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九年，春。

接連三月未曾降雨，市井流言四起，一時間人心惶惶不安。

這日烏雲密布，陰風四起，眼見是落雨的兆頭，卻一連數個時辰遲遲不落。

京都孟府，一衆老小烏壓壓的堆在慈安堂内，個個眉頭緊蹙，神色黯然。

榻上的孟老太太擺了擺手，剛合上眼，身側的孟元祥猛地撲了過去，“噗通”一聲跪在床頭。

“母親啊，你可不能丢下孩兒，孩兒還盼着給老祖宗盡孝，讓老祖宗頤養天年--”

孟元祥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半趴着，似是床上的老人早已駕鶴西去一般。

“嫣兒呢？”蘇若晚無視掉假惺惺的孟元祥，視線向後看去，有氣無力的喊着大女兒的名字。

“母親，我在。”孟秀嫣顧不得禮節，焦急上前，瑪瑙步搖因着腳步慌亂而纏在一起，清脆作響。

“讓他們出去吧，都堵在屋裡憋悶。”

衆人聞言，一步三回頭的走了，屋裡隻剩下孟秀嫣和蘇若晚母女兩人。

“母親将人趕了出去，可是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孟秀嫣暗自腹诽，母親對子女兒孫向來是寬厚仁慈的，這才使得孟家的子嗣如此興旺。

而今日偏留下她一人，竟連孟元祥這個當家老爺都給請了出去，想必定然有什麼大事。

蘇若晚見着孟秀嫣容光滿面，雖年過半百，鬓間發白，眉宇間像極了她。

當年舉家被罰，流放西北的蠻荒之地，她帶去的三個孩子，回來的時候卻隻剩下孟秀嫣一個，她傾盡畢生心血，教她做人做事，寵她無度，卻也造就了孟秀嫣如今這嚣張跋扈的性子。

蘇若晚自是知道自己已是燈枯油盡了，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孟秀嫣。

“膝下的孩子可都敬你？”

“敬的。”

“平日裡吃穿用度可都妥當？”

“無半分不妥。”

“當年你出嫁時，我在柳州給你置辦的鋪子，我又買了回來。”蘇若晚說的有些急，輕咳了兩聲，這才接着道：“契據我差人送到你府上。”

“母親，您這是？”孟秀嫣聞言，心中慌亂，雙眼刷的一下紅了，一把拉住了蘇若晚的手。

蘇若晚寬慰的拍了拍，“我自知時日無多，你且寬心，能活到這個歲數已是上天待我不薄。今後你處事切勿急躁，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若善待與你，你便少生些事端。孟元祥并非我所出，他向來是看不慣你的。我在時，他能看在我這張老臉上，尊你一聲姐姐，我走之後，這孟府還是少來，免得徒生煩惱。”

話音剛落，一股陰風倏地吹開了窗，呼啦啦地如數灌進了屋子，桌上本就搖曳的燭火轉瞬便熄了。

“行了，别在我眼巴前哭，出去也别哭。如今，你也是老祖宗的人了，别讓底下的人見了笑話，出去吧。”蘇若晚歎了口氣，不再多言，合上雙眼，安詳的躺在榻上。

說這一席話，已然是耗盡了她最後的力氣，哪怕是多說一個字也都覺得疲憊不堪。

孟秀嫣淚眼滂沱的看着榻上滿頭白發的老人，忙抽出絹帕将淚擦了去，她向來是極其尊敬母親的，如今母親能壽終正寝，無病無痛已然是她最樂見的。

她怎不知，這外面有多少人早就盼着母親仙逝，就連她多多少少也帶了幾分私心的，可剛剛的一席話，不由得勾起年少時母親拼了性命救她的景象，剛擦的淚水再次滑落。

蘇若晚不知孟秀嫣是何時走的，耳邊盡是陰風打着旋的聲音，眼前卻閃過她剛入孟府時的場景。

那還是慶安十四年的春天，雖沒有十裡紅妝，但也是熱鬧了整個京都。是老祖母親自送她上了花轎，她哭得不行，惹得衆人一陣調笑。

孟文鶴儀表堂堂，為人溫和，書卷氣濃，年紀輕輕便謀了官。

按理來說，孟府是高攀不上靖遠侯府的，還是求娶嫡出的大小姐，可靖遠侯府是續弦大娘子當家，老侯爺又是為着籠絡新官，這才将蘇若晚許了孟文鶴。

蘇若晚原以為離了蘇家，今後有官人照料，日子定然不會比在靖遠侯府過得難。可偏偏官人愚孝，婆母當家，她隻能小心謹慎伺候，生怕出半點岔子。

哪知靖遠侯府一朝沒落，大哥仕途無望，孟文鶴竟在她剛生下大兒子的時候，以休妻逼她與蘇家斷絕關系。

自那時起，蘇若晚算是真的看清了，這個面上溫潤如玉的人心裡卻隻有官場，半分情誼都沒有。

後來，朝廷動蕩，二皇子反叛的流言四起，孟文鶴進谏有功得皇上賞識，連升兩級，卻也遭到了二皇子的嫉恨，給孟文鶴下了套，孟府一衆老小便被流放至蠻荒。

被流放的三年是蘇若晚這輩子最受屈辱的三年，兩個兒子先後離世，她因着會些琴棋書畫險些被婆母賣到風月場所，孟文鶴又迂腐古闆不肯從商，蘇若晚為了一家人的生計勞苦奔波。

直到新帝登基，孟文鶴重回京都，蘇若晚也不過才二十三歲，卻已是一副老成練達，甚至還帶了些市井氣，全然沒了當年靖遠侯府嫡小姐的尊貴模樣，也因此在孟文鶴有生之年，她再沒有得到過官人的疼愛。

話雖如此，蘇若晚依舊是善待孟文鶴的子嗣，日夜為孟府操勞。

蘇若晚歎了口氣，這輩子，她無愧于孟文鶴，無愧于孟家，卻愧對于蘇府，愧對于一直疼愛自己的老祖母，還有那兩個夭折的兒子。

當年她年幼無知，以為母親是病逝，後來宅鬥了一輩子才發現，疑點頗多，可為時已晚，她隻好在泉下為母親和祖母盡孝了。

這一輩子的光景在眼前閃過，最後停在了祖母那張慈愛的臉上。

若重來一次，她定不負了祖母栽培，遠離雖無明槍卻滿是暗箭的深宅大院，安穩此生。

一滴晶瑩淚順着蘇若晚滿是皺紋的臉頰滑落，随後便沒了生氣。

窗外豆大的雨點拍在地上“噼啪”作響，慈安堂外衆人嚎啕大哭。

至此，已故同中書門下平掌事孟太師遺孀、靖遠侯嫡女蘇氏若晚壽終正寝，追封一品诰命夫人，享年八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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