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繼續為您分享霍達的長篇小說《穆斯林的葬禮》。上期我們講到韓子奇和梁君璧、梁冰玉兩姐妹之間發生了一場難以名狀的情感糾葛。随着梁冰玉的離開，這一代人的愛恨糾纏雖說便告一段落了，但它又不會完全的過去，因為它仍會影響着韓子奇、璧兒和玉兒的餘生，同時也在潛移默化地影響着他們的後代天星和新月的命運。

時間一年年的過去，韓子奇和梁君璧都老了，天星和新月也長大了。梁冰玉走的時候，新月隻有兩歲多，從小在博雅宅長大的新月早已忘記了親生母親的模樣，她一直以為梁君璧就是自己的母親，但母親對她的冷淡和那種暗暗的嘲諷，一直在深深地折磨着新月，似乎她無論怎麼做都無法得到母親的喜愛。

新月正處于報考大學的階段，這一天剛好是她十七歲的生日，但是爸爸媽媽好像把她的生日忘了，因為她一回到家就聽見爸爸媽媽在争吵，隻有姑媽，還心心念念的惦記着新月的生日，給新月做了打鹵面。一向沉默寡言的哥哥天星也送給了她一份生日禮物，竟然是二十元的鈔票。新月接下了這份笨拙的善意。

吃飯時，新月告訴爸爸，想要報考北大西語系，父親很支持，哥哥天星笃定地說妹妹一定能考上，但母親卻不同意，于是父母二人又争吵起來，最終兩個人商定，韓太太同意新月報考北大，條件是韓子奇賣掉自己的一件珍寶，籌到兩千塊錢給天星張羅婚事，韓子奇為了女兒新月，不得不答應了妻子的要求。

新月不負衆望，最終考上了自己心儀的北大。新月去北大報到的時候，遇見了一位個子高高的青年，名叫楚雁潮，楚雁潮熱情的帶她去宿舍，兩人一路上用英語流利的交流着。新月原以為他是一位學長，後來才知道楚雁潮是她的班主任，這樣的小誤會讓兩個人都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新月因為穆斯林這個少數民族的身份，受到了室友的一些誤解。在大學期中考試時，新月取得了第一名，超過了成績同樣優異的室友謝秋思，于是謝秋思便在背後議論，說楚老師是在照顧人家少數民族。這讓新月很受傷，什麼叫照顧少數民族？難道她天生就該是弱者嗎？難道她連自己取得的成績，也是别人的施舍和憐憫嗎？

楚雁潮知道了新月的煩惱，便安慰和鼓勵她說：“種族沒有高低，人沒有貴賤，靈魂和靈魂之間是平等的。别人的誤解、偏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自信；如果你是自信的，就什麼話都不用說了。”新月聽了楚老師的話，覺得心中像吹進了一陣清風，把那些煩惱都吹散了。

楚雁潮還帶新月參觀了自己的宿舍，在這個淩亂卻又充實的小房間裡，新月看到了一盆生命力旺盛的巴西木，在重重疊疊的書堆中，還發現了一把小提琴和一疊譯稿，通過聊天，新月和楚雁潮驚喜的發現，原來他們不僅都喜歡小提琴協奏曲《梁祝》，還都喜歡文學翻譯，簡直就像遇到了知音一樣。

一學期很快過去了，新月回到家中，母親韓太太正在為天星的感情擔憂，天星喜歡上了一個同事叫容桂芳。容桂芳的父親是賣切糕的街頭小販兒，韓太太覺得“切糕容”配不上他們“玉器韓”，後來她心生一計，讓天星和容桂芳兩人之間産生了深深的誤會，最後沒能走到一起。而此時韓太太趁機把自己鐘意的人--新月的女同學陳淑彥介紹給天星，天星因為上一段感情的傷害就沒有拒絕母親的安排。

除了韓太太自己，家裡其他人都不知道她的計謀，尤其是新月，她還偷偷為好朋友陳淑彥即将成為自己的嫂子而開心，這簡直是真主的特意安排！而學校這邊馬上就要校慶了，班裡打算排一場話劇《哈姆雷特》，由新月演女主角奧菲莉亞，楚老師演男主角哈姆雷特，班長鄭曉京認為楚老師和新月英語口語是最好的，兩個人演男女主角兒一定會配合的很默契。

然而就在新月抓緊背劇本的時候，父親韓子奇卻摔倒入院了。原來韓子奇在工作中鑒寶的時候，看到了一塊乾隆翠佩，那正是他為了新月上大學，妻子強迫他變賣的一件玉器，以作兒子的結婚費用。如今這件東西就在他手裡鑒定，卻又無法相認，簡直是在折磨這個愛玉如命的人啊。自從看到這塊翠佩，韓子奇一整天都心神不定，下班的時候，恍恍惚惚，一失神從樓梯上摔了下去，頭暈目眩，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新月一路奔跑到了醫院，看到哭泣的姑媽和媽媽，爸爸躺在床上，閉着眼，一動不動，全身裹着繃帶，雪白的床單上，沾着鮮血！“爸爸”一陣劇痛把她的心撕裂了，她撲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新月，新月！”她的親人們都慌了！新月聽不見他們的呼喚，她那潔白的面頰漲得紫紅，發青的嘴唇流出粉紅色的血水……

醫生診斷新月是急性心力衰竭，并且根據現有的症狀，新月的心髒很可能早就有嚴重的問題。韓子奇雖然看着摔的比較嚴重，但大多都是外傷，醫院對傷口處理之後，回家休養幾天就能痊愈了。而女兒新月的心髒病卻需要長期的休養和治療，至少要休學半年。這讓韓子奇感到萬箭穿心般的疼痛，他的女兒還未滿十八歲啊，命運怎麼就給她開了這麼大一個玩笑呢？

在新月住院期間，楚雁潮常常來看望她，并給予她安慰和鼓勵，還去找新月的主治醫生盧大夫詢問治療方案，可以說楚雁潮的關心，給新月脆弱的心靈帶來了希望和力量，讓新月從初知自己病情的恐懼和休學時的哭泣，漸漸轉變成堅強面對，并積極配合醫生的治療。

一個星期以後，新月出院了。在家休養的韓子奇，親自到醫院來接女兒。看到已經痊愈了的爸爸，新月流下了欣慰的眼淚，把自己的病也忘了。楚雁潮特地從北大趕到醫院，他和盧大夫一直把新月送上汽車。出院，畢竟是歡樂的，雖然以後還要再來。

新月一出院，韓太太就着急的要辦天星和淑彥的婚事，由于自己當初和韓子奇結婚時，一貧如洗，連個像樣的婚禮都沒有，所以為了償還夙願，這次她把兒子的婚禮辦的風風光光、熱熱鬧鬧的。淑彥和天星回門，新月也想跟着去，淑彥十分高興，韓太太卻不耐煩地打斷新月和淑彥的談話，斥責新月說不關她的事。

送走了新人，韓太太滿心歡喜地回到喜棚下，透透地舒了一口氣說：“托靠主！這樁喜事兒總算辦得圓圓滿滿，我這心事就全沒了！”

說的人也許無意，聽的人卻有心。新月聽見媽媽那脫口而出的話語，心裡一動，不禁想到了自己：哥哥嫂子的婚事辦完了，媽媽的心事也就了了，那麼她在媽媽的心中，還占據什麼位置呢？難道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局外人嗎？這樣想着便昏昏睡去，這幾天的奔忙、失眠再加上媽媽的話，使新月感到疲乏、心情苦悶，一覺醒來就發燒了。

她再次住院了，楚雁潮趕來找盧大夫了解病情。大夫說因為這次扁桃體發炎令她的病情急劇加重，甚至原本打算的手術也難以實施了，隻能保守治療，延續生命。楚雁潮呆呆地站在那裡，盧大夫的話使他覺得從頭到腳，寒冷徹骨。

新月，一個充滿生命力、充滿事業心的姑娘，已經被判處“死刑”了，她所癡迷的事業，與她無緣了；她所熱愛的人生，為期不久了！命運，對她太殘酷了，她那顆柔嫩的心，怎麼能受得了這樣的打擊！而不明病情的新月還以為自己這次隻是感冒了而已。一想到這些，楚雁潮就感到無比的心痛。

他給星月帶來了留聲機，播放了新月最愛的梁祝，新月的全身心都沉浸在那熟悉的旋律之中，随着樂曲進入了一個純淨的世界，沒有嘈雜、沒有污染，如歌如詩、如夢如幻、如雲如月、如水如煙......

當樂曲接近尾聲，新月還沉醉于那夢境詩情之中的時候，楚燕潮向她表白了，他要用這純粹而熾熱的愛情，帶給新月與病魔和死神對抗的力量。在愛神面前，沒有什麼學生和老師，隻有兩顆緊緊連在一起的心。新月甜甜地笑了，愛情的種子落地生根了，幸福使初戀的少女陶醉了。

然而楚雁潮和新月之間的感情遭到了韓太太的強烈反對，在她看來，師生戀是丢人現眼的，她甯可看着新月死了，也不同意兩人之間的交往。

新月絕望地倒在床上，無言地痛哭！她看着床頭鏡框裡她和媽媽的合影，那時候，媽媽年輕，溫柔，慈祥，拉着她的手，親着她的臉，甜甜地微笑着……突然，一張冷漠無情的臉覆蓋了照片，嚴厲地注視着她，這也是媽媽的臉，是她在生活中親身感受到的媽媽的形象，和照片上多麼不同啊！為什麼？新月不禁問姑媽，現實中的媽媽真的是自己的親媽嗎？看到姑媽那躲閃的目光，新月更堅信了自己的猜測，她讓姑媽告訴她實情，她的親媽到底是誰？

強烈的感情風暴泰山壓頂般地向姑媽襲來，她什麼話也沒告訴新月，甚至都沒來得及呻吟一聲，兩眼一黑，就栽倒在新月的床前！“姑媽！姑媽！”凄厲的呼喚震動着黑沉沉的“博雅”宅！醫院的搶救沒能救回姑媽，姑媽死了。

姑媽的死讓新月非常的自責，失去姑媽的巨大痛苦使新月倒下了，她躺在床上無休無止地哭泣，請求爸爸告訴自己姑媽到死都沒有說出的那個秘密：她的親生母親究竟是誰？

韓子奇把新月緊緊的抱在懷裡，心想如果再不說，可能以後就沒有機會了。于是韓子奇向新月說出了真相，新月看到親生母親梁冰玉留給自己的信，十六年的歲月濃縮于一刹那，母女兩顆心猛地撞在一起！十六年前，媽媽不可能真正預見女兒愛情的不幸，十六年後，女兒也不可能向媽媽訴說她不幸的愛情！媽媽，您在哪裡啊？為什麼不來救救女兒？

強烈的渴望和絕望同時向新月襲來，她那顆柔弱的心髒慌亂地抖動，像奔馳的馬隊從胸膛上踏過，她那蒼白的肌膚驟然滲出淋漓的冷汗，面頰和嘴唇憋得青紫，她艱難地大張着嘴呼吸，仍然覺得胸部像壓着千鈞磐石……“新月！新月……”韓子奇驚叫着，急忙抱住女兒！“媽媽！……”新月用盡氣力喊出了這一聲，倒在爸爸的懷裡，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沒過幾天，新月就死了。在她離開人世的那一天，她拼勁全身的力量和微弱的呼吸，等着盼着楚老師的到來，可是大雪封路，公共汽車減慢了速度，楚雁潮還在進城的途中。最終新月沒有等到她盼望的那個人，丢下一切，走了！對這個世界，她留戀也罷，憎恨也罷，永遠地離開了！

等楚雁潮趕到醫院的時候，新月的病床已經空了，盧大夫告訴他，新月已經走了。楚雁潮發出一聲肝膽俱裂的慘叫，他的靈魂崩潰了，他不顧一切地狂奔進博雅宅，拉開蒙在新月身上的白單，新月的遺容展現在他的面前。

新月靜靜地閉着眼睛，閉着嘴唇，潔白細潤的面頰上泛着淡淡的紅暈，好像她沒有死，她還活着！淚水滴落在新月的臉上，她沒有任何反應；他深情地呼喚着新月，她沒有任何反應；他抱住她的雙肩，搖晃着她，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新月已經離開他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楚雁潮心碎了，絕望了，瘋狂了！他不可遏制地撲上去，吻着她的臉，她的眼睛，她的嘴唇！這和着淚水的吻，是他們的第一次吻，也是最後一次；是初戀的吻，也是訣别的吻！

由于楚雁潮不是穆斯林，不能參加新月的葬禮，他隻好悄悄的提前去新月的墓穴等待。送葬的隊伍來了，“亡人的親人，給她試試坑吧！”一個悲涼的聲音，昭示着那古老的風俗。

試坑，是穆斯林向亡人最後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墓穴的大小容得下亡人的遺體嗎？底部平整嗎？為了讓亡人舒适地長眠，他的親人要以自己的身體先試一試。盡這項義務的，隻有亡人的至親，或者是兒子，或者是兄弟。新月，這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女，能夠為她試坑的也隻有她的哥哥了。被悲哀摧垮了的天星跳下墓穴；被痛苦粉碎了的楚雁潮也跳下了墓穴！楚雁潮凝望着直坑西側的“拉赫”，那是一個橢圓形的洞穴，底部平整，頂如穹廬，幽暗而陰冷。這是新月永久的卧室、永久的床鋪、永久的家！

他跪在坑底，膝行着進入“拉赫”。他從未到過這種地方，卻又覺得似曾相識，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過？他用手掌抹平穹頂和三面牆壁，把那些坑坑窪窪都抹平，不能有任何一點兒坎坷影響新月的安息！淚水灑在黃土上，他不能自持，倒了下來，躺在新月将長眠的地方，沒有力氣再起來了，不願意離開這裡了！他看見新月走進燕園，穿着白色的襯衫，藍色的長褲，手裡提着沉重的皮箱和網袋……

他看見在未名湖畔迷路的新月，正驚喜地朝他跑來……

他看見在紅楓掩映的湖心小島上，新月朝他蓦然回首……

他看見了那鎖住新月的病床，聽見了那刻骨銘心的話語：“老師，我們之間是……愛情嗎？”

這場葬禮雖然超越了民族的界限，但卻無比的純粹和感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為愛人試一次她即将長眠的地方，這種悲傷真的很難用語言來形容。

女兒新月的夭亡，也毀滅了韓子奇的靈魂，擊垮了他的肉體，他就像行屍走肉一般，每天默默呆坐，恍恍惚惚，唯一能讓他挂牽的就是他“密室”裡的那些玉了，可以說玉是他生命的最後一點支柱。可是最後一群年輕的紅衛兵沖進了博雅宅，砸開了“密室”的門，将裡面的藏品洗劫一空，韓子奇徹底被擊垮了，不久也離開了人世。

多年以後，已是六旬老人的梁冰玉回來了，她怕再不回來，可能今生今世就見不着女兒了。屈指算來，女兒已經進入中年，長大成人了，媽媽所矚望的一切也一定實現了吧。天天隔海望家鄉，夜夜夢中喚“新月”！然而梁冰玉沒有想到她的女兒新月早就不在人世了，她想見的、不想見的，都沒了！

梁冰玉來到女兒所在的墓地，她看到離她不遠的地方，有一個身材高高的中年男子久久地伫立在一棵樹旁，臉色沉郁，神情凄楚。他的手裡提着一把小提琴，淡淡的月光下，幽幽的樹影旁，響起了輕柔徐緩的小提琴聲，如泣如訴，如夢如煙。琴弓親吻着琴弦，述說着一個流傳在世界的東方、家喻戶曉的故事：《梁山伯與祝英台》。

天上，新月朦胧；地上，琴聲缥缈；天地之間，久久地回蕩着這琴聲，如清泉淙淙，如春蠶吐絲，如孤雁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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