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艾弗砷
人老了,容易陷入自我感動。自省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也難逃窠臼,晚年在《少年》裡輸出自己的價值觀,顯得有些面目可憎。北野武很明白這一點,他在《北野武的小酒館》裡不屑地說,人一上了歲數就聽不進别人的話,而且還拼了命地想要把自己的光榮曆史說給别人聽。
不過,北野武終究不能免俗,2019年的NHK紅白歌會上,還是唱出了自己為夢想拼搏的早年歲月,《淺草キッド》。
他倒是沒有把它拍成電影。
但是,由同為喜劇藝人的劇團一人把這段往事搬上了銀幕。上個月,《淺草小子》的電影版上映。從此,北野武淺草小子的那段歲月有了三位一體的載體:北野武1988年出版的回憶錄,北野武的那首歌,和這部電影。
劇團一人的《淺草小子》
電影《淺草小子》講述了二十多歲的北野武在淺草闖蕩,師從深見千三郎學習表演,并熏陶藝人品格的故事。以《無人知曉》獲得戛納影帝的柳樂優彌飾演北野武,大泉洋飾演深見千三郎,鈴木保奈美、門脅麥、中島步等出色演員參與演出。
《淺草小子》
大泉洋無可挑剔,出色塑造了雖時運不濟,仍保持舊時藝人風骨的深見千三郎。柳樂優彌的表演也可圈可點,重現了北野武在歲月的起點就那麼矯矯不群的倔強,複原老年北野武的體态和動作也可謂傳神。
影片的缺憾出在導演劇團一人身上,他的通俗化表達和不加節制的煽情拉低了影片水準。
劇團一人是本片的導演兼編劇。相較北野武原作,他做了較大的改動,删掉了絕大多數舞女和同僚的段落,增加了不少虛構的戲份,重點突出師父深見千三郎與北野武的感情。
與他的前作《晴天霹靂》對照,幾年過去,劇團一人的風格沒有變,這部2014年的親情穿越劇,同樣以70年代淺草劇場作為故事發生地,也是用傾訴衷腸的言語,配以飽滿得接近泛濫的配樂烘托情緒。
省略生活化的細節,通過戲劇化轉折去做煽情橋段,是北野武在寫作時的慣用手法。不過,在駕馭電影這種藝術載體時,北野武向來使用留白和陌生化的剪輯制造間離,同時讓角色避免感情流露。
然而,劇團一人卻做不到收放自如,讓配樂從頭到尾保持情緒滿載,導緻電影失去尾韻。到影片後段,隻能靠增加原作沒有的虛構的煽情橋段來維持拉滿的情緒,但穿透力隻是每況愈下。
如果僅僅将《淺草小子》視為電視電影,或許倒顯得恰如其分,柳樂優彌對踢跶舞的演繹,為師父遞上高跟鞋橋段裡笑中帶淚的前後呼應,都在單段戲上有迷人的效果,但整體上,往通俗故事過度傾斜,帶來的遺憾多過于滿足。
喜愛北野武的人,在片尾《淺草キッド》的音樂響起時,仍會為之流淚,但是更多的感動來自腦補的畫面。最終,這部電影類似《波西米亞狂想曲》,僅僅是将北野武的人生又往通俗的傳奇性上推了一把。
事實上,北野武與師父的關系沒有影片中那麼親密,改行漫才時,他還沒有出師。北野武也沒有在深見去世前一晚,與師父吃壽司。
深見千三郎之于北野武,就像藤野先生之于魯迅。兩者都是名人在追憶成名前的過往時,作者投射感情的客體。這種感情因為時間的發酵,變得過度豐沛了。
北野武如此熱衷于回憶法蘭西座,除了懷念人與人之間老派的情誼,更多地是懷念那段沒有被迫一直被聚光燈照射的時光。
北野武作品中的淺草小子
不用說,淺草小子最好的書寫者,肯定是北野武自己。早年的畫像早已經由他自己完成。他的畫像充滿細節,拒絕被改寫。
1988年,北野武出版了回憶自己喜劇人身份的《淺草小子》,第二年就陰差陽錯做起了導演,這本書算是給漫才之前的生涯做了個回顧。北野的其他幾本書也都譯成了中文,笑中帶淚的細節,很容易拼接出成為導演之前的那個北野武。
北野武本人沒有用影像重現過淺草小子的歲月,這讓影迷有了在電影中尋找淺草細節的快樂。因為北野武在電影中不停地回到這個地方。
《壞孩子的天空》以淺草的漫才表演開場,而在《座頭市》《雙面北野武》《菊次郎》和《紅鳉魚》中,都能看到他從深見千三郎學來的踢踏舞。與深見千三郎這個精神父親的情誼,也幫他理解了從未接近過的生父,讓他在《導演萬歲》和《阿基裡斯與龜》中能夠溫柔地回望。
《雙面北野武》
《菊次郎的夏天》兩個人的旅途就是從淺草出發的,電影中北野武還在淺草脫衣舞劇場門口駐足。
這部電影,北野武不隻在與父親菊次郎和解,也在完成兩個父輩的交接。他從與深見千三郎相識的地方出發,飾演了一次父親菊次郎,從精神的父親走向自己的生父。
作為北野武作品的北野武
用影像塑造北野武是無法完成的任務。因為他一直在被北野武本人塑造。而北野武的人生,就是北野武終其一生的作品本身。
北野武的藝術生涯有幾個重要時刻,一是1974年開啟的淺草脫衣舞劇團和随後的漫才表演歲月,二是1983年在深見千三郎去世前後,與大島渚合作電影,三是1994年改變他面部肌肉和藝術風格的摩托車車禍,車禍前後幾部作品是他無法超越的巅峰。
再是《花火》後,綿延十餘年的創作瓶頸,無論回歸傳統,還是自我解構,都難言成功。
《花火》
《花火》之後,北野武影像風格固化,電影語言變化乏力,難以撐起龐大的結構,也難以深入人物幽微的内心。他的電影中,無法被複制的隻有北野武本人。一次次凝視觀衆,用槍抵住自己的太陽穴。隻有北野武本人出鏡才能帶出這種特殊的熟悉味道。北野武的電影幾乎潰縮成了北野武本人。
北野武明白這一點,嘗試過擺脫自己,自我解構的《雙面北野武》裡,北野武親手把自己殺死,遇刺的北野武甚至享受地撫摸着殺死自己的北野武的頭發。他借電影了結阻礙自己的那個北野武。隻有殺死北野武,才能突破自己。
《雙面北野武》
但吊詭的是,殺死了北野武,北野武賴以立足的影像性格就無法存在。
《導演萬歲》中,北野武嘗試各種其他電影類型,都告失敗,無論選擇哪種框架,過去電影中的元素依然揮之不去。于是北野武回歸最輕車熟路的黑道題材,一拍就是三部。《極惡非道》三部曲,一片殺伐後留下的,唯有北野武個人化的孤冷姿态。
《導演萬歲》
七十而耳順,北野武已經不再嘗試突圍。他不再逃離自身,仍在完成作為一件藝術品的北野武個人的人生,但不再用影像來裝飾。
北野武還是懷念成名前的淺草小子的時光。北野武的淺草是費裡尼的裡米尼。用費裡尼的話說,裡米尼,它無法被客體化。
那時他沒有如今的苦惱。他寫道,仰望星空的人希望自己像星星一樣閃閃發光,但那顆星星卻在那裡痛苦不堪。要知道,它正以幾億度的熱量在燃燒啊。而且,他必須一直這麼光輝下去,直至熱量全部燃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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