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世界艾滋病日,我們來聽一個故事。
瑞士有這樣一位漫畫家弗雷德裡克·佩特斯,他的女友卡蒂及她的孩子就是HIV攜帶者。坦白這個消息時,女友十分不安,她非常誠實地替弗雷德裡克考慮,不想讓隐瞞的秘密給兩人的關系造成陰影,于是和盤托出,以為他會讓她離開,兩人的關系到此結束。但意外的是,弗雷德裡克像燈塔一樣堅定而有力量地表示沒有關系。
如果是你,你無疑會緊張、焦慮,這是個不太友善的設定,很難設身處地去想,這對你的生活會是怎樣的沖擊。可怖的命運如果降臨,真的沒有反抗的餘地嗎?
其實,這個消息給弗雷德裡克帶來的震驚遠遠大于明日晴轉暴雨,在短暫驚異、停滞的幾秒鐘後,他的内心活動是:“我的人生重啟了。”後來,等他真正冷靜下來,他用三個月畫出了他與女友卡蒂的故事,這本漫畫集名叫《藍色小藥丸》。
《藍色小藥丸》,弗雷德裡克·佩特斯 著,陳帥 易立 譯,後浪丨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11月版
“大膽又豪放,強大又脆弱”
這是一段,危險的親密關系
人類免疫缺陷病毒HIV
(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
,即艾滋病病毒,造成人類免疫系統缺陷。1981年,它在美國首次被發現。撇開HIV,這是個很美麗的愛情故事。在城市不斷吸引又背離的陌生人中,卡蒂對弗雷德裡克而言,是與衆不同的一個。開頭随随便便,後來零星的接觸逐漸将好感升華為愛情。兩人初次見面是在一個派對上,卡蒂跳入泳池,在水中舉起香槟。令弗雷德裡克瞠目的是,當時的她竟然沒有穿着内衣,不禁感歎在此狀态下,她怎麼還能顯得如此灑脫還有格調?另外胸部的形狀也很好看。
之後好多年,卡蒂結婚、生子又離婚,當他們在一起很久後,卡蒂忍不住問起,他為什麼願意與她在一起呢,弗雷德裡克回答說:“因為你是唯一讓我認真對待的人,因為你大膽又豪放,強大又脆弱;因為你會思考,你讓我向往一個理想的世界;因為你讓我覺得我是個好人,因為跟你想的相反,你是我認識的所有人中最懂得生活的。”
弗雷德裡克對卡蒂說:“因為和你在一起,我很開心。”
但在巨大的幸福背後,始終有微弱的聲音竭力在穿刺他的甜蜜,在他複習往日的溫存與進行未來展望的間隙,那一充滿惡意的提醒好像将他的積極與冷靜全變為故作鎮定,在那假裝互相信任也互相安慰的夜晚,使心懷不安的卡蒂失眠到天亮。這持續困擾兩人的問題,便是傳染。嫉妒與痛苦有時會成為愛情的調劑,但他們的故事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的愛情關系,原因可能在于,人為造成的傷害是可以停止并治愈的,那些持久的痛苦也将被時間最終稀釋,但病毒的攻擊不講情理,它殘酷、迅速,并以毀滅為目的。
卡蒂因為孩子也是HIV攜帶者,便将自己當作罪惡的根源自責不已,她不希望給弗雷德裡克也帶來不幸。基于靠譜的科學知識,HIV病毒大量集中在血液、精液和乳液當中,還有一小部分存在于唾液中,但不足以造成傳染。脫離了血液和體液,HIV病毒在正常環境中的存活時間非常短。所以醫生沒有限制普通人與HIV攜帶者進行親密接觸的權利,弗雷德裡克與卡蒂的性關系靠安全套維持着,但某一次安全套的破裂,給兩人帶來了難以言喻的恐懼。
負面的情緒,在兩人的關系中,就像捆綁他們的荊棘。
如果弗雷德裡克受了傳染,那麼他的人生軌迹定會改變,如何自處,又怎樣向父母解釋他使自己陷入了危險的境地?因為從此将有一個不定時炸彈隐藏在他的身體内部,随時威脅着他的生命。在人類還未弄清靈魂的歸屬問題時,弗雷德裡克的身體已脫離了他的意志,而受病毒控制。上帝尚未在人間露面,而惡魔已以絕症的面目出現。當病毒開始蘇醒,生命便進入了毀滅的倒計時。滴答滴答,生命之光就将如燭火一般,永遠幻滅。
事實上,當弗雷德裡克向親近之人宣布卡蒂的特殊身份時,收到的鼓勵遠超過他們的預期。雖然弟弟最初表示他們的結合是命運“錯誤的計算”,但通過加深與卡蒂的接觸,弟弟逐漸被她的魅力吸引而喜歡上她。即使有十年的友誼基礎,弗雷德裡克的好友托尼還是花了挺長的時間消化這一事實。社會中對艾滋病患者的偏見銳利而沉重,克服它,需要極大甚至不同尋常的同理心、耐心與足夠的勇氣,讓旁人正視這一疾病而非一味逃避,需要反反複複的解釋,才能将客觀全面的信息傳遞給對方。
弗雷德裡克與朋友讨論他與卡蒂的愛情。
隻要深入了解這一疾病,明白它的傳播途徑,像等待綠燈亮起才能通行馬路一般,做好正确的防範,就能避免它的傳染與傷害,從而将它與随時随地發生的感冒區隔開。但弗雷德裡克仍是畏懼向父母說明一切,他們對卡蒂的喜愛會被這一噩耗引起的驚怒和厭惡全部抹殺嗎?偏見是我們思想中最頑固的部分,在難以撼動的沉重話題前,弗雷德裡克一度失了力量、啞了聲音。于是他想到以漫畫的形式,靜默地表達這一切,那是2001年。
無人對痛苦負責
他們隻是無辜的受害者
對卡蒂和小家夥的憐憫之心,一直像鞋子中硌腳的石子,使弗雷德裡克難受。俄國作家契科夫在短篇小說《公差》中借小人物之口,寫出了社會中一種殘忍而普遍的困境:“我們承受生活中最深重的苦難和哀痛,而把輕快和歡樂留給你們,讓你們在坐下來吃晚飯的時候,可以冷靜而頭頭是道地議論為什麼我們受苦和死亡,為什麼我們不像你們那麼健康和滿足。”
“包紮小傷口,不再咬手指上的皮 ,保護眼睛的黏膜……所有這一切都成了我們的日常習慣。”
當卡蒂被HIV病毒襲擊時,從前向她伸出的雙手好像全變為讨伐的利刃,被偏見包圍,被輿論攻擊。卡蒂和疾病的關系處于強烈的不穩定中,在痛苦與掙紮時,對自己不斷加重的鄙夷将她帶入了更暗的深淵,她覺得自己是社會正在腐爛的傷口而久久負疚,深感一身罪孽深重,而孩子也查出攜帶HIV病毒這一事實,是她一生最大的痛苦。
因為他将經受數之不盡的疾病的侵襲,他那尚未發育成熟的身體,在抗衡病毒的摧折前首先就要忍受藥物帶來的連成人都難以忽視的痛苦。三歲時,小家夥已開始接受雞尾酒療法,其是通過三種或三種以上的抗病毒藥物聯合使用來治療艾滋病。但是藥物的不良反應因為個體差異性的存在而難以估計,小家夥可能對藥物産生極強的依賴甚至毒瘾,或許直到生命的終結,他都将與這些損害他身體同時延續他生命的藥物相依為命。而母親,既是保護人、照顧者,也分裂為喂毒者。
像所有家庭一樣,摩擦與矛盾不可避免。
在這灰暗、矛盾的前景下,卡蒂痛苦不安,如有可能,她多麼希望以自己的生命折算孩子的痛苦。醫院是母子二人熟悉之極的生活場景,她們不得不将行動的自主權交給醫生,由具備專業能力的醫生以患者本身不能企及的角度檢視她們的身體。他們每三個月抽一次血,檢測病毒的變化。衆人畏避艾滋病患者,是出于自保的心理,怕沾染他們的噩運。因為一旦被病毒襲擊,就不可逆轉,生命便暴露在殘酷疾病的威脅下動彈不得。人的意志力會變得逐漸脆弱、無力,受到病情反複的擺布。
在三個人的角色中,弗雷德裡克的角色無疑是最好接受的。如果說疾病那強烈而緩慢的傷害,對卡蒂做的事就像煙囪對天空做的事,那麼弗雷德裡克的介入,就像時不時作用的一陣風。即使傷害持續發生,他也不得不平衡負面的情緒,并“樂觀地看待發生的一切。”
“她甯願告訴自己,感染上這種病毒是她罪有應得,她自己得負起一部分責任。”
人們往往忽略了,感染是偶然的,卡蒂也是無辜的受害者。艾滋病患者的生命進程被強制打斷了,由于不再健全的機體,他們脫離了正常的社會秩序,亦被人群抛棄。無法治愈的絕症就像永不結痂的傷口,而他們即使流盡鮮血,也無法清洗所謂的罪孽,因為血液,便是病毒滋生的溫床。為什麼大家要将病毒的概念擴大到卡蒂與小家夥本身呢?弗雷德裡克覺得這是極不公平的。
當弗雷德裡克作為母親男友的角色,與小家夥日漸親密後,他常會思考,孩子在未來将受到的阻礙。他更擔心,死亡會在他們沒有防備的時刻出現,孩子的朋友圈會正常擴展嗎?他的人格能夠有逐步完善的時間嗎?一切都是未知數。但弗雷德裡克非常佩服卡蒂承受這一切的勇敢,“在以往的愛中,我從未有過這種真摯的仰慕之情,我說的不是吸引或者崇拜,而是喚起尊重的欣賞。”
由于在這段關系中,弗雷德裡克做的更多是支持,是承擔。有時,他覺得不安。
可以悲觀,可以憂傷
但要順着,事情發展的方向去期望
在弗雷德裡克和卡蒂的戀愛關系還不穩定時,他經常陷入深刻的自我懷疑中。使他搖擺不定的是,他的欲望與卡蒂的病之間存在一種不健康的關系嗎?這些想法總在脆弱、拒絕、無奈的時候閃現。慢慢的他覺得,與其和一個看不見的敵人持續鬥争,不如在悲傷與歡愉交替發生時學習喘息,從這些艱難的經曆中汲取養分。在沉重與輕松的過渡中平靜轉身,體會日常的美好時刻。在對這種不純粹但足夠強烈的愛的體驗中,弗雷德裡克堅定地留下來,與卡蒂一同面對一切。
奧地利小說家斯蒂芬·茨威格在作品《心靈的焦灼》中區分了兩種同情:“一種同情怯懦感傷,實際上隻是心靈的焦灼,看到别人的不幸,急于盡快脫身出來,以免受到感動,陷入難堪的境地。這種同情根本不是對别人的痛苦抱有同感,而隻是本能地予以抗拒,免得它觸及自己的心靈。另一種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同情,它毫無感傷的色彩,但富有積極的精神,這種同情對自己想要達到的目的非常清楚,他下定決心、耐心和别人一起經曆一切磨難。隻有懷着巨大的耐心才能幫助别人,隻有決心做出自我犧牲,隻有這樣才能助人。”
“他(醫生)幫我打開了一扇大門······擺脫了社會輿論的陳詞濫調和聳人聽聞的狗血劇情。”
弗雷德裡克與卡蒂遇到的醫生,便屬于後者。他沒有下“倉促的審判”,而是給弗雷德裡克以安慰,“将悲劇轉化為經驗”,讓他明白愛一個HIV攜帶者雖然不容易,但也并不那麼危險。醫生告訴弗雷德裡克,鑒于他與卡蒂的身體狀況,他受病毒感染的概率,就像他在大街上撞見一隻白色犀牛,卡蒂仍然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孩。聽到醫生的答案時,恐懼被疑慮代替,弗雷德裡克轉頭問了卡蒂:“城中沒有馬戲團吧?!”
在弗雷德裡克與猛犸象假想的對話中,他們讨論到了疾病把他變為了愛無能。生活的痛苦時時在發生,為什麼就他們的痛苦這麼确定呢,為什麼在他擺脫了憐憫之心後仍要面對整個社會的同情,為什麼疾病與不幸就必須是他們生活中不可擺脫的部分?他們,始終抱着希望等待并生活在死亡的陰影中。該不該驅散無謂的同情讓生活走上正常的軌道,能不能保持對偏見的怒氣以使自己清醒?這一切,弗雷德裡克都沒有答案。
電影《達拉斯買家俱樂部》中,主人公羅恩為了能活下去,不經意間成立了叫“達拉斯買家俱樂部”的組織,為俱樂部會員即艾滋病患者提供抗艾滋病藥物和替代療法。
猛犸象在分析弗雷德裡克的焦慮不安時,引用了古羅馬哲學家愛比克泰德的話:“别要求事情如你想象的那樣發展,而是要順着事情發展的方向去期望。” 就像根據真實經曆改編的電影《達拉斯買家俱樂部》中所講述的,從羅恩·伍德魯夫确診隻剩30天生命之日直至他去世,他一共存活了7年時間,在這2557天中,他一直堅持不懈地與病魔和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進行異常艱苦的抗争。
那隻白色的犀牛一直沒有出現,弗雷德裡克和卡蒂正常地起居與旅行,小家夥也長成了熱愛拳擊與舞台劇的少年。通過提取精子再用注射器注射到卡蒂的身體,他們還孕育了一個沒有感染HIV的女兒。因為通過藥物母嬰阻斷技術,可以将嬰兒的感染率降低到2%左右。而卡蒂和小家夥,經過長期的藥物治療,血液中的病毒數量已大大降低,不再具有顯著的危險性。正如卡蒂所說:“一開始人們還跟我說,我将會看着我的兒子死去。現在醫學還是進步了······所有人都應該擁有第二次機會。”現在的他們,每天隻需要吃一顆藥丸。
漫畫于2001年出版,13年後,弗雷德裡克對他的女兒、“兒子”和卡蒂都做了一次采訪。
作者
:張舒婷
編輯
:張得得 阿東;校對:何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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