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往日
關于雪雁最清晰的記憶,是一個長睫毛,大青眼,裙裾素白的小姑娘。那時候,雪雁媽是村裡最好的裁縫。她體态高,脾氣躁,卻富有女性的靈秀,一塊平常的布片,被她用單刃剪橫七豎八地一裁,嘚嘚嘀嘀踩動縫紉機,就是件新鮮漂亮的衣裳。
美麗的軀體穿上漂亮的衣裳,加之溫和靜默的氣韻,在我們這些灰頭土臉的農村孩子中,雪雁猶如站立雞群裡的仙鶴。
少年時,我和雪雁一個班級。上學路上,我寂寂獨行,雪雁便踮起腳尖尾随身後,悄悄蒙住我的眼睛。同樣的遊戲,我每次都猜不準她是誰,惹得雪雁咯咯笑。她說我笨;我呢,暗暗笑她傻。
父母忙于下地,我和雪雁常帶着妹妹弟弟上學。兩三歲孩子在課堂上跌跌撞撞的跑,鬧得同學哄堂大笑。女老師說我倆是“保姆”,當時我不知道這個稱謂的意思,雪雁也抱着弟弟,低頭沉默。想來,她也不知道。老師的嗔怪讓我們感到難過,與其說窘迫同生,不如說同病相憐。以後,雪雁很少和我說話,不自然地躲着我。但那時候起,我對雪雁就有一種來自内心的隐約暗示。少年時的感覺很奇怪,若即若離,飄渺虛幻。為什麼,我不明白;至今,也說不清楚。
轉年,夏收如火如荼。學校讓我們撿麥穗交公。我是懶于在烈日下彎腰的,更願意拾到一捆麥垛子一蹴而就。貓在桐樹的蔭涼下,我瞄着滿載的麥車,就像守株的獵手。馬車隆隆滾過,在拐彎處奮蹄嘶鳴,搖落了兩捆麥子。我迅速抱起,移到一個僻靜的地方。投機取巧,往往收獲很大。我悠閑地剪着麥穗,沾沾自喜。
雪雁媽不知從哪裡出現在我的面前,笑吟吟和我打招呼。我見多了她的強悍,是不敢輕易恭維的,尤其是現在。她七七八八說着中聽的話,我把另一捆麥子坐在屁股墩下,低頭剪着麥穗,不敢應聲。
看我無動于衷,她就對我說,你和雪雁一起長大的,将來讓雪雁給你做媳婦兒。
我擡頭疑惑地看她,她認真地說:姨不哄你!
我把屁股下的麥捆給了她。心懷竊喜地等待着。十八歲,十九歲,直到我當兵,雪雁媽也不提及此事。後來聽說她自作主張,把雪雁嫁給了鄰村一個帥氣的小夥。我想雪雁媽忘了往日的話;當然,也怪我把那個随意的許諾記得太真。
抖落羽毛的時光
那以後,我十多年的人生,由軍旗軍徽軍營這些鋼鐵的符号組成。關于雪雁的消息,也成了散落在遠方的珠粒。
有年夏天我休假,傍晚見到了回娘家的雪雁。她靜靜地卧睡在院子裡的涼席上,柔和的月光下,白色的長裙鋪灑在腳髁邊,無聲無息,就像一朵憂傷的百合。
那時候,雪雁的丈夫已經在監獄服刑了。據說是十年。
在農村,繁重的農活對于一個弱女子來說,更顯沉重。十多畝土地,一雙兒女,累的雪雁喘不過氣來。我一直認為,如果有希望存在,有親愛存在,所有的生計困難和情感苦痛,人都能捱過去。但是,這些雪雁有嗎?我沒有問過。隻知道她把兩個孩子都拉扯大,上了學;在十年後的一天,等到了丈夫刑滿回來。
夫妻久别重逢,該是一件多麼欣喜的事情啊!應是歲月倏忽容顔老,情感曆久愛意新。可是,好景不長。雪雁的丈夫在家沒呆多長時間,就住在幾裡外的鎮上和一個年輕女子,過着逍遙的日子。
是,十年的風霜皴裂了青春的面龐;堅貞不渝的心,如何一廂情願地拴住野性的腳步?這個世界上,總有人背叛褪色的愛情。高速的經濟發展、蓬勃的物質刺激,膨脹了人性之中潛伏的貪婪。在金錢稱重、小三流行,愛情左右為難、名利左右逢源的今天,許多人已不在乎人世間純淨美好的情感,而在欲望的慣性中縱情地狂歡。狄更斯在《雙城記》中說:“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仔細想來,令人茫然沮喪。
那段日子,雪雁丈夫是周遭議論的中心,是非好歹,莫衷一是;而雪雁,我很少聽到話題,她就像一個被遺忘的人。相夫不成,她在家裡忙些什麼?唉,除了種地伺候老人孩子,白天在門前盼望着丈夫能夠回來,夜晚在孤枕上做早已習慣的驚夢,還能怎麼樣呢。
不勞而獲,是要付出代價的。不久,雪雁的丈夫又一次獲罪關進了監獄。對此,人們沒有太多的驚訝,但都突然發現:雪雁原來如此命苦!
……
很久沒有雪雁的傳聞,歲月光風霁月,又是好些年。
在戰友會上,我碰到與雪雁熟識的戰友,問起她的情況。戰友沉默一會,猛灌一杯啤酒,憤憤不平地說:雪雁在村裡受死啦!那麼愛笑、容易相處的人,窩在家裡不敢出門。偶然在村裡和男的多說幾句話,回家就會招來公公的斥罵和耳光。你說,就他的兒子,結婚十幾年大部分時間呆在監獄,人家媳婦不埋怨什麼,任勞任怨,還要受這洋罪!唉,好女子毀了。雪雁媽怎麼把女子嫁給這樣的家?婚前就不打聽一下!
其實,雪雁媽打聽過的。那麼精明的女人,事無巨細,算盤要撥拉半天的。當時雪雁丈夫有“手藝”,能把别人的錢劃拉到自己的兜裡,是個本事娃。那些年人窮怕了,錢很重要,至于錢的來曆,顧不得了。
女婿長期蹲班坐牢,女兒遭受非人之苦,雪雁媽清清楚楚。向我打聽監獄的工作程序時,每次會唉聲歎氣地說:“姨說話不算數,當年把雪雁許給你就好了!”
看來,她沒有忘記當年的承諾。期間歲月橫渡,二十多年,恍然一瞬。
大衛王的詩篇
在同學的兒子十二歲宴席上,我意外見到了雪雁。
天氣不好,毛雨飄曳。最難風雨故人來,少年的夥伴除了眼睛還留有舊時的模樣,臉面已經滄桑難認。二十多年裡,日光、月光、耳光、淚光,輪流光顧這張美麗的顔面,無情地打上了歲月的痕迹。相由心生,臉面是心靈的真實映照,褶皺的顔面把雪雁内心的秘密袒露無遺。
寒暄不着邊際,雪雁柔弱地和我說着堅強的話。繞來繞去,她還是提及了丈夫的事情,想知道他的情況能否早些回來。
這樣的男人你想他做啥?從前他不是回來過麼,還不是有名無實!
雪雁讓我說的不好意思,低頭喃喃地說:他回來,娃們也有個叫爸的人,我也不會遭人欺負。你說,監獄那麼遠,他還在煤礦上下窟窿,咋不讓人擔心呢?
癡情的女子,至此還操心着囹圄之中的負心人。
因為愛自己的男人,雪雁忍受着生存的苦痛和無望的愛情,提心吊膽地過着日子。就像《聖經》中大衛王在詩篇所說:
你使我的年月窄如手掌,我一生的年數在你面前如同無有。
詩歌的魅力充滿無窮的想象。在網上,我見有人給此篇補了幾句:
你無法來,我也無法去。
是啊,
我們既無立約又何來相欠!
但你總是欠我的,
你使我的年月窄如手掌,
我一生的年數在你面前如同無有。
起初,我以為這是大衛王此篇詩歌的完整版,語氣和情義與後兩句契合的渾然一體。後來,才知道這是一個為愛錐心的女子附會的泣血之歌。上帝就是愛,我想所有純淨無私的情話,都是“愛”的《聖經》!可是,在信仰缺失的人潮人海中,幾人能夠讀懂?
說話中,雪雁按捺着眼眶中即将滾落的淚珠。我深悔剛才的激烈之語。在飽受傷害的可憐女子面前,一言不慎,就是刺傷人心的針刺。我在沉默,雪雁在無聲地哭。在少年的夥伴面前,她放下了堅強的面紗。
哭是人情感的發洩,能暫時得到“官能”上的酣暢淋漓。哭吧,雪雁。你日複一日的痛苦有權利表達出來;哭吧,雪雁。也許你遭遇了一場冷漠抽象的愛情,但他總是欠你的。
折翼的天使
人們在雪雁的遺物裡,找到了一張八萬元的存款。難以想象,柔弱的她在繁重的勞動中,如何積攢這麼多錢。是因為孩子大了,還是想用錢拴住丈夫漂泊的心?一切無從知道,死去的女子已無法說話。我眼前浮現雪雁流淚的臉:唉,你這個憨女子!人說夫妻是一對比翼鳥,愛已遠離,你怎麼還想着為愛飛翔?
想起蕭紅在臨終前留下的遺言: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麼讨厭呵,女性有着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态中養成的自甘犧牲的性情。我知道,可是我還是免不了想:我算什麼呢?屈辱算什麼呢?
……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
秋寒肅殺。雪雁離去的那天衰草靜默,雨腳如麻。在農村,雨天是聚酒打麻将或者蒙頭大睡再或者呆在家裡喝茶看電視實在不行走親戚回娘家也好的日子。雪雁,那天你咋就不回咱村呢?在缺愛的年月裡,就不想你的爸爸媽媽?非要出門打短工,掙那三十塊錢?勞累了那麼久,休息一天不成麼?
上車前有人勸過她,她笑着拒絕了。
早上走,忙碌到黃昏。回家途中,在兩車相撞的尖銳轟響裡,雪雁鮮活的生命到家已是渾身冰涼,再也不必用體溫感受世态的炎涼。
如果那天雪雁那天在家睡懶覺、出門傳是非、甚至與其他男人偷偷相好,和珍貴的生命相比,想來也不會有大礙的。可是,雪雁沒有學會。
生活如山石之重,生命若煙霞之輕。人說這是雪雁的命。難道注定三十多歲的短暫年數,塞滿愛恨苦痛的過程?高速的機器讓我膽戰心驚,什麼時候能夠慢下呼嘯的腳步?這也罷了,厄運早一秒晚一秒都會避免,為什麼會與好人迎頭相撞?雖說人的命天注定,可那些真誠與世間相親的人,飽受苦痛的人,為什麼得不到命運的眷顧?玄奧的命運之中,究竟暗藏着什麼樣的玄機!
在我少年的夥伴中,青年的戰友中,好幾個如雪雁一樣的年歲就離世了。他們都是好人,無一例外的都像雪雁一樣在世間遭受了生存的困苦,或者愛情的冷漠。也就在此刻,我在故鄉的姨夫癌症突然發作,憨厚地揖别了讓他苦受了五十年的人世間。自始至終,我沒有聽姨夫抱怨過自己多舛的命運。上帝說,人的一生是為了救贖自己與生俱來的罪。如此,那些逝去的好人,究竟背負什麼樣的罪,需要用惟一的生命去償還?
我不知道。人生可問,命運不可問;人能問,神不能問。
此時,窗外的天黑透了,透過窗棂,天空明亮的星星,多的就像人世間離去的那些悲辛交集的生命。流星隐隐劃過,倏忽之間。想來那些離世的好人,是上帝無法與衪的天使分别太久…
關于我
面對流俗保持清醒,面對庸俗堅守個性,面對世俗敢于突破,面對泛濫敢于摒棄,從而高揚精神的旗幟,做一個千萬人中獨特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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