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 吳德玉 紀陳傑 河南開封 攝影報道
900多年前的一個春天,位于皇城正南門和内城之間,離朱雀門隻有400米的“州橋”,人聲鼎沸。州橋始建于唐建中年間,始名為汴州橋,宋代改稱天漢橋,因正對大内禦街,又名禦橋。作為三條禦街的交彙處,州橋是王公大臣經禦街往宮裡上朝之地,也是曆屆科舉放榜之地。1057年3月,來自四川眉州的22歲少年蘇轼,很可能在這裡獲悉他金榜題名的好消息:由宋仁宗親自主持的殿試,他和弟弟蘇轍雙雙進士及第。
蘇轼活了66歲,榮辱皆嘗,仕途曲折,輾轉多地,度過了驿站式的一生。而東京,對于蘇轼,則是生命中最為關鍵的一站。在這裡,他還沒有給自己取号東坡,以一個“轼”字單名,在京師等來了機會和伯樂,金榜題名,名震京師。
也是在這裡,他身陷囹圄,面臨死刑的危險,經曆人生第一個巨大落差,度過了生命至暗時刻。苦與樂,淚與笑,生與死。
可以說,汴京歲月給蘇轼的一生奠定了基調。
如果說,人生如夢,汴京就是蘇轼之“夢開始的地方”。
現代開封(拍攝于2023年2月3日)
21歲從蜀地千裡奔赴
才華終被看見
四川眉州,自古文脈昌盛,孕奇蓄秀。
公元1037年,生于詩書之家的蘇轼與弟弟蘇轍,在父母的精心栽培下,讀書學禮,身量和心智随着年齡增長。二人齊頭并進,互為良伴。按照中國傳統,“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學而優則仕”,讀書人将自己的聰明智慧,通過從政為官的方式,實現“達則兼濟天下”的抱負,完成社會事功使命,實現人生價值。
眉山蘇家也不例外。蘇轼的伯父、蘇洵二哥蘇渙,在蘇轼出生前10年(1024年)登進士第,除為寶雞主簿,後任開寶監、鳳州司法等,是家族的驕傲。身為一名卓越的讀書人,又有長輩榜樣在前,在蘇轼心裡,不會少了夢想。那是關于遠方,關于人生志向的夢想。
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3月,虛歲21歲的蘇轼與弟弟蘇轍,在父親蘇洵的帶領下,踏上北上趕考之路。岷江之畔,峨眉山下,與父親、弟弟一起,少年蘇轼,朝着京城——遠離蜀地幾千裡的汴梁(今河南開封)進發。他們先從眉州到成都、阆州(今四川阆中),溯嘉陵江至川北,自金牛道入褒斜谷,再經扶風和長安,出關中,過渑池,一路穿山越嶺,終至京師。
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北宋時期,出川大不易。從眉山到汴京,道路遙遠崎岖。在途徑秦嶺北麓一個叫橫渠的鎮上時,三人曾在一家名為崇壽院的書院停留。蘇轼在該書院牆壁上留下一首詩。從詩中,可以看到他們曉行夜宿的辛苦,“馬上續殘夢,不知朝日升。”
彼時的蘇轼,正值青春年少。懷揣夢想,與志同道合的父親、弟弟一起,一路同行,亦親亦友,縱然風餐露宿,一路辛苦,但蘇轼的内心一定是快樂而充實的。
因為人生充滿希望,未來充滿希望。
費時一個多月,三蘇父子于1056年5月,抵達心心念念的汴京。暮春時節的汴京,花團錦簇。比蘇轼“進京”稍晚的孟元老曾在汴京生活多年,靖康之亂後逃往南方。晚年,他靠着記憶回望舊時帝都,寫下《東京夢華錄》。在他的筆下,我們得以欣賞暮春時節的汴京,“牡丹、芍藥、棣棠、木香種種上市,賣花者以馬頭竹籃鋪排,歌叫之聲,清奇可聽。晴簾靜院,曉幕高樓,宿酒未醒,好夢初覺。”
現代開封
從眉山進京的少年蘇轼,初睹京城勝景,内心應該是欣悅的。更令他高興的還在後面,幾個月後,他的才華被京城看見。
1056年9月,蘇轼與弟弟蘇轍通過“冒籍”的方式,先參加了在開封舉辦的“解試”,皆中。之後是禮部舉行的“省試”。嘉祐二年(1057年)正月,大文豪歐陽修任主考官。蘇轼此次考試所作文章題為《刑賞忠厚之至論》,判卷的詩人梅堯臣第一個驚喜地發現了它,連忙推薦給歐陽修。歐陽修讀了也大為驚異,“以為異人”,打算把此文作者錄為第一名。但歐陽修又懷疑作者可能是其門下曾鞏,為了避嫌,于是放在第二。後來才發現不是曾鞏,而是眉州蘇轼。
1057年3月,宋仁宗親自主持的“殿試”,在崇政殿舉行。蘇轼與弟弟都位列進士榜,其中蘇轼位列第六,弟弟蘇轍位列稍微靠後。歐陽修是蘇轼的主考官,兩人便有了師生之誼。按慣例,蘇轼給歐陽修寫了一封信,這就是《謝歐陽内翰書》。這封信與一般的泛泛感謝不同,蘇轼明确表示,他要追随歐陽修,力整當時浮華萎靡的文風。歐陽修讀了信,激動地向梅堯臣寫信表示:“讀轼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
現代開封仍保留古老氣息
1061年,蘇轼回眉山為母親丁憂三年後重新北上。該年8月,在朝廷舉行的選拔“非常之才”而不定期舉行的制科考試中,蘇轼成績卓異:位列實際上是最高等的“三等”。消息傳來,名動京師。制科是宋朝人事考試中的大科,極受優待,但不經常舉行。兩宋300多年間,一共隻舉行了22次。
長居開封的暢銷書作家李開周說,“制科是一種特殊的公務員選拔考試,由皇帝親自主持,這點跟殿試一樣。參加制科考試的一般都是進士,一旦通過這種考試,就能走上官場快車道,甚至有機會做宰相。”
《宋史·蘇轼傳》記載,宋仁宗在讀過蘇轼與蘇轍兄弟的試卷後,大為贊賞,欣喜不已,回到後宮對曹皇後說:“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
這一年,蘇轼虛歲26。
作家李開周
900多年後,李開周站在龍亭楊家湖邊,指着不遠處對封面新聞記者說,“由于開封在曆史上因黃河泛濫被淹多次,泥沙越積越厚,整個宋朝都城就被埋在泥沙下面了。這個位置往下平均挖十幾米,就是宋朝的都城。1057年3月,蘇轼和他的弟弟蘇轍參加殿試的地方,就是在皇宮大内的廣場上。我們現在隻能通過想象,來還原當時是怎麼樣的一種景象。全國各地的舉人,沿着朱雀門大街,從正門進皇宮,然後叩見皇帝。由皇帝出題後,每人拿上毛筆,在一張很長的白紙上,開始伏案寫策論。考完之後,過了一個星期開始放榜。我們可以想象到當時蘇轼的心情,應該是自信和忐忑都有吧,畢竟這次考試對他們一生的命運非常關鍵。”
蘇轼奮鬥過、哭過的11世紀大宋都城
開封是一座曆盡滄桑的古城。20世紀80年代,人們在開封龍亭一帶清淤時吃驚地發現:地下3-12米處,竟然重疊了6座古城——3座國都,即戰國魏都大梁;北宋首都汴京,又稱東京;金朝首都南京,又稱汴梁。2座省城,即明、清的河南省會開封。1座唐代重鎮,即汴州。
讓蘇轼念茲在茲的大宋首都,在今天的開封地下約8米處。8米厚的黃土,覆蓋了千年前的繁華,也遮蔽了千年前那些生動而鮮活的人生。不過,靠着遺址考古、文藝作品和傳承不絕的記憶,我們依然可以“尋找”蘇東坡,并感受到他所奮鬥過、哭過的11世紀大宋都城。
開封州橋遺址
2023年2月2日,也是一個早春,從蘇東坡家鄉四川趕來的封面新聞記者,來到位于開封鬧市區中山路與自由路十字路口南約50米的“北宋東京城州橋遺址”,親眼見證文獻上傳說已久的開封地下“城摞城”在眼前展開,體驗“一河覽古今 一橋望千年”的曆史地理奇觀,也在曾被黃河水多次洗刷過的河道堤岸上看到,北宋大型浮雕石壁,駿馬奔騰、仙鶴飛舞、祥雲環繞。藝術造詣高超。這些石壁所展現的精美石刻藝術,也讓人從側面感受到北宋汴京在物質和精神文化兩方面,都達到了很高的水平。
開封州橋遺址壁畫“石刻海馬瑞獸圖”
開封州橋遺址壁畫“石刻海馬瑞獸圖”
開封州橋遺址壁畫(開封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王三營供圖)
唐代長安有東市和西市兩個商業區,以供商貿之需。到了宋代,這種坊市分離(老百姓的生活區和商人的貿易區分處不同街區)的結構被打破,整個汴京成了無處不成市的商業都會。而且宋代以前,商業隻準白天進行,夜裡一律禁止,稱為宵禁。這種傳統到了北宋也被打破。作為東京城最繁華的州橋一帶,每到節慶之日,州橋南北更是摩肩接踵,燈火璀璨,直到夜半三更。“兩岸夾歌樓,明月光相射”。“州橋明月”跻身汴京八景之一。
宋宰相王安石無數次經禦街往宮裡上朝,他的詩裡寫過州橋明月:“州橋踏月想山椒,回首哀湍未覺遙。今夜重聞舊嗚咽,卻看山月話州橋。”到了南宋,詩人範成大出使金國,途經故都汴京,寫下《州橋》懷念舊都:“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
開封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王三營在介紹州橋遺址壁畫
“這裡是北宋時期汴京最核心的地帶,在汴京多年的蘇轼,路過州橋的時候,很可能看到過這些石壁上的精美作品。”開封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王三營在遺址現場接受封面新聞記者采訪時說道。
比起欣賞藝術作品,享受州橋明月,蘇轼更關心的應該是他的考試成績。
北宋科舉放榜很有儀式感,有唱名放榜,也有文字放榜。河南大學曆史文化學院博士生導師、宋代研究所所長、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主任程民生,接受封面新聞記者采訪時提到,“雖然名單具體貼在哪,暫時我還沒有考證,但合理推測應該是在市中心人流量最多的地方,更容易将信息傳播出去。州橋就是這樣的地方。那麼,蘇轼可能是在州橋聽到他的科舉成績的。州橋是平橋,橋面寬闊。 北宋時期皇宮前沒有廣場,但禦街很寬,州橋是三條禦街交界處,算是一個廣場。”
因考試名動京師22年後,蘇轼迎來了他人生第一次重大挫折。1079年,因為被認為寫詩諷刺朝廷,正在湖州任知州的蘇轼,被拘捕送至汴京,關押在禦史台審理。由于禦史台又稱為“烏台”,所以這場文字獄史稱“烏台詩案”。消息震驚朝野,想必也在州橋上的人群中傳播。“從這個角度來說,州橋是蘇轼人生的最高和最低點的見證地之一。”王三營說。
人類群星閃耀時
蘇轼的優秀并不孤獨
大師不常有,但天才總是成群地來。蘇轼是北宋星空中最璀璨的一顆,卻并非孤星。星星之間可能沒有直接交集,但他們各自閃爍,構成了同一片壯闊星海。
蘇轼是罕見天才,但天才也離不開土壤。蘇轼是幸運的,他遇到了一個适合夢想開花的時代。他出生成長、進京趕考的時間,正處于宋朝第四位皇帝、一向有“仁君”之譽的宋仁宗當政時期。
在宋仁宗執政期間,天下太平,能人輩出。“唐宋八大家”中有六位(歐陽修、“三蘇”、王安石、曾鞏)登上曆史舞台。哲學界,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颢、程頤,思想深邃,大放異彩。
政治界豪傑則有主持“慶曆新政”的範仲淹、富弼、韓琦等人,領導“熙甯變法”的王安石、呂惠卿、鄧绾等新黨中人。主導“元祐更化”的司馬光等“舊黨”中人,也都是人中龍鳳。
宋代最聰明的兩位科學家:蘇頌和沈括也都成長于這一時期。此外,還有很多民間口口相傳的曆史名臣:包拯、龐籍、狄青、晏殊等,舉不勝舉,仁宗朝人才之盛,曆史上罕見其他時代可以比肩。
作家柏楊曾說過,北宋是士大夫的樂園。程民生教授這樣深入分析了北宋的時代特征,尤其是其中濃郁的人文空氣:“宋朝脫胎于軍閥割據的五代時期。為避免悲劇重演,宋代開國之初,宋太祖就确立了文人治國的政治方略。宋仁宗趙祯13歲登基,是北宋的第四任皇帝。在位期間,他忠實執行宋太祖重文輕武、偃武修文、文治靖國的‘祖宗之法’,還進一步改革台谏、科舉等制度,北宋時期有一種開放包容的精神,給文人士大夫帶來充分的才能發揮空間,從而滋生出群星燦爛的時代。”
在蘇轼身上,有一種“純真”
喜歡蘇轼的人,都能從其作品和人生經曆中,感受到在他身上有一種清澈和純真。這種性格首先有天賦的成分,家庭的熏陶,也跟他在少年時代在汴京獲得的巨大肯定、贊美分不開。
在汴京,年少的他,在父親、弟弟的陪伴下,經科舉而順利出仕,并獲得宋仁宗、歐陽修君臣賞識。尤其是得到歐陽修這位伯樂的大力推舉。他和父親、弟弟多次千裡迢迢北上,來到汴京,感受過人生若隻如初見的滿城春花,欣賞過當時在世界範圍内都稱得上美景的“州橋明月”。
這些美好的經驗融彙成積極的能量,給蘇轼人生打下很好的底色。雖然他在開封飽嘗過100多天的牢獄之災,在之後更是多次被貶,甚至被流放到遙遠的海南島,他也沒有失去這種清澈和純真。他在仕途不順之時保持曠達,并在藝術創作上多點開花,完成了自我,實現了人生價值。其人生,其藝術,也成為滋養後世的啟發,帶給無數人在黑暗中保持天真的堅韌力量。
河南大學教授、宋史研究專家程民生
900多年後,一個在開封教書、研究宋史的學者,在給年輕人緻辭中提到“純真”和“善良”。他就是河南大學曆史文化學院博士生導師、宋代研究所所長、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主任程民生。
2021年6月6日上午,河南大學舉行2021屆本科生畢業典禮暨學位授予儀式。程民生代表該校教師發表的畢業寄語打動了很多年輕人。其中的句子也在網上被廣為傳播。“無論作為知識分子還是老闆,千萬不要泯滅與生俱來的善良,不要丢掉藏在心底的純真,因為,那是作為人的基因和理由。純真能辟油膩,善良能辟什麼?善良能辟邪。”這篇畢業寄語也在網上被廣為傳播,出圈的程民生也被大家叫為“寶藏教授”。
2023年2月2日,在接受封面新聞記者面對面采訪時,談到“純真辟油膩”這句話,程民生說:“純真指的是不受污染,兒童時期天真活潑的東西,我們不應該放棄。在蘇轼身上,就有這種純真。”
(感謝開封日報報業集團、開封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對本文相關采訪事宜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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