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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 淩晨

生活 更新时间:2024-09-05 08:3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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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高敏 編輯丨雪梨王

晚上11點左右,劉宇菲開始做睡前準備。她先是拉好窗簾,喝了杯熱牛奶,洗漱、躺下,把手機調成靜音,扔到一邊,開始放空。

還是毫無困意。手機裡的一方亮光顯示,已經過了零點。她繼續做其他努力——聽歌或者有聲書,但思維總是很活躍,跟着耳機裡的情節跑。

熬到3點,她開始焦躁。先是沒能睡着的挫敗感,接着,生活中各種解決不了的事,心裡過不去的坎,一股腦侵入大腦皮層——整個團隊投入了兩三年的項目說沒就沒了,自己二十七八歲卻一事無成,拿不出一個像樣的作品,感情也一敗塗地。

一切關于睡眠的努力都是徒勞。

她就這麼睜着眼睛,點燈熬油般躺在床上。淩晨四五點,窗外開始透出熹微的晨光,透過窗簾褶皺投影在牆上,她就望着漸亮的天光發呆。叽叽喳喳的鳥叫聲也總在此時提醒她,“天又亮了”。到了這個時間,她總算把自己熬幹,可以勉強睡着。但兩三個小時後,就又會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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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宇菲失眠時記錄下來的圖片和文字。

中國睡眠研究會調查顯示,成年人失眠發生率高達38.2%,這意味着,每3個成年人中,就有一人在深夜輾轉反側,然後開始憂慮失眠本身,在試盡廣為流傳的各種辦法後仍無法逃脫,進而演變成對自我的否定和厭棄。

掙紮過後,有人決定與失眠共處——起身,盤腿坐直,開始冥想,将各種不舒服的想法抽離出來。也有人走出家門,用長達一小時的長曝光,去拍一朵盛開的花;或是去健身房做一組引體向上,看着肌肉擴張、隆起,線條凸顯,獲得即時的滿足感;再或者,索性出去跑網約車,一跑就是18個小時,直到平台提示疲勞駕駛,被強制收車,要求休息。

但或許就像李明所說,失眠後最該做的事情,就是停止對失眠采取任何行動。李明是豆瓣睡吧的創立者,被稱為“失眠救世主”。這個成立于2010年的小組裡,聚集着6萬多失眠者。

“他媽的,天亮了”

淩晨,劉宇菲先是聽到開門聲,4個彪形大漢闖了進來,開始搬家具,最後搬走的是一個長沙發——是4個人一起擡出去的。随後,一個男的又折回來進了卧室,走到她身後,一把尖刀朝她的胸口刺來。

劉宇菲猛地睜開眼,心“咚咚”跳個不停。她開始仔細回想門鎖是不是被人動過,留心聽家裡的動靜,感知到黑暗中一片安靜,才慢慢确認隻是做了個恐怖的夢。驚醒後,她便再也睡不着了——那是她失眠最嚴重的時候。在難得睡着的幾個小時裡,總有各種奇怪的夢境闖入。

夢境總是層層嵌套,有時候,是現實中認識的人和沒發生過的事交織在一起;有時候,她在夢裡徹夜狂奔,醒來後發現才睡了一兩個小時。短暫的睡眠沒帶來休息,反而讓她更累。

失眠緣于劉宇菲第一次對生活失去了掌控感的階段。

2018年年底,她所在的項目被老闆突然宣布解散,那時候,經過兩年摸索,他們剛找到些門路,也談了外部合作,仿佛一切正要開始走上正軌。解散的決定,使得大家一起努力構建起來的工作以及密友般的同事關系,被以一種劉宇菲很不認可的方式突然瓦解掉了。即将失業,再加上剛失戀,她的生活逐漸失控。

接近兩個星期時間,她每天躺在床上,眼睛閉不上。熬到淩晨3點,她會極度焦躁——今天嘗試睡一個好覺的努力又失敗了,挫敗感随之而來。

越是努力想把生活拉回正軌,反而越崩潰。她給自己定過計劃——早上七八點起床,吃早飯,再出門買個菜,做頓飯;下午出門見朋友,或者逛公園。然而淩晨兩三點發現自己還沒睡着,就意味着,第二天的所有計劃都會泡湯,她嘗試将自己拉回正軌的努力又白費了。

當習以為常的睡眠猝不及防地丢失,誰都無法與這種突然發生的失控做對抗。

2021年4月以前,睡眠對殷維來說從來不是個事兒,他向來倒頭就能睡着。小時候,有一次東海地震,上海有震感,奶奶搖醒他說感覺在晃。他勸老人别慌,說完全沒有感覺,繼續睡吧。第二天才發現,當晚樓裡所有人都裹着被子下了樓,除了他和奶奶。

他有嚴重的過敏。2021年春天,惡化到過敏性哮喘,到處求醫問藥也無法控制。那之後,他的精神開始出現巨大波動,像條M型曲線——要麼覺得自己創造力旺盛、自信心爆棚;要麼晚上睡不着,早晨醒來會莫名開始哭,喪失社交能力。

他習慣夜裡12點左右睡,按照标準程序,躺下,過一會兒,發現自己居然還醒着。接下來,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睡不着這件事上,想自己為什麼失眠,但根本沒有答案。他隻能試着讓自己放松,等着等着,“他媽的,天亮了。”

突然的失眠過後,他每天都恐懼夜晚的到來,“天黑了,要睡覺了,睡不着怎麼辦?”

一千個失眠的理由

一千個人,有一千種失眠的理由。

在短視頻平台,湖南小哥翔子發了條動态,“男人過了三十,心态就變了,壓力越來越大,經常失眠,擔心父母健康,怕賺不到錢,怕自己身體垮掉。”那是2020年3月,他剛好30歲,家人每天都在催婚,可他連女朋友都沒有,又剛辭掉了廚師的工作。

失眠随之開始。辭職後,翔子不用再早起上班,作息變得混亂。睡不着,他索性出去跑網約車,一跑就是兩年。有時候,他從下午開始跑車,加個通宵,連續工作超過18個小時,平台提示疲勞駕駛。他被強制收車,要求休息。按照平台規則,出車24小時内需要休息至少6小時。

跑車特别累的時候,他能睡個好覺。但這種時候,往往早上就醒不來。起得晚了,出門也晚,第二天又是個晚睡循環。

失眠大多和人生某些階段的失意有關。26歲的李帥有過幾次失眠經曆——被初戀女友甩了,他失眠了一個月,後來第二次、第三次被女孩甩,失眠的時間漸漸縮短,“慢慢就淡了”。2022年這一次嚴重得多,他幹旅遊行業,公司三個月沒開工,他就三個月沒怎麼睡着。以前不上班的時候,都是他主動離職,從來沒試過自己還在職,公司先關門了。

有時候,是身體最先發出失眠信号。從上海搬到麗江工作、居住了三年後,曹蘊感覺每天的氣血和能量都在迅速消耗,她患上了慢性心肌炎。即使晚上平躺在床上,心髒一分鐘也能蹦100多下。她睡不着了。

曹蘊在某文旅集團做副總,集團的酒店位于滇藏線上,常與一些商學院合作,為企業家們做文化類培訓。上課時,她常常提問是否有人睡不好,每次都有60%以上的企業家舉手。

淩晨4點左右,住在北京青年路附近的安妮總會沒有緣由地醒來。她打開某内容社區APP,大數據會将一切她感興趣的内容推到眼前,最新的劇透,籃球比賽動态,各種社會新聞——北京哪個小區又被封了、唐山打人事件中的受害者為何遲遲沒有消息。

看到這些,安妮的心情急轉直下,她翻看評論并查找最新消息,大腦在焦慮和憤怒中越發清醒。等到再睡着,往往是天亮了。她把自己的這種失眠稱為“政治性抑郁引起的失眠”。

失眠有時是生活發生巨大轉變後的明顯表象。成立于2010年的豆瓣“睡吧-和失眠說再見”小組裡,6萬多名失眠者聚在這裡,彼此分享、求助。

組長李明發現,發求助帖的人,10個裡有3個是産後媽媽。生完孩子後,女性的生活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她開始坐月子,家務和照顧孩子的事由老人包辦,她唯一要做的是“當好一頭奶牛”。家裡人多起來後,矛盾會不可避免地産生,加上産後身體和精神狀态需要恢複,失眠變得特别常見。

關于失眠群體,李明無法給出準确數字。唯一能夠确定的是,女性占比更多——睡吧中男女比例是1:2。在他看來,女性由于在社會中身處弱勢,總體生活狀态不如男性。女性要懷孕做母親,勢必會影響事業和社會支持,再加上她們更敏感,一旦失眠,會更焦慮更關注睡眠,也會因為焦慮産生更多行動。這樣一來,睡眠反而會更糟糕。

“你很難碰到另一個孤獨的人”

剛失眠時,有朋友介紹劉宇菲去新開的社區酒館做輪值店長,“你反正也睡不着,在家也沒事幹,不如把自己推到有人交流的環境裡去。”劉宇菲答應了。剛開始,一切還都很新鮮,她學着杯子傾斜45度打啤酒,留出兩指寬的泡沫,送到客人面前。一個在機場修飛機的大哥,偶爾會在淩晨一個人跑來,開一罐單價150元的進口啤酒。

有時劉宇菲也喝點兒。她酒精過敏,喝兩口就滿臉通紅。但酒精多少能起到點助眠作用,回家後,入睡也能比平時快點。她不是特别愛社交的人,随着新鮮感逐漸喪失,她也就沒再去酒館幫忙。

在北京某媒體實習的丁可,則總是逼迫自己在夜晚彌補罪惡感。2020年後半年,是他失眠最嚴重的時期。當時,他在國外準備碩士升學考試,獨自租住在市中心的一間儲藏室裡,那裡長2米,寬1.5米,隻塞得下一張床,他每天得從行李箱裡取出生活用品。

他總是徹夜清醒,上午10點睡着,下午三四點醒來。醒來後,開始思考今天能去哪裡,做些什麼。兩三個小時過去,天黑了,他帶着書和相機出門,吃當天的“早飯”,開始自己的“一天”——他會帶着書去咖啡館,讀想要跨考的社會學專業書;或者準備申請材料。但新冠流行期間,本來會營業到夜裡12點的咖啡店,最晚的一家,也隻開到十點半。

為了延長在外面的時間,他開始拿着書去坐電車繞圈,在車上看書反而能投入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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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可會坐夜班公交,看書、拍照。圖片:丁可

末班車停靠在他住所附近的時間是淩晨1:03。丁可下車,沿路買份夜宵,走回住處。他最清醒的時刻到來了,他應該繼續看書、學習,為升學做準備。但他很清楚,自己在家裡幹不了任何正事。淩晨1點到天亮睡覺前,他隻記得自己坐在房間裡,記憶一片混沌。

隻有一個畫面是清晰的——他每次看到手機時間顯示3點50多,就會非常沮喪。因為這意味着,再過十分鐘,他就要迎接一個讓人絕望的天亮了。

接近淩晨4點時,翔子在懷化一家高級酒店旁發了條動态,說自己已經在“搬磚”了。彼時街道上幾乎沒有車輛,隻偶爾飛馳過一輛電動車。

在他的印象中,沒人會在懷化這樣的四線城市深夜加班。夜間的單子多往返于KTV、酒店、酒吧等場所。2012年後,城市開發起來了,每個片區都有三四家這樣的娛樂場所。淩晨出動的乘客多是打扮入時的男女。

酒精總帶來沖突和麻煩,翔子最怕遇到爛醉的人。有一天,他接了三個姑娘,下車時,一個人沒站穩,撞歪了右前門的輪胎防護闆,鐵皮翹起來,車門都打不開了。他下車去理論,對方不承認,扯皮了個把小時,對方報了警。經過警察協商,對方賠了350元了事。

翔子心裡不爽,第二天躺了一天沒出車。還有一次,他開車回家後,按照慣例檢查車後座,才發現門上有嘔吐物,原來是坐在後座的醉酒女士吐了。從此,他會刻意避免拉醉酒的客人。如果對方說話不清不楚,走路搖晃得厲害,他就擺擺手,讓對方取消訂單。

對于失眠者來說,失去睡眠的夜晚,不願意與他人産生實質的交流。

即使是每天夜裡接送無數乘客的翔子,也隻在乘客主動搭話時才開口。對方最多問一句,怎麼這麼晚出來跑車,“因為睡不着。”他回答。他覺得夜間跑車唯一的安慰是,“在路上,偶爾會忘記自己的年齡,忘記昨天的煩惱。”

整個北京熟睡的時候,殷維總會出門吃一餐夜宵。夏天時,他喜歡踩單車去新源裡一家日料店吃烤串,每次去都固定坐同一個座位。後來,淩晨的店裡出現一個日本老頭,也坐在固定的位置,點燒酒和炸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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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北京街頭的人呢。圖片:丁可

殷維靠着翻譯軟件,跟老頭認識了。老頭來自北海道,叫小野寺,70多歲,兒子在東京。他會聊起家人,以及在北海道的事情。後來,倆人會點不同的食物,交換着吃,老人用翻譯軟件打字,他負責當聽衆。

遇到老人後,殷維會比平時早一點出門。半夜12點過去,呆到老頭淩晨2點離開,他再從新源裡慢慢溜達回家。一個月多月後,老人消失了,存在店裡的酒都沒喝完。殷維猜想他應該是回家了。那之後,他也再沒去過那家日料店。“老頭不止是個伴兒,有他在,我就覺得晚上還有個寄托,”殷維很崩潰,“你很難碰到另一個孤獨的人。”

零點後的欲望

日本老人消失後,殷維獨自做那個在夜間孤獨的人。晚上孩子睡了,他一拍大腿:幹脆出門溜達去。結果越溜達越開心,在夜晚,他看到了許多白天發現不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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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的街頭。圖片:丁可

一次,他蹲在工體附近一個地鐵工地旁邊,看抽水車抽水。他給自己定了個任務,水抽幹就回去。沒想到,等了三個小時,柴油機的油都抽沒了,水還沒抽幹。他還把可樂帶給工人們喝。他們抱着對彼此的好奇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工人們問他來幹嗎,他說睡不着。一個年輕工人說,“那掙錢有個球用啊”。“确實跟錢沒關系。”殷維說。

以更隐秘方式存在的勞動者也會在淩晨出來。經過多天觀察,殷維找到了三裡屯的“流莺”(流動拉客的性工作者)。

她們隐藏在夜色和新的媒介之下。偶然一天,他在三裡某高級酒店的大堂看到一個看似在等人的姑娘,不停刷着社交軟件。殷維瞄了眼她的手機屏幕,上面出現這麼一行字:“哥哥,要人陪嗎?”

通過觀察,他發現附近的性工作者并不會直接在街上招攬客人,而是在不同社交軟件間切換,給無數人發出試探信息,尋覓客人,販賣欲望。

為了确認自己的判斷,他也下載了社交軟件。發了一條定位高級酒店的動态,立刻收到不少招呼,“哥哥一個人嗎?”“在幹嗎呀?”“哥哥住哪裡?”接着,他就會被問需不需要人陪。

摸清門路後,殷維能很輕易辨認出這類女性。她們往往坐在酒店門口的公共座位,太古裡的咖啡店或快餐店——這些都是離高級酒店近又不用花錢的位置,刷着各種社交軟件。

他也去蹦迪,卡座形式的迪廳沒意思,他開始去gay吧。舞池裡賣力扭動的肉體、往表演者内褲裡塞錢的舉動,以及掃碼付錢後可以把想說的話打上去的公屏,在他看來,都是奇觀。現場永遠很嗨,他就是單純地蹦,然後出汗,“那裡才是原教旨主義的快樂”。

有時候為了讓自己睡眠好點兒,殷維會去喝一杯。他在附近的酒吧存了瓶酒,自己酒精過敏,喝一杯後,走到家就開始暈,正好借着酒勁睡過去。

殷維在三裡屯遊蕩的幾個小時,海南人李帥在24小時健身房裡練了組器械。他每天練40分鐘,胸、背、手臂、大腿輪着來。他身材健碩,但還是不自信。

回家洗漱好躺下時,已經兩三點了。李帥開始刷手機,短視頻平台推來一條“如何開網店賺錢”的視頻。他想,這APP還真是自己肚子裡的蛔蟲,他正翻來覆去地想着,怎麼才能搞點錢。

李帥加上評論區的聯系方式,交了680塊學費。自己的網店搭起來後,對方繼續張口要錢,他不願意繼續投入,被删了。他又想學跨境電商,但要先交8000多元,他擔心再次上當,就作罷。有時,他開始尋思,是不是可以帶别人去健身,收點課時費。

總之,夜裡所有亂飛的思緒都是關于錢。為了睡覺,他讀了紙質版的《活着》,卻覺得書裡的福貴比自己幸福多了——至少出身于有錢的地主家,雖然最後一無所有,但妻子仍然不離不棄。這個時候,他就總想,“是這個社會想讓我失眠”。

和自己對話

失眠後,劉宇菲情緒很不穩定。她總覺得自己委屈,有時會坐在家裡突然大哭。有時候睡不着,就睜眼躺着,不玩手機也不追劇,躺到下午一兩點,才起來洗漱。沒精神,也沒力氣。

她也不願意社交。隻要聽到微信提示音,她就會一激靈,索性将手機調成靜音,或者直接關機。别人發來的信息,除非是十萬火急,她都隻看一眼,但沒力氣回,也不想回,希望最好誰都别來找自己。睡不好,她沒有能量去應付各種人和事,隻想自己呆着。

她很不喜歡自己的狀态,又沒辦法控制。這種做不了自己主的感覺,會讓她感到更糟糕。

後來,劉宇菲去尋求醫生幫助。醫生讓她做了各種量表,還用儀器看了大腦的熱成像,結論是中度抑郁。于是她開始吃藥——早上吃抗抑郁的藥,讓自己興奮起來;晚上吃助眠的藥,讓自己安定下來。每次吞下藥,她都覺得腦袋一片空白,沒法思考,也便能睡過去了。

睡不了覺的時候,曹蘊會坐起來冥想。她盤腿坐在床上,脊柱挺直的同時,放松身體,任各種想法和情緒來回飄浮,讓身心得到休息。她練習冥想20年了,這已經成為本能。

在他們的理論裡,冥想可以讓人從痛苦和折磨中抽離,同時也是一種低耗能的休息,即使睡不着,也能讓自己得到休息。就像一台關掉了後台運行程序的電腦,消耗很小,也能讓機器得到休息。她将自己的方法教給失眠的企業家們,得到了許多正面反饋。

獨自在深夜清醒,失眠也變成了一個人與自己獨處的空間和時間。

回國後,丁可會去坐夜班公交。在那裡,别人看不到他的情緒,也不需要互動,是他可以獨處的安全空間。在車上看書之餘,他也拍車上人的狀态。北京夜班車首班是23:20,剛開始的幾班幾乎都能坐滿。坐得多了,丁可發現,夜班公交上的人群其實挺單一,百分之八九十都是代駕——他們或靠着車窗休息,或在車上打電話,大聲而熱情地說:“你好,我是XX代駕。”

他一般會晃到兩三點再回家。如果回家比較早——在半夜12點之前,就會看兩部電影再睡。他習慣在淩晨看電影,在國外時,他常去通宵電影院呆一整個夜晚。

他還會特地坐火車去拍照,就為了拍硬座車廂夜間的人。同一時間段坐同一趟列車,他很好奇與自己擠在同一空間的其他人是什麼狀态。通往山區的鐵路上,他總能看到大大方方在車廂裡哺乳的婦女,沒有任何遮擋;還有沒座位的人,睡得到處都是。有一次,他在車廂裡險些被絆倒,低頭一看,有人睡在硬座座位下,隻露出了雙腿,伸到過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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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硬座車廂過道的人。圖片:丁可

最近,殷維也開始搞創作了。他用膠卷相機,在沒有燈光的地方,用非常小的光圈或者非常小的快門,用一小時的長曝光,去拍盛開的花。對他來說,拍下的不是一瞬間的場景,而是自己在北京失眠的一個小時。

和解

李明每天都會回複睡吧裡的帖子,條分縷析列出1、2、3,為失眠者解困。

他是從高中起開始反複失眠的,少則一周,多則一年。為了徹底搞明白失眠這件事,他從國外購買與失眠有關的書籍,在網上下載大量論文和資料。發現國内有關失眠的科學治療方法很少,便在2010年建立了睡吧,以及一個相關聯的網站,介紹與失眠有關的基本知識,翻譯一些國外的文章,希望幫助跟自己一樣失眠的人群。

基于失眠者之間的不斷讨論和反饋,李明發現,失眠很好解釋——根本原因存在于一個人清醒時的生活。提高白天的生活質量,停止對失眠采取一切行動——做好這兩件事,或許就能與失眠和解,甚至走出失眠。

殷維正在嘗試和失眠和解。某一天,一個朋友說自己也失眠,殷維喊他出來。帶上酒和雪茄,倆人穿着西服,盛裝出現在太古裡外的木頭椅子上,坐了一晚上。

他們都在維也納呆過,就幹脆在這一晚一起神遊維也納——幻想着要去吃哪條街的哪間店,再開始聊聊茨威格。兩人不并排坐,總是一個坐着,另一個站着,面對面聊。他對這一晚記憶猶深,他享受這樣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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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無一人的路。圖片:丁可

差不多淩晨4點,工體北路上的車流開始多起來,有人開始為工作忙碌。殷維一般會在這時回家。淩晨1點到4點是街上人最少的時候,夜遊時,他能感到一種平靜帶來的peace,以及關于生活更多可能性的幻想——這都是他白天失去的東西。

夜裡有事做後,殷維不再強求睡着,隻要能有一個讓自己舒服的瞬間,就能開心起來。

對劉宇菲來說,助眠藥是有效的,吃了就能睡。但吃藥一個月後,她變得更加沮喪,覺得自己完全依靠化學制劑才能維持正常的生活作息。失眠帶來的這一系列影響——生活不規律,身體差勁,都不及對自己的低評價痛苦。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廢物。

吃藥四五個月後,劉宇菲去江南玩了一趟。她先去蘇州,離開時,随機購買去周邊地方的火車票。在每個城市裡,她幾乎不用交通工具,隻是走路,每天至少走2萬多步,白天消耗了大量體力,晚上反而能睡着了。這麼過了十多天後,她把藥停了。

她喜歡上了走路,走路能讓她内心平靜,也是唯一有效安撫自己的方法。她住在地壇附近,每天下午4點多,陽光最好的時候,她戴上耳機,邊聽歌,邊走出家門,路過下棋的老人,買菜回家的上班族,以及在公園外抖空竹、放風筝的人群,她找到了久違的平靜。

她也開始願意約朋友喝咖啡,吃飯,一起玩,現實生活中的狀态有所改善,她的情緒逐漸穩定起來,甚至開始接受自己的失眠——“晚睡就晚睡吧,反正我不用早起上班”。

入睡前,她會拿出手機,看劇、讀小說,直到眼睛睜不開,也就睡着了。即使每次躺下到睡着至少需要兩個小時,但她每天至少可以睡那麼幾個小時了。

再後來,有一次,失眠到淩晨四五點還醒着,劉宇菲打開手機,查下當天日出時間和景山公園開門時間,出門打了個車,穿過十來個遛早的大爺大媽,爬上景山最高處的亭子,看了一次日出,曬了會兒太陽。最後在回家的路上,吃了份早餐。

雖然沒睡着,但她過了個正常的早晨,幹了一件沒幹過的事,在人生list上打了一個鈎。

(文中劉宇菲、殷維、李帥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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