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脫口秀大會》第五季的舞台上,邱瑞貢獻了一些紮眼的表演,從一個社恐忍受「某底撈」的酸梅湯服務,到在「拼夕夕」上買一雙三塊九的拖鞋,演的都是日常小事。去年他第一次上《脫口秀大會》,講的也是北漂生活裡租房、吐槽老闆的事。看上去,他是一個有點兒受氣、會罵罵咧咧的年輕人。
有人把他的風格形容為「憤怒」,邱瑞糾正道,「憤怒還是有力量的」,他覺得自己不是憤怒,而是哀怨、怨憤,是憋屈了半天,最後自己在家罵街。
這種觀察和寫段子的視角,就是邱瑞本人,他的人生哲學就是,你可以欺負我,但别太過分。在成為一個脫口秀演員之前,他在北京是一個普通上班族,忍受職場的僞裝、言不由衷,讀工具書,做工具人,向着成為社會精英的目标而奮鬥。他出生于沈陽一個小縣城,在工人家庭長大,向往權力,但從沒得到過。做過的叛逆事兒,就是在高中留了長過眉毛的頭發,老師檢查時,他會把頭發往上扒拉,讓自己過關。他會精确地衡量叛逆的尺度,讓自己安全——更多的,是忍耐。
他講脫口秀,就是把「忍的過程」呈現給大家。那個虛假的、總會教導「會來事兒」的殼被打破了,生活裡被隐藏起來的、所謂不正常的、更具人性的那一部分,終于可以表達出來了。
把脫口秀講好,對于邱瑞來說,就是挖掘自己,探索自己,暴露自己的缺點。他發現,做一個真誠的人,真的很快樂。
和邱瑞聊天,有非常直觀的快樂,因為他足夠坦誠。他坦誠自己的哀怨,不服,也坦誠自己依然務實。在他的故事裡,你可以看見一個出身、經曆普通的人,怎麼挖掘自身,又會有怎樣的改變和不變。
以下是邱瑞的講述——
文|戴敏潔
編輯|槐楊
圖|受訪者提供
邱瑞約等于拖鞋
這一年都在為比賽做準備。今年的比賽就是去年慣性的延續。因為你驗證了你哪個會成,就會把精力花在這個方向上。
我今年寫的東西就是會加入很多低位的視角。在段子裡呈現的,都是我被欺負的角色。比如海底撈那些東西,我都是默認他做,我都會忍,酸梅湯他一直倒一直倒,我也不會當面跟他說什麼。我的反抗是回家再難受一會兒,罵罵街,越來越生氣。
拖鞋的稿子也是基于類似的情緒寫出來的。我比較讨厭消費主義,看到很貴的東西,物品超出它的使用價值,就會給我一部分懷疑。從創作上海底撈更好,是精巧的,有鏡頭感的,但是播出之後,反而拖鞋更好。效果确實是超出我預期太多了。我之前隻是覺得要給大家展示一雙奇怪的拖鞋,現在我約等于拖鞋了,約等于平價商品了,會有一些平價小商品的廣告找到我。
去年有兩個段子在節目上成立了,也是類似這樣的喜劇人格。一個是鑽石房,一個是吐槽工作的。都不是憤怒,憤怒是有力量的,我那是怨憤,哀怨,憋屈了半天,最後自己在家罵街。
鑽石房的稿子,就是寫在北京的颠沛流離,半年、一年就要搬一次家,你感覺你永遠住在上個世紀的科技裡邊,你知道本世紀是有智能馬桶的,但房東不會給你換智能馬桶,你也不會花錢給房東換一個智能馬桶;你的空調是能用的,但它就是聲音很大;你那洗衣機就是會走路,就是這種小破事。我還用過那種花灑,噴頭是分離的,每次用的時候,要拿手去按那個連接的位置,一旦松開,水就會噴你一身。你可以解決,但你就是不想解決,你跟人合租,花灑沒幾個錢,但你就覺得我為啥要幫别人去解決,就是那種狀态。
後來我換到了特别喜歡的房子,沒有合租,不貴,但是沒有家具。我就買了一套二手家具,那大衣櫃在人家家裡好好的,到我家就是歪的。我就跟那個大衣櫃發脾氣,摔摔打打,釘釘子的時候重錘兩下,跟它發脾氣,躺床上一會兒,出兩口氣再去錘它。那是我下了班去别人家裡搬的,大半夜找貨拉拉,從南三環拉回來,貨拉拉司機還給我加價。便宜是便宜了,但是你罪也遭了。
這些是我上節目之前第一個專場的内容。裡面最核心的一句話是,你在北京這種地兒,你待得越久越讨厭它,但你也熱愛它,離不開它。
我去北京之前特别悲壯,覺得自己什麼苦都能吃。一個20多歲的男孩,啥苦吃不了啊。後來發現,沒有啥大苦讓你吃,全是那種小苦,每個事都折磨着你。我之前覺得苦難是背在身上的大石頭,扛下來之後還能跟别人炫耀一番。但到了北京,都是硌在你腳底那種小石子,讓你賊煩,讓你賊難受,而且你跟誰都說不了,這點破事也不值一提,就是難受,你拿去吹牛的資本都沒有。
那個專場裡很多這種東西,小石子一樣的事。我寫完專場,發現賣票确實是費勁。除了北京賣得好一些,去一個新城市,賣個50張都得發好幾次朋友圈。如果我一直不上(節目),可能我寫第二個、第三個專場,一輩子都這樣,場裡就一百多人,會把自己變得特别小衆。我害怕這個。所以我就來參加了。去年參加《脫口秀大會》第四季,初心就是要賣票。
但是上了節目,你就得是一個特定的人了。去年被淘汰是因為一個講殺馬特的稿子,不是憤怒的,是可愛的。我上來第一句,「可以看得出來我長得不是特别好看」,現場反應都是,「不是啊」,我就知道完了。這個段子在線下的效果很好,大家會把你當成一個普通人,但是線上不成立了,你站在那兒就給你帶上濾鏡了,尤其再帶上妝發什麼的,覺得你好像還行,也是個獨特的人。
得有你的特點,得有标簽。所以後來我就會不斷強化憤怒的那一部分。那種怨憤在現實生活中完全不會呈現出來,隻在舞台上表達。你覺得我橫,其實我骨子裡的東西還是哀怨。我接受但是我得罵你。我哪兒橫了?我就是怨憤。
邱瑞吐槽拖鞋 圖源《脫口秀大會》第五季
矛盾點
一開始說脫口秀,我在舞台上不敢憤怒,更多是不知道可以憤怒。我在北京的時候受到周奇墨和小鹿的影響,他們教我的是,不要限制自己,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而後讓我感受到情緒魅力是童漠男。聽他的段子你有情緒的起伏,就像過山車。再後來,我看了國外一個專場,那個人很憤怒,咆哮式地講。我透過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憤怒,我跟他共鳴了,覺得自己也是這麼較真的一個人。
很長時間我都是「忍着」。作為東北長起來的孩子,骨子裡好像就是有對權力的臣服。比如我校規怎麼寫就怎麼做,突然間出來一個不太合理的規定,第一反應不是質疑,是先忍着。比如高中時候不能留過眉毛的頭發,我覺得留長頭發也不會影響我學習,但你說不能留,咱就不留。我做過不臣服的事,就留得稍微過眉毛一點,檢查的時候扒拉上去,這就是我最大的叛逆,我試探邊界,但不會真的去挑戰它。
我也覺得逼我剪頭發不對,但是我在你面前就是一個短頭發的人,我可能會背後跟同學罵一罵。如果因為這個事要找我家長,那我就忍一下。我心裡好多事都是這種,都覺得我在忍,我可以忍。
脫口秀其實就是我把忍的過程給大家展示出來。我嘗試着按照憤怒的情緒把專場穿了一下。等到《脫口秀大會》鑽石房呈現出來,那是我最憤怒的一次。那個段子線下演了那麼久,我都沒有花那麼大勁來講,突然間使那麼大勁,很幸運地成立了,之後你就會更加強化這個東西。
參加比賽的時候,你會發現五分鐘的段子,加個單一情緒是特别好用的。大家都在這麼用,都可以在比賽的時候拿到一個好結果。因為單一情緒在五分鐘呈現是合理的,也不會覺得匮乏。但是如果長時間的表演還這樣,就會顯得匮乏,讓觀衆看到你的黔驢技窮。
我演過最舒服的一場是在北京,十五分鐘的場,它不是我演出效果最好的,卻是我跟觀衆有強共鳴的一次。我會讓「在北京這個地兒你待得越久越讨厭它」這句話不斷出現。我感覺每說一次,觀衆會跟我歎一下氣,他們被我帶進去了。真的就像我說出了你的痛楚,我們都在經曆一些事,隻是我把這個事想清楚了,我再說給你聽。我隻是個工具,我說的事就是你經曆的事。那十五分鐘,也沒有觀點,但是你會通過故事的走向,來知道我的觀點是啥。情緒也比較平和,就是看開了,即使我讨厭它也要義無反顧在這兒待下去。全場是用這個情緒穿出來的,大家也都是這麼做選擇的:我讨厭,但是我也在義無反顧地生活。那一場,有跟觀衆扭打在一起的感覺。
邱瑞在線下講脫口秀
但在參加比賽和做一個完整專場之間,我還是選擇了前者。
當時面臨誘惑的就是,來節目肯定會賣票賣得更好,更多人認識你,否則永遠隻能演100多人的演出。
上了節目就不一樣了,今年比去年更想赢。去年到了後半場,淘汰之前,我就感覺累了,扛不住了,但比完之後會失落,覺得自己為啥當時不扛一會兒。去年想證明自己,但是沒有特别成功。今年就想從頭扛到尾,如果今年我再不赢,明年就更不太可能了。
現在我覺得我好像已經會比賽了,也開始思考,我還要不要越來越會比賽。
進半決賽的稿子,本來要寫我和媽媽現在的關系,從原來她強勢一些,到現在很多事都要跟我讨論,挺心酸的,覺得她老了。之前我在大連念書,她來看我,沒告訴我,在火車站報了個旅行團,後來我才知道她差點被騙到廣西做傳銷。當時是很難受的,就會去想我們關系的變化。但是稿子沒處理好,呈現出來的還是最簡單的脫口秀結構,就一件事,我媽越來越強勢,沒有轉變。
很多問題我沒有花精力再往下想。改媽媽這個段子時,我在微博上寫,我的喜劇就是,寫一句真話讓自己哭,要寫很多假話讓别人笑。感覺媽媽開始慢慢害怕給我惹麻煩,這個是讓我覺得有點想哭的點,但是在節目上呈現不了這個轉折。
有些問題是我能力沒到,有些問題是想到了,但是我就沒有解決。這就是我個人的取舍。明顯這個方向,你隻要扔進去時間,你就會獲得很大的爽感,但是你沒有往裡面扔,這是我的矛盾點。
這一年我的精力都花在了去年驗證已經成功的模式上,五分鐘,單一情緒,把核心矛盾展示出來,隻做展示不做回答。我也一直在強化我的喜劇人格,真實還是真實,隻是沒那麼全面了,變成一個标簽化的人。很多事,我也在做自我閹割,我今年其實最濃重的情緒,就是在春天困了三個月,但是那三個月,我是一筆沒寫。
會來事
從小我爸媽要求我的是「會來事」,場面話極多,能洞察,其實也是向權力臣服,去做整個組織裡的既得利益者。這就是純粹工人的想法,通過業務能力以外的能力獲得更高的收益。他們在工作中極其讨厭這種偷奸耍滑的人,但是他們又極其向往成為這種人。他們教我的東西都是,你盡量去成為那個擁有小權力或者依附小權力的人,盡量不去做工人。
但我處理不好這種關系。從東北去北京,也是因為當時聽到的消息是,在北京,隻要你有能力,你就能靠你的專業技術獲得社會地位,不要花那麼大精力考慮人際關系。我在人際關系裡一定是吃小虧的那個人。我沒有拿過權力,你給我權力我也不會用。
我其實是我父母的延續。我跟他們是一樣的人,讨厭通過其他手段獲得社會地位。但是又有一點羨慕。我們的矛盾就在于,他們想要我成為那個人,但我更接受靠技術活着。
所以我剛到北京,沒做脫口秀的時候,還是想做一個都市精英(笑)。我想在主流價值觀裡付出更多的時間,獲得大量的回報。
但是發現,好像你的回報跟你的努力沒有太大關系,好像更注重你當時的選擇。我這種院校一般、經曆一般的人,留給我的快速成長的賽道也不多。就是拿着行業的标準工資,大家做啥你就得做啥。跟我同年畢業的,現在已經做到某互聯網公司部門的産品老大了,因為當時他做了一個相關的項目。選擇會大于你的努力。我幹的那些項目沒有特别牛的,大量的項目都做死了,然後大家各奔東西,換下一個公司或者換下一個項目。
我這種應試教育下來的孩子,特别恐懼浪費時間,最開始做脫口秀,也是因為做了這件事,我就沒時間打遊戲了,跟打遊戲比,脫口秀還算正向的東西,這也是支撐我堅持下去的強烈理由。而且當時大家的題材都特别日常、口語化,你就會覺得這個門檻極低,那我也能去試一下。
然後你就有不甘心,不服,聽到一起成長的演員寫出來一個段子,你就會有個比較,覺得我得寫一個差不多的,不然我都沒法說。
我得實現,才能快樂。我女朋友的快樂就很簡單,吃點好東西就會快樂,然後她的快樂傳遞給我,我們就會吃好吃的。但是我自己去吃好吃的是獲得不了快樂的,我得定目标。我在北京找到一個工作,我寫了第一個5分鐘的段子,我會快樂一陣,上了商演會快樂一下。這就是應試教育折射到你身上的東西,就是你交卷了,考試成績很好,你會快樂一會兒。
但是時間久了,就交到朋友了。在北京交朋友很難,實習三個月,大家聊得都很好,周末一塊去吃個飯,買個衣服,逛逛街都行。一旦你離開這個公司,去下一個公司,大家也就不約了。但是講脫口秀,好像你隻要每天晚上去,這幫人永遠在那兒,一直陪伴着你。
另一方面就是工作上,我已經認定自己沒有機會做社會精英了。那我目标就換成隻要不被開除就可以了,我去面試的時候就會刻意去問,最晚7點要下班,工資可以少給一兩千。
2019年,公司加班到9點就有打車費了,我也不蹭,開始頻繁跑演出。一周三場,工作日七點下班,吃個飯,到開放麥,演完九點、十點,大家聊天,十一點回家,十二點睡覺,第二天九點上班。周末就繼續跑演出,挺享受的,好像時間沒有白費掉,我特别迷戀那種自我感動(笑)。我來北京也是一種悲壯。實習不好意思跟家裡要錢,住的房子很差,當時住在房山,在四惠上班,每天通勤單程兩個小時。其實沒有必要過得那麼難,如果就在四惠附近找個合租也可以,但天然地,如果有兩個選擇,哪個更悲壯,我可能就會選哪個。我就是靠自我感動活着。
我特别享受把時間排滿的狀态,排滿之後,過得還挺好,賺得也比以前多了,還沒有時間花錢,全攢下了(笑)。除了租房和吃外賣,就沒有花錢的地兒。那時候年底回家,我一看,今年賺得還可以,那個是更充實的。
暴露
脫口秀帶給我的更多還是自我實現的感覺。在台上,你才是一個人,才是自己,才是邱瑞。
剛開始做脫口秀,我想的是怎麼好笑怎麼來。情景喜劇、小品、二人轉,這些東西都是好用的。你在台上突然間耍一個怪,甚至說一句髒話,大家就會笑,這種短期是快的,但是長期上沒有任何提升,你也不會找到你的特别之處。
後來我認識了周老闆、小鹿。那會兒不賺錢,大家也不把脫口秀當成一個賺錢的事兒,就變得特别純粹,特别真。他們把提煉好的東西給到你,你就會突然間開悟。
有一次在北京的開放麥,我去表演,周老闆是主持人,我讓他介紹我是個二人轉演員。他很好奇,跟我探讨二人轉的細節,我就露出破綻了。其實我當時就是想要在台上講笑話,帶一兩個二人轉的包袱,他居然一下就信了。後來他告訴我,沒必要這樣,也演不了特别久,還不如做自己更開心。那天他還是讓我把那個東西演了,但是之後我再沒這麼介紹過自己了。
他們就教我要真誠地站在台上,不要去演一個誰,你演别人,就不是脫口秀了。包括我在表演時候的語氣、表情,那就是生活裡的我。這也是周老闆交代的,不要非裝出一個腔調出來,不要站台上就說普通話,如果我要強調,那我就會尾音上揚,這是我們家的口音,我們家人都這麼說話。
他們還會經常問我,你為啥要這麼想?要是這樣會發生啥?最開始問到我的時候,我是很震撼的。他們教你如何去挖掘自己,去想形而上的東西,你要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不斷探索自己。
那段時間我想清楚了很多事。如果我就是一個小鎮青年,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思考這些問題。我感覺在北京大家都在賽車,比誰能更快抵達終點。有些人的車配置就是好。但是作為小鎮青年,我是得把座椅拆掉,讓自己更輕,來獲得速度的那種賽車手,我兼顧不了其他性能。我得選擇一個我必須要幹的事,優先級最高,拼命強化某個指标,才能追上别人。小鎮青年就是會有這種感覺吧,你把自己變成一個尖兒之後,發現才能跟别人的某一項打一下。
2018年剛到北京時,我的書都是工具書,周末去學一些新東西,一是為了在工作中用,二是為了跳槽的時候能用,我不能接受周末發呆這件事,要看工具書,把自己磨得越來越像工具。
工作上你不是你,你是一個随時可以被替換掉的部件。你的情緒也是假的,你要高效解決問題的時候,不會表達你真實的情緒。最後你外化的就是職場的話術,比如老闆經常會說「不糾結」。我覺得人與人聊天,三句話裡邊一句是有信息量的,另兩句就是人性。在職場上,你隻能說那一句話,其他兩句可能造成歧義的,都要删掉。
工作上你不能發脾氣,你隻能做專業的事,幹活,拿更多的績效,不要展現人的那一面。僞裝是被推崇的東西。到現在我爸媽給我發微信,主題還是「會來事」,這種會來事是泯滅人性的。我在短視頻裡也能看到職場的會來事,把遞煙遞酒的方式用到極緻。沒有人天生想幹這件事。極其卑微,言不由衷,公司利益優先,人性會偏弱。
我感受到脫口秀的快樂,很大的一個方面是我更像人了。
有時候演出,我會突然發脾氣,今天心情不好,我就會帶着不耐煩的情緒上台。在脫口秀的舞台上,我可以表達非專業性。恰恰這種非專業性就是我這個人的人性。
喜劇是作為人的那種矛盾,你知道什麼是對的,但你就是不想那麼選,你把這個原因解釋清楚之後,好像就能笑出來。你做了一些違反邏輯的事,但是你又有一個新的邏輯能把它圓回來。每一個段子裡邊,都得有一個正常人和一個不正常的人,那個不正常的人就是人性。你把人性中的弱點都展示出來。我享受它,就是享受作為人,享受我犯錯誤、我惹人讨厭的那部分人格。當喜劇演員之後,我不害怕暴露自己的缺點了,我覺得缺點才是我作為人的東西。
小鹿的表演給了我一些影響。你覺得好像不應該聊的事,她在台上都會跟你聊,這就是更加真誠的表達啊。她已經把缺點暴露完了,甚至一次暴露得比一次嚴重,你會覺得還挺好玩的,要不我也暴露一下?
高一高二那段時間,我看郭敬明,就把自己套在一個人設裡,那種憂郁少年,假裝自己特别叛逆,有很多小女生喜歡。其實我就不是叛逆的人,但我會故意留長頭發,留長指甲,上課接老師話,突然間站起來提個褲子,就是要觸碰校規裡那些會被扣分,但不會被開除的條款。你看我的邊界處理得多清晰。但是這些都不是我,每天都很不開心,那種憂郁、傷感全是裝出來的。我感覺小女生喜歡的不是真正的我,每天就沉浸在自我否定裡邊。
因為這些是假的,你就做得不堅決,我感覺同學們應該識别出來了。我之前在北京遇到一個高中同學,他對我的評價特别中肯,他說我那個時候,特别像喝過假酒的人,每一天都特别迷。我現在這麼敢把自己暴露出來,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那個時候真的一點沒暴露。
挖自己真的是一種享受。最簡單的方式就是真誠,你怎麼想就怎麼說。有什麼東西,打到你身上,經過你的思考,你再說出來,這個是最笨的,也是最快的。你一開始隻演個5分鐘,演一個人格是最快的。如果你要長線地去做,那你真誠地把自己掏出來是最快的。
人一旦真誠起來,真的很快樂,你該想什麼你就想,該罵街的時候就罵街,你就會很快樂。
邱瑞線下演出
夢一樣的生活
上了節目之後,賣票會好一些,我今年演主打秀,一場也有500人左右了,賣票也不是特别快,票放了兩天才能賣光,不用搶。能賣光,我已經很滿意了。
還有一個變化,收入比之前少一些。從兩份工作變成一份工作,一定會少一些的呀,你為什麼會驚訝呢?脫口秀演員就是一份工作啊,我原來兩份工資,變成現在一份工資。
去年6月,比賽期間,我搬到上海,搬之前糾結了很長時間。最開始有這個動機,是去杭州演出,發現我的口音或者我在北京寫的那些東西,到上海和杭州效果會變弱。如果我要幹這一行,估計得在上海待個一兩年。但這麼小的動機支撐不了我抛棄北京。我大量的朋友還在北京,還有我女朋友,我倆當時的目标就是在北京生活買房結婚生孩子。後來我跟北京的公司談漲薪談不成,想換工作。女朋友又在上海找到一個挺好的工作,那我們來上海就水到渠成了。
去年比賽完,我去面試了兩次,還是想找份工作。但是我已經适應不了大廠的節奏了。我是那天晚上十一點到的面試公司,他們還在上班。如果你給我這個工作,工資再高我也幹不了。我也去找了其他工作,但比較官僚,不真實,我就會讨厭。
在北京的時候我已經可以靠脫口秀生活下去了,脫口秀的收入跟我做程序員的收入是一比一的,那個時候我可以做選擇了,隻是我沒必要做選擇。到上海,我就會想,我要為了這點錢去犧牲真誠地活着嗎?就會存疑。幹了脫口秀之後,好像真誠就會成為人生最大的追求。脫口秀像是給你一個兜底的選項,你靠做真誠的人就已經能活着了,那就不想委屈自己了。
所以脫産這一年,我都在想今年的節目。量化的指标就是,能不能到半決賽,能不能寫出一個專場。這兩個目标如果都能實現,以後即使不上節目,慢慢地去每一個城市這麼演,也能活下去,我就不用糾結了。我最大的目标就是這樣了,每年都有事可說,都有人來聽,就已經很好了。
現在我每天早起吃飯遛狗,看個書,會有大量的時間在問自己問題,很快樂的。然後運動一會兒,下午開始工作,工作也就是寫個段子,一邊寫一邊刷手機,每天工作時間差不多也就四個小時。七點去演出,那就是機械運動,也不用動腦。晚上喝點酒,結束一天。整個是那種你靠自己的努力獲得物質基礎,拿這筆錢養着你的精神追求的感覺。這要是放之前,不是一代人能做的事,得花幾代人才能養出一個人,讓他有時間去讀書。我自己就能做到了,很爽了。
我甚至還開始學鋼琴,還花時間做木工,把小時候想幹而沒幹的事都在往回補,就是純愛好,學很多沒有用的技能。這太幸運了,我在這個時代裡是一個幸運的人,至少在我同學們裡邊是幸運的人。幸運的人才能幹這個事兒。
快樂的另一部分源自跟我同學們的對比,如果我沒有選擇脫口秀,就要像他們那麼活,工具性更重一些。但現在我的生活能力都已經割舍掉了,點外賣都是我女朋友在點。未來最好的生活,好像就是現在這樣,偶爾請一個阿姨過來打掃衛生,自己學會做飯,就沒了。
現在我爸媽看了我的表演,會提一些根本沒辦法采納的、絕對正确的意見。比如我媽讓我墊增高鞋墊。我沒辦法說服自己去墊增高鞋墊,我可以接受我矮,挺好的。
給你看一下我媽給我發的微信,天天發:「人這一輩子把人做好才是真成功」,「領導同志關系處理好,自己再好,沒人捧也不行」,還有,「幹點出乎意料的事,尤其下場之前跟明星們講話」……這就是一條一條都在把我往會來事方向引導。
「會來事」,我會過,現在完全不會了。現在回家過年,我已經不會說場面話了。我爸媽覺得會來事,會說場面話是一個指标吧,長輩過生日,你要來一套詞,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的,這些都是最簡單的要求了。但是現在我身邊這些脫口秀演員們,我們聊天會越來越刻薄,以至于過年回家的時候客套話我已經不會說了。
我覺得現在是夢一樣的日子。我會恐懼哪一天過不上這種生活了。
不拒絕
我現在的願望就是,明年能不能在北京買房。還在攢首付呢,我的社保明年就交滿了。
我是有點太務實了,太放不開了,我所有的東西都是實的。我一定得先定目标,再去找實現目标的路徑,得把這個路徑規劃差不多了,我才會做選擇。
今年我幹得其實挺着急的,像在做一個短期的沖刺。我會有一種危機感,覺得把時間全扔在有産出的東西上,還不一定能在上海活下去,所以我會比較卷,在演出後台還在寫東西,找人喝酒的時候也會跟人聊段子,很招人煩,我也察覺到了。但這是一種從内到外的恐懼。我的感受裡,量化就是房價、教育,這兩個以我目前的收入是解決不了的,那就是我活不下去。
在上海生活其實挺不适應的,就感覺我不屬于這兒。路邊吃東西,我能理解在地鐵口吃烤冷面,我理解不了路邊喝酒。喝酒是需要有私密性的,大家坐在一個包間裡面,罵罵街那種喝酒。喝酒是一定要喝大的,後半段我是要信任你,才向你展示我酒後的樣子。在北方你上任何一個場館,衛生間裡一定是有嘔吐物的,上海很少有,這就是區别。
他們關心的問題是我不關心的。我在沈陽,跟所有沈陽人關心的是一個問題:怎麼能掙點錢。在北京東北人也多,大部分我也能去套上。到了上海,發現大家想得更多的是怎麼活得更好,怎麼活得更美。這就不是我能理解的部分了。我理解的部分還是怎麼活下去。
我有時候就會覺得這個行業幹不了幾年,就跟我們脫口秀演員讨論,好像雖然我們現在過得很開心,但可能就是過不了幾年,不用太開心。稍微存一點錢,别都花了。
經過高中的憂郁人設扮演,我也知道自己,沒有那麼好的演技,也沒有那麼強的信念感。我感覺《脫口秀大會》就是我的上限。我也不會演戲,也不能錄綜藝。我在《脫口秀大會》上展現的,是我的真實想法,我強化的,也是我的真實想法。但最終呈現的,也還是我深思熟慮、篩選出來的人格,是招人喜歡的,那不代表我整個人是成立的,整個人是招人喜歡的。
我對自己的認知是,我沒有那麼招人喜歡。如果酒桌上有一個活躍氣氛的人,那我就會做那個掃興的人,其實做掃興的人是開心的。如果讓我去拍真人秀,那一定會極其難看,一定全是罵我的人,又懶、事又多、又矯情還挑食,你就說那鏡頭怼着我,呈現的全是人類的惡(笑)。
但是也别全給我堵死。我隻是覺得自己不适合,但是如果非要找我,死皮賴臉地找我,也會去,我也不是咬死不去。我隻是覺得我現在就很舒服了。我的表達好像跟脫口秀是互相選擇的。我的創作沒那麼快,我寫什麼都這麼慢,得反複叠代着寫,這些要求在脫口秀裡都能得到滿足,觀衆接受你一點點改,接受你上台後不是一個完整的作品。
你說會有不暢快嗎?有的。但我可以接受不暢快地活着。高一的時候我就接受了不暢快,我就是考不了特别高的分。我該刷的題都刷了,該做的事都做了,隻能考個中等的。還有一種不暢快,是那種有人壓在你身上,給你留一口氣,你就還能活着。但是我能接受,隻要能讓我活着我就能接受。
我感覺越來越适合這兒了,每年寫一個專場,也能把我的精力全都占用,還是一個有事可做的狀态,還能呈現一個東西,我覺得已經很滿意了。
如果還有别的,因為我命好,找到我,我也不會拒絕,我為啥要拒絕呢,一定會去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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