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成貞門 肖複興
去年這時候,即2020年1月6日,正值小寒節氣,我寫完了《天壇六十記》這本書的最後一節——“六百個春天”。
童年時,我家離天壇很近,即便是現在的住所,離天壇也不算遠,地利之便,使我和天壇有種天生的緣分。這種緣分不是一見鐘情,而像長時間接觸磨出來的老繭,結實且持久。幾十年來,天壇是我最常去的公園,最近幾年迷上畫畫,更要去那裡畫速寫。由于畫畫,身邊總會站着幾個看畫的人,無論褒貶,一定得聊上幾句。以前有人看我畫畫,我老覺得不自在,後來臉皮不僅變厚了,心裡還冒出個念頭:如果天天到這裡畫畫,可以接觸到好多人,随手記下各色人等的人生百态,這不是挺有意思的嗎?
真的,如果不是畫畫,隻是在那裡坐着,不會有人和你搭讪。據說有人曾經創造了一個“城市最強悍邏輯”的理論,雖然有幾千萬人和你在同一座城市,與你發生聯系的,隻有那麼幾個、幾十個。遠離現代城市的喧嚣漩渦,在古老的天壇,卻可以創造這樣的奇迹——讓你與更多人發生聯系。雖然是萍水相逢,但就是這些素不相識的人,最能敞開心扉,沒有負擔地說說心裡話,甚至透露一下心底的秘密。如果讓我也創造一個城市邏輯的話,或許可以叫“城市萍水相逢邏輯”,在這個邏輯中,可以讓完全陌生變為依稀曾見,讓擦肩而過變為傾心交談,讓潛藏心底的如水草般搖曳纏裹的秘密,變為浮出水面綻放的睡蓮。天壇讓人們被瑣碎生活揉搓得皺巴巴的心,變得如花般盛放、如天空般爽朗。
于是我下定決心,隻要沒什麼事,隻要不出京,就天天到天壇來,随意畫點兒速寫,随手記點兒筆記。或許這些記錄隻是如水如雲一般庸常而平凡,如同我畫的這些微不足道的小品,筆迹匆匆且潦草,但我想起布羅茨基在論及俄羅斯詩人茨維塔耶娃時說過的話:“在一個顯然沒有任何意義的地方看到意義,這一能力就是詩人的職業特征。”何況經曆六百年滄桑的天壇并不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地方。如此,便像郁達夫寫的詩句,“襯出春心草有痕”了。
我寫天壇,不僅僅是在寫自己,更多是在寫天壇裡的芸芸衆生,寫作為皇家祭壇的天壇是如何演進并演變成人民的園林的。在這種由時代所演進和演變的過程中,不僅是天壇這個空間對普通百姓正一步步開放,還在于人對時間和空間新的利用和定義。也就是說,在人、時間、空間三位一體的縱橫交錯和相互作用中,我要書寫天壇和芸芸衆生,尤其是它和北京人的密切關系。2020年是明成祖遷都北京600周年,也是天壇建立600周年,《天壇六十記》這本書如果也算紀念的話,是一種另類的紀念。因為在這樣的紀念中,天壇隻是背景,來天壇的普通百姓才是主角。
《天壇六十記》不是一本介紹天壇曆史或描寫天壇風景的書,它隻是我在天壇所見所聞所畫所思的拾穗小劄,是一本個人斷片式、短制式的即興随感。在寫作方式上,采用的是布羅茨基強調的那種創作原則,即“意識中所産生的自然法則”。布羅茨基還換了種說法:“也可以這麼說,這是粘貼畫和蒙太奇的原則。”
我喜歡這種寫作原則,進而在寫作過程中學習和嘗試運用,所以文章的篇幅都不長。因為這種原則,不僅受制于作者的寫作理念,還取決于被資訊焦慮與快節奏生活所裹挾的讀者。布羅茨基一言以蔽之:“純文學的實質就是短詩。我們大家都知道,現代人所謂的attention span(意為一個人能夠集中注意力于某事的時間)都極為短暫。”對閱讀,大多數人已經沒有耐心了。
書已寫罷,小寒節氣過後,我又多次去天壇,不為寫作,隻是習慣,仿佛腳步慣性,去天壇轉轉,就會感覺充實一些。2020年1月20日正值大寒節氣,那天下午,我從圜丘到成貞門西北側,那裡并排有兩把座椅,我坐在座椅上畫成貞門。春節将近,除了工人在懸挂紅燈籠、安裝慶祝春節的展牌,天壇裡的遊人并不多。我和很多遊人一樣,不知道,或者說不敏感,一場疫情正如餓虎撲食那樣向我們迫近。
一位五十多歲的清潔工提着掃帚走到我身邊,好奇地看我畫畫,還稱贊了我幾句,我便和他閑聊,問他是哪裡人,春節休息嗎?他告訴我他是山西人,說過年是最忙的時候,哪兒回得了家?得等過完年再請假回家。那天回到家,我在新聞裡看到鐘南山說武漢的疫情出現了人傳人現象。1月23日,武漢“封城”。真沒想到,這個春節過得那樣緊張,這個春天過得那樣緊張。
再到天壇,已是2020年4月。盡管疫情仍在全球範圍内蔓延,但國内的局勢趨穩向好,多日鎖門閉戶的壓抑心情得以漸漸平複。如同奇迹一般,那段時間天壇一直對外開放;和氣定神閑的天壇相比,我真切地感受到個體的單薄與渺小。重到闊别三月有餘的天壇,分外親切,也油然生出許多感喟。
不由得回憶起我在“六百個春天”開頭寫的那段話:“春天又要到了,這将是天壇度過的第六百個春天。對比古老的天壇,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渺小的,都會生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感慨。”這段話像是新寫的一樣,竟然有如此尖銳的針對性。人,隻有經曆過災難的磨洗,才能真正發覺自己的渺小,而對大自然多一分敬畏,或許這才是天壇之于我們的特殊意義。
出乎意料的是,來天壇的遊人不少,大都是北京人,是帶着孩子來玩耍的家長。如同讓羊出圈一般,當居家多日的人們走進天壇,多了笑聲,多了生氣,多了迎面撲來的草木清香。雖然祈年殿、圜丘、皇穹宇、齋宮、神樂署、宰牲亭、神廚、神庫等室内場所沒有對外開放,但這并不妨礙春意四處奔湧——二月蘭和紫藤正沒心沒肺地開着。大自然完全不顧曾經發生的一切,它在這一刻呈現出的無情和有情,刺激着我的眼睛和心。
這之後,天壇裡的遊人越發多了起來。二月蘭和紫藤的花期過後,滿園的月季盛開,很多人趕來拍照。祈年殿的圍牆前擺出很多展闆,介紹天壇建壇六百年的曆史。内垣和外垣的柏樹林中,有情侶摘下口罩,情不自禁地擁抱、親吻。雙環亭、百花亭裡,草坪上,藤蘿架下,聚會的人帶來吃的喝的,邊吃邊喝邊聊邊笑邊拍照,互訴牽挂與思念……
那種興奮的勁頭,讓我感動。不過聚會中似乎沒有“别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鐘”之感,剛剛發生的災難,如今依舊蔓延的疫情,似乎都已化作眼前的一片繁花似錦。不知為什麼,不是感慨我們自己的忘性一定比記性大,而是想起英國詩人奧登的《美術館》裡的一句詩——
一切是多麼安閑地從那樁災難轉過臉,
……
太陽依舊照着白腿落進綠波裡,
那華貴而精巧的船必曾看見。
有六百年曆史的天壇“必曾看見”,它如同閱盡世事的長者,“老眼厭看往來路,流年暗換南北人”,不動聲色地看着我們。這就是天壇的厲害。在“六百個春天”裡我寫過這樣一句話:“眼前的祈年殿默默不語,矗立在藍天之下,天藍色的琉璃瓦頂,不動聲色,卻不住晃我的眼睛。”現在我還要加上一句:“祈年殿的琉璃瓦頂‘也直逼我的心’。”
熱鬧的長廊 肖複興
五一勞動節過後我去天壇,在神庫外的紅牆前,看見一對青年男女舉着剛剛拿到的結婚證拍照。男的穿了一件白T恤,女的特意穿了婚紗,我猜想那婚紗大概是被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耽擱了太久都不能“出場”。在午後陽光的照射下,紅牆紅得那樣烈,與那潔白的婚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是我多愁善感,或許隻是一時的胡思亂想,愛德華·湯瑪斯的一首短詩《櫻桃樹》映入腦海,全詩隻有四句——
櫻桃樹垂向古老的大路,
過路的人死了,隻見一片落英,
滿地花瓣像準備誰的婚禮,
這陽春五月卻無一家成親。
湯瑪斯寫的是戰争之後的情景與心情。可如今是疫情之後,這樣的聯想和對比沒有一點來由,似乎顯得有些匪夷所思。
當然,重新回到天壇的人們,應當有歡樂聚會和盡情遊玩的權利和心情,如今的天壇不再是祭壇,而是人們遊樂的地方。但也不能隻是尋歡作樂,或應有思古之幽情,畢竟這裡和天有着密切的關聯。面對這場彌漫全球、至今陰霾尚未散去的疫情,我們應該有反思和警醒。
2021年1月4日是小寒節氣的前一日,一年前的這時候,我在天壇畫畫。頂着大風,我去了成貞門,坐在成貞門西北側畫畫。我想起2020年1月20日大寒那天在這裡遇到的清潔工,不知道他現在的情況如何,我希望能在這裡再次遇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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