是樹葉之聲。”小姐站在陰暗處,燭光被柳生所擋。小姐顯得幽幽動人。柳生凝視片刻,不由長歎一聲,站立起來道:
“今日一别,難再相逢。”
說罷往窗口走去。可是小姐紋絲未動,柳生轉回身來,才見小姐眼中已是淚光閃閃,那模樣十分凄楚。柳生不由走上前去,捏住小姐低垂的玉腕,舉到胸襟。小姐低頭不語,任柳生萬般撫摸。半晌,小姐才問:“公子從何而來?将去何處?”
柳生如實相告,又去捏住小姐另一隻手。此刻小姐才仰起臉來細細打量柳生。倆人執手相看,叙述一片深情。
此刻燭光突然熄滅,柳生順勢将玉軟香溫的小姐抱入懷中。小姐輕輕“呀”了一聲,便不再作聲,卻在柳生懷中顫抖不已。此時柳生也已神魂颠倒。仿佛萬物俱滅,唯兩人交融在一起。柳生撫摸不盡,聽得呼吸聲長短不一,也不知哪聲是自己,哪聲是小姐。一個是寡陰的男子,一個是少陽的女子,此刻相抱成團,如何能分得出你我。
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響,才使小姐蓦然驚醒過來。她掙脫柳生的摟抱,沉吟片刻,說道:
“已是四更天,公子請速速離去。”
柳生在一片黑色中紋絲未動,半晌才答應一聲,然後手摸索到了包袱,接着又是久久站立。
小姐又說:“公子離去吧。”那聲音凄涼無比,柳生聽到了小姐的微微抽泣聲,不覺自己也淚流而下。他朝小姐摸索過去,倆人又是一陣難分你我的摟抱。然後柳生朝門口走去。行至窗前,聽得小姐說:
“公子留步。”柳生轉回身去,看着小姐模糊的黑影在房裡移動,接着又聽到了剪刀咔嚓一聲。片刻後,小姐向他走來,将一包東西放入他手中。柳生覺得手中之物沉甸甸,也不去分辨是何物,隻是将其放入包袱。然後柳生爬出窗外,順繩而下。
着地後柳生擡頭仰視,見小姐站立窗前。隻能看到一個身影。小姐說:“公子切記,不管榜上有無功名,都請早去早回。”
說罷,小姐關閉了窗戶。柳生仰視片刻便轉身離去。後門依舊敞着,柳生來到了院外。有幾滴殘雨打在他臉上,十分陰冷。然後聽到了馬嘶聲,馬嘶聲在寂靜的夜色裡嘹亮無比。柳生走過了空空蕩蕩的街市,并未遇上行人,隻是遠遠望到一個更夫提着燈籠在行走。不久之後,柳生已經踏上了黃色大道。良久,晨光才依稀顯露出來。柳生并不止步,看看遠近的茅舍樹木開始恢複原貌,柳生感到足下的大道踏實起來。待紅日升起時,他已經遠離了小姐的繡樓。他這才打開包袱,取出小姐給他的那一包東西。打開後,他看到了一縷烏黑的發絲和兩封雪白的細絲錠子,它們由一塊繡着一對鴛鴦的手帕包起。柳生心中不由流淌出一股清泉。于是收起,重新放入包袱,耳邊不覺響起小姐臨别之言:“早去早回。”柳生疾步朝前走去。
二
數月後,柳生落榜歸來。他在黃色大道上猶豫不決地行走。雖一心向往與小姐重逢,可落榜之恥無法回避。他走走停停,時快時慢。赴京之時尚是春意喧鬧,如今歸來卻已是蕭蕭秋色。極目遠眺,天淡雲閑,一時茫茫。眼看着那城漸近,柳生越發百感交集。近旁有一條河流,柳生便走到水旁,見水中映出的人并非錦衣繡緞,隻是布衣寒褛。心想赴京之時是這般模樣,歸來仍舊是這般模樣。季節尚能更換,他卻無力錦衣榮歸,又如何有臉與小姐相會。
柳生心裡思量着重新上路,不覺來到了城門口。一片喧嘩聲從城門蜂擁而出,城中繁榮的景象立刻清晰在目。
柳生行至喧鬧的街市,不由止步不前,雖然離去數月,可街市的面貌依然如故,全不受季節更換影響。柳生置身其間,再度回想數月前與小姐繡樓相逢之事,似乎是虛幻中的一樁風流逸事。然而小姐臨别之言卻千真萬确,小姐的聲音點滴響起:“不管榜上有無功名,還請早去早回。”
柳生此刻心裡波浪叠起,不能繼續猶豫,便急步朝前走去。小姐伫立窗口遠眺的情景,在柳生急步走去時栩栩如生。因為過久的期待而變得幽怨的目光,在柳生的想象裡含滿淚水。重逢的情形是黯然無語,也可能是鮮豔的。他将再次攀繩而上則必定無疑。然而柳生行至那富貴的深宅大院前,展示給他的卻是斷井頹垣,一片廢墟。小姐的繡樓已不複存在,小姐又如何能夠伫立窗前?面對一片荒涼,柳生一陣頭暈目眩。眼前的一切始料不及,似乎是瞬間來到。回想數月前首次在這裡所見的榮華富貴,曆曆在目似乎就在剛才。再看廢墟之上卻是朽木爛石,雜草叢生,一片凄涼景象。往日威武的石獅也不知去向。柳生在往日的正門處呆立半晌,才沿着那一片廢墟走去。行不多遠他止住腳步,心說此處便是偏門。偏門處自然也是荒涼一片。柳生繼續行走,來到了往日的後花園處,一截頹垣孤苦伶仃站立着,有半扇門斜靠在那裡。這後門倒還依稀可見。柳生踏上廢墟,深淺不一地行走過去,細細分辨何處是九曲石橋,何處是荷花滿蓋的池塘,何處是涼亭和朱欄,何處是翠竹百十竿,何處是桃杏争妍。往日的一切皆煙消雲散,倒是兩棵大楓樹猶存,可樹幹也已是傷痕累累。那當初尚是柘黃的楓葉,入了秋季,又幾經霜打,如今紅紅一片,如同塗滿血一般,十分耀眼。幾片落葉紛紛揚揚掉落下來,這楓樹雖在盛時,可也已經顯露出落魄的光景來了。
最後,柳生才來到往日的繡樓前。見幾堆殘瓦,幾根朽木,中間一些雜草和野花。往昔繁榮的桃杏現在何方?唯有幾朵白色的野花在殘瓦間隙裡苟且生長。柳生擡頭仰視,一片空曠。可是昔日攀繩而上進入繡樓的情景,在這一片空曠時隐約顯露出來。顯然是重溫,可也十分真切,仿佛身臨其境。然而柳生的重溫并未持續到最後,而在道出那句“今日一别,難再相逢”處蓦然終止。繡樓轉瞬消去,那一片空曠依舊出現。柳生醒悟過來,仔細回味這話,沒料到居然說中了。此刻暮色開始降臨,柳生依舊站立片刻,然後才轉身離去。他離去時仍然走來時的路,如數月前一般走出後門。此後在廢墟一旁行走,最後一次回顧昔日的繁榮。
待柳生來到街市上,已是掌燈時候。兩旁酒樓茶亭懸滿燈籠,耀如白日。街上依舊人流不息,走路人并不帶燈籠。柳生向兩旁賣酒的,賣茶的,賣面的,賣馄鈍的一一打聽小姐的去向,然而無人知曉。正在惆怅時,一小厮指點着告知柳生:“這人一定知曉。”柳生随即望去,見酒店櫃台外一人席地而坐,蓬頭污面衣衫褴褛。小厮告知柳生,此人即是那深宅大院的管家。柳生趕緊過去,那管家兩眼睜着,卻是無精打采,見柳生過去,便伸出一隻滿是污垢的手,向柳生乞讨。柳生從包袱裡摸出幾文放入他的手掌。管家接住立即精神起來,站起把錢拍在櫃台上,要了一碗水酒,一飲而盡。随即又軟綿綿坐落下去斜靠在櫃台上。柳生向他打聽小姐的去處,他聽後雙眼一閉,喃喃說道:“昔日的榮華富貴呵。”
翻來覆去隻此一句。柳生再問過一次,管家睜開眼來,一雙污手又伸将過來。柳生又給了幾文,他照舊換了水酒喝下。而回答柳生的仍然是:“昔日的榮華富貴呵。”
柳生歎息一聲,知道也問不出什麼,便轉身離去,他在街市裡行走了數十步,然後不知不覺地拐入一條僻巷。巷中一處懸着燈籠,燈籠下正賣着茶水。柳生見了,才發覺自己又饑又渴,就走将過去,在一條長凳上落坐,要了一碗茶水,慢慢飲起來。身旁鍋裡正煮着水,茶桌上插着幾株時鮮的花朵。柳生辨認出是菊花、海棠、蘭花三種。柳生不由想起數月前步入那後花園的情形,那時桃、杏、梨三花怒放,而菊、蘭和海堂尚未盛開。誰想到如今卻在這裡開放了。
魯羊的小說整體具有非常鮮明的個人化特征,是以個體生命的敏感體驗為基質的,似乎并不屬意于呈現社會曆史現實。然而這并不意味着他的作品對此不存關照。他小說中的意味之豐富、情志之多維、細節之精微恐怕都遠超我們的一般想象。
除了《母親》之外,曹寇的《分别少收和多給了十塊錢》《夜深沉》,也一同收錄進了《四重奏》。
《中國大學生詩歌年選·2018》自征稿起,共收到有效稿件804份,覆蓋全國29個省份、直轄市、自治區,以及香港、澳門等地。稿件涉及463所大學院校。最終遴選出200位校園詩人、232首青春詩出版成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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