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11年出版《弄堂》到這次新版的重新創作、編輯到出版,對于已經不再年輕的胡寶談而言,他等了整整11年。
地有建築,人有語言。胡寶談說自己一直深深愛着上海這座城市,特别是上海的老房子、老弄堂。胡寶談從小就有散步的習慣,在散步中,他與城市對話,熟記城市軌迹:
從十幾歲起,已經很多年,夜飯吃好後,我就出門散步,北到虹口公園,南到老城廂,西到中山公園,東到楊樹浦水廠,這個範圍裡,我兩隻腳走了很多遍,當時有個同事給我起了綽号“調度”,因為每趟出租車出去,我都會告訴駕駛員走哪條路比較近。
在三十歲之前,胡寶談從來沒想過要用正宗的上海話去寫一本書。“如果不是因為當時讀了錢乃榮教授一篇保護上海話的呼籲文章,再怎麼突發奇想,也不可能想到做這個。”對于胡寶談而言,上海話就是他自己平時講的話,是口頭語,而要寫下文字成為書面用語,就隻有普通話。出于對方言日漸逼仄的生存空間的憂慮,胡寶談有了為滬語做點什麼的想法。
最初因為喜歡張愛玲的作品,胡寶談讀了張愛玲譯注的方言小說《海上花列傳》,又去看原版,卻遇到困難。“買了一本,書裡的吳語對白讀得我頭昏腦漲,非常吃力,勉強看了幾頁,掼開,看不下去了。2008年,有了用上海話寫上海小說的決心後,我又重讀《海上花列傳》,果然還是吳語讀起來更傳神,耐人尋味。”
當時,胡寶談正在寫的是一個上海背景的故事。他開始嘗試拿故事裡的對白都改成上海話:
不是正字,就是網上那種上海話火星文,用普通話諧音字打的。因為讀是讀得來,就是不曉得怎麼寫。這是我第一趟嘗試。這趟嘗試之後,通過錢教授的文章,我了解到已經有了《上海話大詞典》,于是就購買了。我慢慢用正字開始寫《弄堂》故事,剛剛開始困難很大,雖然80年代讀小學時,老師上課也會使用上海話,就算這樣,我都覺得自己寫英文也比滬語更容易。
胡寶談要反複回憶,自己小時候老人們究竟是怎麼講上海話的。為此,他要反複查詞典:
寫得真叫“跌跌撞撞”,就好像小囡學步。這個字講是會講,意思也明白,但是怎麼寫?幾乎每寫一句,就要查一下,一本大辭典被我翻得破破爛爛,汗水吃透,書頁發黃。不單單是正字問題,語法也需要重新學習,我在家附近的圖書館裡有意識地找錢乃榮教授的書,幸運地發現了1997年出版的《上海話語法》(上海人民出版社)。
可以說,《上海話大詞典》和《上海話語法》兩本工具書成為胡寶談滬語寫作的基礎。
胡寶談一直記得錢乃榮教授在《上海話大詞典》裡所寫的一句話:“一種方言不能順其自然的說用,就會萎縮。”滬語方言危機某種程度上是語言的“不自然”造成的。
在《弄堂》寫作過程當中,胡寶談開始留心周圍人所說的上海話:
那時候,我在馬路上、電車上、商店裡、地鐵裡留意小囡講話,聽見家長和小囡講上海話,小囡回答普通話,我在邊上越聽越擔心,聽見小囡突然冒出一句上海話,我才長出一口氣。有時候聽見小囡一口流利上海話,我馬上會高興起來,口袋裡拿出糖來請他們吃,有一趟,我被家長誤當做人販子一把揪住,差點打110報警。
對于滬語流失,胡寶談深有體會。“當時我看到馬路上一些市民朋友,一隻手攙牢小朋友,一隻手在遛狗,跟小朋友講普通話,跟愛犬倒是講上海話。我的這段話,是當時在上海電視台采訪時講的,之後經常被人作為笑話引用。可惜這不是笑話,是真實看到的場景。”
出書并沒有給胡寶談帶來經濟上的收益,反而付出很多。雖然生活不易,但胡寶談仍然堅持滬語創作。老版《弄堂》是胡寶談辭職在家寫的:
到2015年之前,我一直辭職在家,節約開銷,一直吃素,倒是減肥了。那時想寫一本上海話的365夜,也的确寫了365個故事。當時和兩位微博上認識的吳語愛好者共同探讨,改成過奉賢話、崇明話版本,不單單有音頻,文字也是,比如崇明話就是崇明當地的用詞寫法,我現在還是這麼覺得,保護滬語範圍要大,不能隻是市區音。
2015年,出于生活考慮,胡寶談又開始上班。而滬語寫作包括他的第一部滬語懸疑小說《上海夜筆記 》(2016年出版),都是他平時硬擠出時間來寫的:
古人講究三上,馬上、枕上、廁上。我也差不多,“馬上”換成了在地鐵上。我有車不開,因為的時間很珍貴,不想被瑣事幹擾,我一路上要抓緊構思,想東想西,開車肯定闖禍,地鐵最好,我盡量躲在角落裡,有時候還可以在手機上寫一段。
為了發現一點新的思路,胡寶談需要保證閱讀量,每年在圖書館借兩百多本實體書,還在網上看輕小說和漫畫,加起來每年要看五百本,雙休日他不再出去聚會,泡吧等夜生活對他來說恍如隔世。
滬語寫作還會碰到一個作品刊發的問題。比如滬語童話,因為沒有合适的報紙、雜志可以刊發,胡寶談隻好采取“曲線”方式。
我這些年一直在準備适合小朋友和青少年看的故事,先寫成普通話,在北京《讀友》《兒童文學》上刊發了兩個系列,也寫了一些兒童詩,希望将來可以做成普通話和上海話的雙語版。阿拉上海人普通話講得好,上海話也能講得好。
胡寶談還一直聽無線電裡的評彈節目,很多詞彙,他一面聽,一面在紙上記,記得密密麻麻,他還想用蘇州話來寫小說。“我祖籍鎮海,甯波話不太會講了,但是能聽懂一點,我也在看書看視頻學習,希望将來還能用甯波話來寫。因為吳語保護是一盤棋!”
胡寶談這趟在《弄堂》新版的寫作時,雖然遇到了疫情,但在困難的寫作過程當中,得到了滬語圈人士的無私幫助和支持,這令他非常感動。
這本書的策劃黃曉彥老師是新上海人,多年以來,他主持策劃了大量滬語相關書籍的出版和推廣,朱貞淼博士和祁嘉耀老師,他們淡泊明志,甘守清貧為滬語保護傳承的路石。在家的那幾個月期間,我還在微信上請教了錢教授很多問題,錢教授七十七歲了,而且還在搶菜的緊張時刻,仍舊一一為我解答。我切身體會到錢教授懂的真多,比他寫出來的要多得多。
胡寶談的老版《弄堂》,倪匡老先生和金庸老先生都讀過。倪匡老先生講:“還有一本很古怪的書,叫《弄堂》,講弄堂裡各種各樣小故事,非常有生活,好玩極了,看得他哈哈大笑。這本小說全部用上海話寫的,像我這樣的老上海,也隻能看懂八成,還有兩成要猜的喔。”
能否做一個有聲版的滬語小說,胡寶談心裡沒底。“的确也有不少人對我提出過這個問題,初次接觸,正字閱讀有一定困難,所以,這趟特别邀請了滬語專家丁迪蒙老師擔任朗讀總監。時間緊,天氣熱,丁老師帶領滬語誦讀班學員,普通話水平測試員中的上海人,滬語播音員牛美華、薛南平等,幾十位專業滬語人士和愛好者完成了艱巨的朗讀任務,這樣每篇故事都有了一隻對應的二維碼,可以邊看邊聽故事,就算是讀者初次接觸滬語正字,也能理解基本意思。”
滬語播音員牛美華朗讀的故事
胡寶談2021年去看了電影《愛情神話》:
我想大家喜歡這部電影,主要原因《愛情神話》是一部使用上海話台詞的電影。我回想起錢教授十多年前對我講的一段話:“粵語文學在香港、廣東不是大家都看得懂嗎?粵語歌,上海很多人也熟悉,(滬語文學)寫多了,有興趣,有魅力,就會傳播。”
當年,我寫《弄堂》的辰光還算是小青年一枚,現在已經被無情歲月歸入大叔一檔了。我很希望這趟《弄堂》新版出版之後,能有更加多年輕人來保護和傳承滬語方言。
黃曉彥:上海大學出版社副社長、新版《弄堂》策劃人
金宇澄先生的《繁花》(2013年版)可謂是家喻戶曉,一定意義上讓“方言(滬語)叙事”影響全國。其實,在《繁花》出版之前還有更早的滬語作品,由胡寶談撰寫的《弄堂》(2011年版,上海書店出版社)可以說是改革開放後首部滬語長篇小說。
弄堂是千萬普通上海人最常見的生活空間,可以說,沒有弄堂就沒有上海,更沒有上海人。馬上面世的《弄堂》(2022年版)就是在原基礎上進行重新修訂與完善,内容更加與時俱進,诙諧生動,是一部别開生面的上海說唱一樣的滬語小說,也是一部通俗的海派文化讀物。
新版《弄堂》再現了上海人從60年代到新世紀初煙火味十足的上海弄堂的生活記憶、人情世故、民俗文化等生活縮影,漫畫家羅志華老師,配畫海派風情濃郁的插圖,經典再現了弄堂生活的衆生相,見證了上海社會時代變遷。新版《弄堂》圖文音頻三合一,為國内首部有聲滬語長篇小說,讀者通過書中的真實情景,也可以學習上海話。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