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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大結局第三十二章

娛樂 更新时间:2025-02-07 15:01:10

  平凡的世界大結局第三十二章(大結局平凡的世界第三部)(1)

  第五十二章

  生活中的某種巧合常常使人感到象是天意的安排。金秀怎麼能想到,她在這樣一個地方和少平哥相遇呢?當她面對受傷的少平時,心中不知是喜還是悲!喜的是,她這樣意外地見到了他。悲的是,她見到的是一個受了重傷的孫少平。

  悲喜交加的金秀現在既顧不上喜,也顧不上悲;她要全神貫注、全力以赴護理好親愛的少平哥哥。也許這的确是一種天意的安排,使她有機會能以這樣一種方式接近他……不用說,金秀太熟悉躺在眼前的這個人了。在她童年和少年的全部生活中,他都是她周圍少數幾個最親近的人。他是她哥金波的朋友;是她的朋友蘭香的哥哥。他們兩家人一直親密無間地生活在雙水村,每個人都象自家人一樣可親。

  可是雖然如此,由于年齡的差别,以前她和少平哥之間猶如隔輩之人,不象她和蘭香那樣交往自如。從她記事開始,她就一直把少平看作是大人,而自己在他面前永遠是個小孩子。

  直到她自己感覺到自己也長成了大人後,細細一盤算,才有點驚訝地“發現”:少平哥隻比她大四歲呀!

  他們實際上是同代人。隻因為少平哥成熟早,她才老早把他看成大人自己好象一直是小孩。就是現在,她也很難完全把這種心理調整過來。自從她考上大學來到大城市,進入另一個生活世界以後,雙水村,石圪節,原西城,以及過去生活中親近的人,似乎漸漸變得遙遠而模糊了。新的天地和新的人物占據了她的生活。與此同時,她也告别了孩子時代,進入了成年人的行列。這種急速的變化,使人馬上感到過去十幾年的一切都成為久遠的曆史,被紛亂地存放在了記憶之中。生活中的金秀成了另一個金秀。接着,風度和學識俱佳的顧養民走進了她蓓蕾般的情感世界。她戀愛了。愛情之火烈焰熊熊燃燒了一些時候。後來,不知為什麼,心靈中的這簇火焰跳蕩得不象當初那般歡快。她漸漸感到她和顧養民之間有某種不太和諧的東西。不是他有什麼明顯的缺陷;恰恰相反,他各方面都很出色。但是,對她來說,他身上總缺點什麼。而這種缺憾是不能通過其它途徑所能彌補的。什麼缺憾?歸根結底是性格不合。他太學者氣,而她需要一個性格剛健的男友。當然,這種學者風度決非什麼缺點,對某些女孩子來說,她們對男人所追求的正是這一點。可是,這一點正是她所不滿足的!

  就在這種情況下,她想到了少平哥。這次,是她自己主動走進了一個男人的感情世界,而且自然得讓她感到驚訝。她愛上了少平哥?愛上了!愛得如此強烈,以至都不由向她哥金波含蓄地流露了她的心思。在她迄今為止的生活範圍内,她感到隻有少平哥具備她所要求的男人的素質。是的,他許多方面都無法和優越的顧養民相比。他沒有上大學。他是煤礦工人。但他強健的體魄,堅定深沉的性格,正是她最為傾心的那種男人。另外,他們從小就象兄妹一般相親,如果一塊生活,那種甜密也許是外人所難以替代的。至于煤礦工人又有什麼關系!她已經是一個能超越世俗觀念的人;她懂得幸福不在于自己的丈夫從事什麼樣的職業,而在于兩個人是否情投意合。金錢、榮譽、地位和真正的愛情并不相幹——從古到今,向來如此!到時候,她要求分配到他所有礦醫院就行了。隻要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即便到天涯海角去生活也是幸福的。

  所有這一切實際上都還是她自己的單相思。她沒有機會向少平哥表白她的心意。她曾想給他寫一封信,但提起筆又鼓不起勇氣。唉,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之間太親近了,反而有一種難言的障礙。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養民太愛她。使她的感情受到了牽制;她也鼓不起勇氣斬釘截鐵地斷絕和顧養民的關系。初戀中類似的猶豫不決是允許的,也常常是不可避免的。這肯定是暫時現象,事情到最後總會有個難一不二的結局。因此,我們先不必匆忙地責備我們親愛的秀!

  現在,一次意外的事故,終于把孫少平送到了她面前。

  不過,盡管看起來這似乎是一種天意的安排,但事情究竟會怎樣發展,我們還很難預料……得要順便交待一下:顧養民已經在去年夏末的時候,考上了上海醫科大學的碩士研究生,戀戀不舍地離開了他親愛的姑娘,到那個龐大而雜亂的大城市深造去了。半年來,幾乎每星期都要給金秀一封情意綿綿的信。他也能不斷收到金秀的回信。但是,他并不知道,他所熱愛的姑娘,很大一部分心思早已飛到了銅城那條小山溝的煤礦上……秀是不久前來醫院實習的。這次實習的同學分散在城内各大醫院,他們宿舍隻有她一個人留在附屬醫院。白天在醫院搞實習,晚上要回去照門。

  今天晚上,她不能回宿舍睡覺去了。她要守護在親愛的少平哥身邊……

  現在,天色已經發白。

  遠處傳來車輛行駛的隆隆聲。她沒有一絲睡意,手一直握着少平的手。她知道,他此刻需要一個親人在自己的身邊。她為他的傷痛焦急難過,又為她能在這樣的時候守護在他身邊感到幸福……

  孫少平慢慢才弄清楚了他自己發生了什麼事。

  傷勢不輕,這他心裡明白。他慶幸他還活着。

  但這傷将給他留下什麼後遺症,他估摸不來。頭劇烈地疼。右眼象戳進了一顆鐵釘。會不會成為白癡或至少會成為“獨眼龍”?如果是這樣,那還不如死掉!象師傅和曉霞那樣幹幹脆脆離開這世界。

  是的,他才二十七歲,還沒好好活幾天人。但他不願以白癡或殘疾人的身份在這個世界上活一輩子。秀說“不要緊”,這多半安慰他。如果“不要緊”,為什麼要把他弄到省城來治療?

  現在,他緊緊握着秀的手不願放開。在這樣的時刻,他承認自己的精神是脆弱的。他感謝命運把秀及時地安排在他身旁,使他有個依托。

  “現在……是什麼時候?”他問秀。

  “天已經明了。”

  “太陽出來了嗎?”

  金秀擡起頭,透過落地式大玻璃窗戶,看見遠方亮起大片的玫瑰紅。

  她對他說:“快了!”

  “太陽……”他歎息了一聲。“以後還能看見太陽嗎?”“怎麼不能?哥哥!一切都會象過去一樣。等你好了,咱們一塊到郊外的山上去看太陽!”

  “不過,秀,還是咱們雙水村的太陽好。早晚又圓又紅,中午象金子一般黃亮。城裡的太陽有時候象蒙了灰塵,模模糊糊。秀,你不知道,礦山的陽光也好,隻是我們一年四季很少能看見……”

  “哥,等你好了,咱們一塊回雙水村。要不,我跟你去礦山……”

  “噢……你應該很快給蘭香打個電話,讓她來頂你。你一個晚上沒睡了!”

  “蘭香不是到四川西昌實習去了嗎?你不知道?”“噢!我忘了……她是半月前走的。”

  “要不要我給她發一封電報?”金秀問。

  他沒有回答。顯然有點猶豫——他不願耽誤妹妹的實習。“不要給她發吧!”金秀自己先開口說。她願意此間由自己一個人陪伴他。

  “嗯。”少平肯定了她的意見。

  “也不要讓雙水村家裡的人知道。他們來也不頂事,隻會着急。”秀又補充說。

  少平用勁握了握她的手,說:“那這就要麻煩你了……”

  “這就是我的專業!哥哥,你放心,一切都有我哩!”

  “秀……”他叫着她的奶名,但不知該說什麼。

  他感到,又有兩滴燙熱的淚珠灑在了他的手背上。一層熱浪漫過了他的心間。他還能對生活有什麼抱怨呢?生活是這樣地厚愛他,使他在任何時候都有溫暖的感情包裹自己的身心。

  孫少平!就因為如此,你也應該重新走向生活!二十七年來你付出的太少,不值得接受生活如此的饋贈。你應該在以後短暫的歲月裡,真正活得不負衆愛……他在内心向自己發出忠告。

  不知為什麼,他猛然間想起了葉賽甯的幾句詩:不婉惜,不呼喚,我也不啼哭……金黃的落葉堆滿我心間,我已經再不是青春少年……

  在以後緊接的日子裡,本院享有國際聲望的一位眼科教授為他的右眼做了手術。

  手術十分成功。據專家稱,以後也不會影響視力。

  在他整個卧床期間,金秀既是護理,又是親屬,日日夜夜守在他身邊。他眼上纏着繃帶,看不見他的“守護神”。他隻能呼叫她的奶名,傳達他内心那種親兄妹般的感情。他已不記得金波曾提起的那樁事。他還和過去一樣,把金秀和蘭香一同看作是自己的親妹妹。

  在這些漫長的沒有白天的日子裡,由于有金秀在身邊,他并沒有感到過寂寞。他和秀用外人所難以體會的美妙的原西土話拉家常;有時候,秀還給他讀小說,讀詩;或者兩個人一塊聽音樂……

  在他重見天日的那天,妹妹蘭香也趕來了。當然,和妹妹一起來的還有她的男朋友吳仲平。

  繃帶和紗布一層層揭開……當他時隔多日,再一次真實地看見立在他面前的親人時,忍不住眼裡含滿了淚水。他有一種重新回到人間的感覺。

  他淚花閃閃的目光依次在秀、蘭香和仲平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後有點不好意思地扭過頭,透過玻璃窗戶,久久地望着室外燦爛的太陽。太陽,太陽,在任何地方都美好地照耀着我們!

  因為腦震蕩還沒有痊愈,他要繼續住院治療。

  這下子,陪伴他的是三個人了!秀因為還在醫院實習,經常在他身邊;蘭香和仲平隔一天就來醫院看望他一回,吃的東西堆得滿房子都是。

  這期間,少平接到惠英嫂的一封焦急萬分的信,說她等輪休假一到,就帶着明明來看他。他趕忙給她回了一封信,說自己一切都平安無事,不久就能出院,讓她千萬不要來,免得折騰不算,還要耽誤明明的學習……幾天以後,吳仲平和蘭香與他單獨談了一件重大的事情。仲平提出,等少平出院後,由他給父親做工作,把他從大牙灣煤礦調到省城來工作。

  “我已經從側面打聽清楚了,我父親和你們銅城礦務局局長是老相識。我讓父親給你們局長寫封信,你帶回去直接找他也行,或者我跟你去一趟也行。估計問題不大。”仲平熱心地對他的“妻哥”說。

  少平也知道“問題不大”。省委常務副書記通過局長調個煤礦工人,那的确易如反掌。

  但他沒有馬上對這件事表态。他不願用一些堂皇的高調拒絕仲平的好意,以此證明自己的“思想境界”不凡。但說實話,他至少在目前對來大城市生活産生不了熱情。不是他對大城市有什麼偏見。不,大城市的生活如此豐富多彩,對任何人都是有魅力的。

  最主要的是,他對煤礦有了一種不能割舍的感情。感情啊,常常會令人難以置信地決定一個人的行為!正如男女結合,決定的因素往往不僅僅是因為對方漂亮,而正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刻骨銘心的感情。是啊,大牙灣是他生活的戀人。他深深地愛着這個“黑皮膚的姑娘”;他不能在感情上和它斷然割舍。他在那裡流過汗,淌過血,他怎麼會輕易地離開那地方呢?一些人因為苦而竭力想逃脫受苦的地方;而一些人恰恰因為苦才留戀受過苦的地方!

  在我們的生活中,總會有一些人的認識超出一般的水平線。這種認識當然出自這些人非同一般的生活經曆,而不在于讀了多少偉人們的“生活指南”書。當然,這不是說,一定要在某些不協調甚至對立的認識中分出是非來。比如,孫少平自己不願來大城市生活,并不意味着他對大城市和生活在其間的人們有絲毫鄙視的情緒。不,恰恰相反!這個人常常用羨慕和祝福的眼光看待大街上紅光滿面的男女老少。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隻不過,對孫少平來說,他感到他目前的生活隻能在大牙灣煤礦——那裡有一縷深深的情愫在纏繞着他的心靈啊……蘭香幫仲平勸他:“二哥,我知道你的性格哩。但你現在受了傷,繼續在井下勞動身體怕吃不消了。你到這裡來,找個稍微輕松一點的工作,有個什麼,我們也能照顧你……”他指了指自己的臉,開玩笑對妹妹說:“我這副尊容,生活在這裡,實在對不起這麼漂亮的城市!漂亮的地方應該讓漂亮的人們生活!”

  三個人都笑了。笑中都深藏着酸楚。

  仲平和妹妹走後,少平臉上的笑容即刻消失。是的,他說了一句玩笑話,但确實反映了他的真實心境。他知道,他的容貌被毀了。他臉上已經留下了一道永遠不能消失的疤痕。對于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來說,這道疤痕是太可怕了。疤痕永遠地留在了臉上,痛苦永遠地留在了心上。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勇氣去照鏡子——他怕看見生活贈給他的這枚“紀念章”……

  在這裡,春天的訊息比北方的山區早來近兩個節氣。寒冷不知不覺消退了,戶外的陽光有了一種暖烘烘的感覺。風帶着潮濕的柔情,開始親吻這座城市。楊樹和柳樹的枝條已經泛出了鮮活,綠色的生命漿汁在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地湧動。

  誰都能感覺到,春天邁着輕盈柔曼的腳步走來了。

  那是一個無風的陽光金黃的中午,孫少平無意間向窗外瞥了一眼,突然看見外面院牆下爆開了一叢金燦燦的迎春花。

  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起身走出病室,來到這叢迎春花前。他久久地凝視着那叢黃亮耀眼的花朵,由衷地喜悅使他不由自主滿臉堆起了笑容。

  這就是生命!沒有什麼力量能扼殺生命。生命是這樣頑強,它對抗的是整整一個嚴寒的冬天。冬天退卻了,生命之花卻蓬勃地怒放。你,為了這瞬間的輝煌,忍耐了多少暗淡無光的日月?你會死亡,但你也會證明生命有多麼強大。死亡的隻是軀殼,生命将涅磐,生生不息,并會以另一種形式永存。隻要春天不死,就會有迎春的花朵年年歲歲開放。哦,迎春花……他在那片黃花中依稀看見了一頭白發滿臉皺紋的母親。為什麼此刻想起了母親?母親……他擡起頭,一群白鴿掠過蔚藍色的天空,羽翼發出了嗡嗡的震蕩聲……他聽見遠方傳來海的呼嘯;他看見,曉霞偏歪着腦袋,微笑着,赤腳踩踏光滑如緞的浪脊在遙遠的地平線上跳躍着奔來,鬓角上插一朵金燦燦的迎春花閃射着耀眼的光芒……

  “哥……”

  他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呼喚。

  他轉過身,眼睛被陽光晃得一陣發黑。

  一個黑色的瞬間之後,他才辨認出站在他面前的是金秀。秀的臉就是一朵花。到現在他才驚訝地發現,秀竟然不再是個小孩子了,而是這樣一個漂亮妩媚的大姑娘了。

  他看見他面前的秀有點局促。為什麼?她從來不會在他面前感到不自然。為什麼……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臉——那塊該死的疤痕。一定是這道可怕的疤痕使秀感到難堪。一種無名的痛苦即刻湧滿他的心間。你這副該死的、醜陋的面孔,怎麼配立在這裡象一個江南白面書生優雅地觀賞美麗的花朵?你怎麼又可以面對這花朵一樣美麗的秀呢?你應該立刻滾回大牙灣,滾到井下,滾到黑煤堆裡!你隻有和那個環境才是協調的!

  “哥……”

  秀又叫一聲,擡起頭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她又在同情他,為他的不幸而難過。瞧,孩子的眼裡都旋轉着淚水!“我……什麼時候能出院?”他隻是這樣問了一句。他渴望立刻離開這地方,離開省城!

  “還得一段時間……你别着急。”秀說着,從自己的衣袋裡摸索着掏出一封信。

  她把這信遞到他面前,說:“這是……給你的信。”信?誰給他來的信?家裡?惠英嫂?

  他剛把信接過來,金秀就背轉身走了。

  信皮上無一字。封口也沒封。

  孫少平立刻抽出信紙。他隻看見“哥,我愛你……”幾個字,就閉住眼發出一聲呻吟般的歎息……

  

  第五十三章

  一九八五年清明節前後,盡管山野仍然是一望無際的荒涼,但雙水村卻随處可見盎然的春意了。東拉河和哭咽河兩岸的柳樹,綠色柔嫩的枝條已經在春風中搖曳擺動。無論是田家圪崂,還是金家灣,一團雪白的杏花或一樹火紅的桃花,從這家那家的牆頭伸出來,使得這個主要以破窯爛院組成的村莊,平添了許多繁榮景象。

  燦爛的陽光一掃冬日的陰霾,天空頓時湛藍如洗。山川河流早已解凍,泥土中散發出草芽萌發的新鮮氣息。黃土高原兩類主要的候鳥中,燕子已經先一步從南方趕來,正雙雙對對在老地方築新巢;而大雁的隊列約摸在十天之後就掠過高原的上空,向鄂爾多斯邊的北草地飛去……農事繁忙起來了。神仙山,廟坪山和田家圪崂這面的山山窪窪上,不時傳來莊稼人唱歌一般的吆牛聲。女人們頭上罩起雪白的羊肚子毛巾,孩子們手裡端着升子老碗,跟在犁犋後面點籽撒糞。西葫蘆、南瓜、黑豆、綠黑豆、小日月玉米、西紅柿、夏洋芋、夏回子白、西瓜、黃瓜,都到了播種的時節。麻子已經出苗;水蔥,韭菜可以動鐮割頭茬。所有的麥苗都已經返青,莊稼人正忙着鋤草追化肥……但是,一九八五年的春天,雙水村的莊稼人不象往常那樣特别留意大自然的變化。人們懷着各式各樣的心情,集中關注着哭咽河那裡正在進行的事件。從去年秋末冬初開始,孫少安個人掏腰包出資一萬五千元重建的雙水村小學,現在眼看就要最後峻工了。現在,田福堂當年攔河打壩震壞的校舍窯洞,已經被一排氣勢宏偉的新窯洞所替代。當年的學校操場也擴大了一倍,栽起一副标準的籃球架,還有一些其他莊稼人叫不出名堂的玩藝兒。操場四周砌起了圍牆。鐵欄式大門上面,拱形鐵架上“雙水村小學”五個鐵字,被紅油刷得耀眼奪目。據說一兩天内就要舉行“落成典禮”,到時鄉上縣上的領導都來參加;聽說黃原還要來人拍電視哩。哈呀,孫少安小子雖然破了财,但這下可光榮美了!

  當然,新學校的慶祝典禮不僅是孫少安的大事,也是雙水村所有人的大事。幾天來,全村人都有點激動不安地等待這一非凡的紅火時刻。

  需要告訴諸位的是,雙水村的領導階層已經在去年冬天進行了大換班。金俊武接替著名的田福堂出任了村黨支部書記;而孫少安接替金俊山出任了村民委員會主任。這個變化看來有點突然,實際上也很自然,我們不會過分驚訝。這樣,福堂同志和俊山同時就成了普通老百姓。當然,如果農村也設顧問委員會的話,他們二位完全有資格當正副主任。另外,玉亭同志不但沒有退到“二線”,反而由支部委員升成了副支書。田海民的委員職務沒變。新任支部委員有原一隊副隊長田福高和金家灣入黨不久的前地主的小兒子金光輝。光輝進入了雙水村的“政治局”,使他們一大家人十分榮耀,金光亮都有點巴結弟弟和弟媳婦馬來花了……在雙水村新校舍正式舉行儀式的前一天,大忙人孫玉亭跑前撲後指揮人做了最後的準備,因為這個儀式是以村黨支部和村民委員會的名義舉行的,因此村裡的人都有義務參與工作。此外,大部分人家都有娃娃上學,村民們對這件事都自動表現出十分積極的熱情。許多人一大早就跑來,聽候玉亭的吩咐。窯洞式的教室布置一新;操場打掃得幹幹淨淨。因為上面的領導要來;還因為要破天荒地第一次在村裡拍電視,情緒激動的田福高甚至領着人把哭咽河所有的土路灑上水清掃了一遍。“文化人”金成和田海民按玉亭拟定的口号,正在紅綠紙上趕寫标語——等明天一早,這些标語就将在學校的牆上和村中道路兩旁的樹幹電線杆上張貼起來。村民委員兼婦女主任賀鳳英,充分發揮自己的特長,正領着一些婦女精心地布置主席台和會場。

  玉亭夫婦的忙碌,不能不使我們想起十年前在這同一地方召開的那次批判會。我們會想起當年的二流子王滿銀,死去的老憨漢田二和下山村的那個“母老虎”……十年過去了,玉亭夫婦和村民們又在這裡忙着準備會場。不過,這裡将要舉行的不再是批判“資本主義”的大會,而恰恰是為了表彰一個發家緻富的人為公衆做出的貢獻。這完全可以看作是整個中國大陸十年滄桑變遷的縮影。十年,中國的十年,叫世人瞠目結舌,也讓他們自己眼花缭亂!

  在金家灣小學院子裡衆人忙亂成一團的時候,田家圪崂這面原一隊的禾場上,全體小學生正排練歡迎鄉縣領導人的入場儀式。孩子們手裡拿着彩色紙做的絹花,分成兩行,跳躍歡呼,向中間那些臆想中的領導人緻敬。指導孩子們排練這場面的是兩位女老師。一位我們已經知道,是金光明的愛人姚淑芳。另一位卻使我們大吃一驚:這不是郝紅梅嗎?這的确是郝紅梅。

  紅梅和潤生在外縣生下孩子後不久,田福堂終于徹底回心轉意,承認了這樁姻緣,把兒子兒媳婦和兩個同母異父的孩子都接回了雙水村。福堂象城裡離退休的老幹部一樣。從領導崗位上下來的時候,理直氣壯地向組織提出:他可以退,但要安排他的兒媳婦在村中的小學教書。沒有人對他的要求提出異議。是呀,無論怎樣,福堂在村裡當了幾十年領導,現在他要下台,這點人情全村人都情願送他。這樣,紅梅就當了雙水村小學教師。這也給我們一個情感上的滿足——我們多麼願意不幸的紅梅能有一個良好的生活開端。現在,丈夫田潤生和她熱戀如初。福堂兩口子也抛棄了世俗的偏見,開始喜愛她了。

  田福堂拿出全部積蓄,向前和潤葉又支援了一千元,給潤生買了一輛四輪拖拉機,這小夥子現在走州過縣搞起長途販運……

  為準備明天的慶祝儀式,金家灣和田家圪崂兩處的人馬一直忙亂到天黑才停歇了下來。

  在人們各回了各家,四處窯洞窗戶上亮起燈火的時候,孫玉亭才一個人離開小學院子,摸黑在哭咽河的那座小橋上走過來。他盤算他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得完美無缺了。現在,他要趕到村南頭侄兒家裡,向他全面彙報明天學校“落成典禮”的準備情況;并捎帶着在那裡美美地吃一頓可口飯。他估計金俊武也在少安家,這樣就省得也再跑回金家灣來向新支書彙報。

  過了哭咽河的小橋,孫玉亭克服着破鞋的累贅,想盡量走快一些——因為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價直響。

  他突然停住了腳步。他似乎聽見遠處的破廟裡有什麼響動。他不顧饑餓,折轉身警惕地貓下腰向破廟那邊走去,想發現誰又借黑夜偷偷摸摸敬神搞迷信活動哩。

  以巫神劉玉升和金光亮為首的“廟會”,在中途就塌垮了。“廟會”的塌垮很大的程度上要歸功于玉亭。在劉玉升等人剛把廟裡的主神塑造完畢,廟窯翻修了一半的時候,共産黨員孫玉亭激憤地自己掏錢買車票跑到縣上把這些“牛鬼蛇神”告了一狀。在鄉縣有關人員的幹涉下,劉玉升等人的建廟活動被制止了。雖然如此,村裡照樣有人來到這個破廟,向那個新塑起的偶像頂禮膜拜,以求消災滅病。廟内不時有香火缭繞。牆壁挂上了“答報神恩”、“我神保佑”等紅布匾。村中其他領導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唯有玉亭明察暗訪,一旦發現誰敬了神鬼,重則批評,輕則講一通當年“政治夜校”學下的“唯物論”觀點……現在,玉亭貓着腰,蹑手蹑腳來到破廟前,身子碼在爛石片牆上,支楞起耳朵聽裡面的動靜。聽了半天,玉亭不由頹喪地悄悄歎了一口氣。原來廟裡竟是他哥玉厚!他聽見他哥正在向神褥告,讓他們母親的身體快一點康複。玉亭知道,母親這幾天病很重。但哥哥卻偷着求神為老人家治病!這不是……唉,他哥是為了他媽;他總不能跑進去給他去宣傳“無神論”!

  孫玉亭于是又折轉身,過了廟坪棗林間的小路,走過東拉河的列石,上了公路,然後調頭朝南,匆忙地向少安家走去。

  第二天早晨,廟坪山那面初升的太陽光芒四射的時候,整個雙水村便紛亂地騷動起來。人們一吃完早飯,就心急火燎走出走家門;婆姨娃娃甚至像過喜事一樣穿戴起簇新的見人衣裳。村子四處都在為雙水村小學的“落成典禮”作最後的忙碌。哈呀,除過正月裡鬧秧歌,雙水村什麼時候在農事大忙中這樣全體一塊兒熱鬧過?

  瞧,在學校那邊,姚淑芳和郝紅梅給娃娃們都抹了紅臉蛋,把他們擺布在校門外的道路兩旁。孩子們手裡拿着紙做的假花;沒有假花的分别在自家的院子裡折了一把桃花或杏花。一旦領導人們走過哭咽河的小橋,他們就準備連喊帶跳搖動花束表示歡迎。學校大院裡已經有了不少沒“任務”的村民。大家紛紛轉悠着看這摸那,議論的中心話題當然是孫少安幹下的這不同凡響的“偉業”。

  賀鳳英正領着幾個婦女,拿一塊紅綢子被面,往校舍中間大牆上的一塊黑色碑石上蒙蓋。這塊碑石記述了孫少安新建本學校的經過和情況。因為這是全縣第一個由農民個人出資辦教育事業,所以縣宣傳部和教育局都很重視,請文言文功底很深的縣文化館長親自撰寫了碑文;并由石圪節著名的匠人雕刻在碑石上。這可以看作是孫少安夫婦的一塊人生紀念碑。

  今天在碑石上蒙紅綢子的主意也出自玉亭。他說到時作為“壓軸戲”由縣領導和少安夫婦親自揭碑。隻是當下急忙找不到單純的紅綢布。玉亭曾建議用當年農業學大寨時的上級獎給雙水村的錦旗——把有字的一面壓在裡面,反蒙到碑石上。結果遭到秀蓮的反對,生病的秀蓮特别看重今天這個顯示他們活人價值的儀式,不讓二爸用不三不四的東西蒙蓋那個神聖的東西。她咳嗽氣喘翻了半天箱櫃,拿出了這塊紅綢被面。她或許已經忘記了,這塊被面還是當年她和少安結婚時,潤葉送給他們的。

  現在,這塊結婚禮品被賀鳳英等人莊嚴地蒙在了碑石上。

  在金家灣這面諸事齊備的時候,田家圪崂那面的公路上傳來了熱鬧的鑼鼓聲。孫玉亭為了烘托氣氛,即興決定把正月裡的秧歌隊拉起來了。等鄉縣領導人一到,就由秧歌隊在前領頭,從公路上一直迎過廟坪;而在金家灣學校那邊,又有學生娃們歡迎隊伍——那陣勢就很有些蔚為壯觀了。

  這陣兒,田五已經腰扭得象擺楊柳,手中傘頭轉得團團飛旋。幾十個男女青年緊跟其後,披紅挂綠,甩胳膊揚腿,在公路上預演開了。前一隊飼養員,田五他哥田四也捺不住性子,耳朵上拴了兩個棉花蛋,裝扮成“蠻婆”跟在秧歌隊尾擰晃起來,其丢醜神韻足可以和罐子村的王滿銀相比。在衆人的哄笑聲中,已故田二的憨小子田牛也手舞足蹈跑到隊伍中搗亂去了。在大樂器那邊的人堆裡,巫神劉玉升接班人田平娃在打鼓。他師傅不會來參加這世俗的紅火熱鬧。建廟失敗後,劉玉升除過不誤給人“治病”外,沒事都倒在炕上蒙頭大睡。經常上他家的隻有他的原“副會長”金光亮…現在,村中的領導人都先後來到了公路邊上,準備迎接上面來的領導人。我們看見新任支書金俊武臉被剃頭刀刮得淨光,上唇上留一絲刮破的血痕,潇灑地披着黑布大氅,派頭決不亞于前支書田福堂。他周圍立着支委田海民、田福高、金光輝。支部副書記孫玉亭現在仍然拖拉着破鞋馬不停蹄四處跑着張羅,聲音已經沙啞得象老綿羊叫喚一般。雙水村當年的頭面人物田福堂引人注目地沒有露面。不過,他的兒子田潤生沒去出車,正興高采烈在大樂器那邊敲鑼。

  在其他人紅火熱鬧的時候,金強尊照嶽父的指示,手裡提一桶漿糊,正和小學教師金成一塊沿路張貼标語。東拉河這面的人并不知道,金成的父親——原大隊副書記金俊山沒有象下台的田福堂那樣躲在家裡。他現在已經出現在學校院子,和一些老者誠心實意誇贊孫少安為本村辦了一件大事。

  這時候,在金俊武和金光亮弟兄幾家的院子裡,村中許多婦女都聚在一起忙着準備招待上面領導人和來賓的午飯。俊武知道少安那面除忙亂不說,秀蓮又在生病,因此這頓飯就由他家來張羅。俊武準備象過事情一樣鬧騰一回吃喝。他剛當了村裡的“一把手”,就有這麼多上級領導光臨他領導的村莊,不好好招待一回他心裡過不去。另外,他也是給他的朋友帶面子——他宣布,這頓飯是由他和少安共同籌辦的。

  此刻,在這幾家院子裡忙碌的除過俊武的媳婦李玉玲和光亮的媳婦外,還有光輝的媳婦馬來花,海民的媳婦高銀花,金強的小媳婦孫衛紅和她的婆婆、正在監外服刑的張桂蘭。金波他媽由于做飯手藝聞名全村,是這夥婦女的總指導。金波他爸金俊海已經提前退休,大部分時間都住家中,現在正攆着在公路上看熱鬧……孫玉厚家第一批出現在公衆面前的是他們的親戚。王滿銀全家人都從罐子村趕來,專門參加他們家的這場光榮活動。滿銀拉着狗蛋的手,蘭花拉着貓蛋的手,一家四口人穿戴得象過節一樣來到人群裡。和他們一塊相跟的是秀蓮他爸賀耀宗、姐夫常有林——他們倒不是專門為此而來。他們是來看望生病的秀蓮卻正好碰上了這件喜慶事。

  現在,孫玉厚老漢也出了門,他臉上倒看不出特别的激動和愉快。這個活動他非去不行——這是兒子出錢為孫家幾代買來的榮耀啊!不用說,老漢今天将是村中最受尊重的老者。少安他媽去不了,她要留下照看生病的少安他奶。另外,她把小孫女燕子也抱過來了——兒子和兒媳是今天這場大戲的主角,他們要雙雙出門。

  在孫少安家裡,秀蓮和少安還在為穿衣服的事親切而友好地拌嘴。

  生病很長時間而顯得有些瘦弱的秀蓮,今天情緒格外地好。她已經細心地把自己打扮穿戴得象新媳婦一樣。我們知道,秀蓮結婚時是多麼硒惶。她似乎說過,等光景鬧好了,還要和親愛的丈夫舉行一次象樣的“結婚儀式”。那麼,秀蓮,你的願望在今天實現了!

  秀蓮精心地打扮完自己後,堅持要少安把最好的衣服穿上。少安本來對二爸将事情鬧得如此鋪排而心煩意亂,根本不願再穿一身新衣服去顯能。他已經夠榮耀了,何必再用衣服去表現自己的淺薄呢?他在某種程度上已對人生有了新的理解——這是生活不斷教育的自然結果。但他不能不遷就親愛的妻子。為了不使生病的秀蓮生氣,他隻得換了一身新衣服。他讓秀蓮先走一步,但秀蓮堅持要和他相跟着一塊出門——這可是一次最榮耀的露臉呀!當我們的秀蓮和丈夫一塊相跟着出現在村民們面前的時候,他内心驕傲的程度也許與南希·裡根無差别……上午九點多鐘,一行小汽車魚貫相随從南頭的公路上開過來,一擺溜停在了原大隊部下邊的路邊上。鑼鼓唢呐立刻響成一片,秧歌隊在田五的帶領下手舞足蹈,應聲而起。

  我們看見,第一個從小車中走出的是年輕的縣委書記武惠良——他去年就從黃原來這裡上任了。鄉縣有關部門的領導都紛紛走下車來。新成立的黃原電視台的幾位記者一下車,就扛着攝像機亂跑着忙開了。

  在鄉縣領導中我們熟悉的人有:縣鄉鎮企業局局長徐治功——該同志雙水村的老百姓也很熟悉;本鄉鄉長劉根民,副鄉長楊高虎。其他還有縣宣傳部、教育局、人大政協文教組的負責人。本來縣長周文龍也想來——我們知道,他曾專門為少安的磚場點過火——但因有會,沒能起程。

  金俊武、孫少安等人迎上去和上面的領導握手問候。緊接着,由秧歌隊在前面引路,這些領導被熱情的雙水村迎過了東拉河,迎過了廟坪和哭咽河。小學門口的孩子們立刻揮動花束,一邊跳躍,一邊齊喊歡迎的口号,與秧歌隊的鑼鼓唢呐混合成一片巨大的喧響聲。玉亭幾乎把這場面搞成了迎接外國國家元首……

  經過一番必然的紛亂,領導們終于在賀鳳英精心布置的主席台上就坐了。俊武是會議主持人。不用說,男女主角孫少安和賀秀蓮也在主席台上。

  在慶祝會就要開始之前,主席台上的孫少安突然看見田福堂也來到了人群裡。

  田福堂是來了。他有勇氣在最後一刻出現在這個場所,證明他不愧還是一條好漢!不過,福堂看起來不象過去那般氣勢雄偉。他在很大程度上成了一位平凡的農村老人,臉上甚至帶着看開世事的超然和善的笑容。他不是一個人站在人群裡。他手裡拖着紅梅前夫留下的孩子,背上背着潤生和紅梅生的女兒。他還給兩個小孫子一人做了一個高粱杆皮編的“風葫蘆”玩具。比起往常,福堂的身體看來倒好多了。

  孫少安立刻離開座位,穿過人群,走到田福堂面前,拉他到主席台就坐。福堂謙慮而客氣地推讓着。懂事的紅梅走過來,把兩個孩子從公公手裡接過去。孫少安硬把前支書拉到主席台上,并向縣委書記作了介紹。受到啟發的金俊武也在人群裡把金俊山拉到了主席台上。雙水村新舊兩任領導曆史性地同坐在一起。

  接着,慶祝儀式開始了。鄉縣領導分别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表彰孫少安夫婦勞動緻富後不忘為鄉親們謀福的光榮行為。縣教育局還給少安夫婦頒發了一塊大玻璃框獎狀。

  在鄉縣領導人講話的時候,孫少安幾乎連一個字也沒聽見。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到父親。父親頭低傾着。少安猜測,老人家說不定在哭。他在學生娃中間也看見了兒子。紅臉蛋的兒子舉一束紅豔的鮮花,在笑。哭,笑,都是因為歡樂。哭的人知道而笑的人并不知道,這歡樂是多少痛苦所換來的……透過這五彩缤紛的場面,他又回到了那似乎并不遙遠的過去;回到他辛酸的童年。他想起他穿着破爛衣裳,和紮着羊角辮的潤葉在這同一地方念書的情景……有人在肩膀上碰了碰他。他回過頭,才發現慶祝儀式到了尾聲,領導們都朝那塊蒙着紅被面的碑石走去;縣委書記正含着笑招呼他一同前往。

  孫少安在喧騰湧動的人群中站起來,扭過頭準備叫妻子,卻猛地驚呆了!他看見,剛立起來的秀蓮嘴裡鮮血噴湧,身子搖晃着向下倒去!

  他大叫一聲,發狂地張開雙臂抱住了她……我們無比沉痛地獲悉,原西縣醫院對秀蓮的論斷結果是:肺癌。

  平凡的世界大結局第三十二章(大結局平凡的世界第三部)(3)

  第五十四章

  暖洋洋的太陽照耀着都市的大街。公園裡和道路旁已經處處綠意朦胧。風中飄着一團團雪白的楊絮。街心花園的第一批鮮花,也在不知不覺中競相開放了。古城的春天稍顯即逝,人們立刻就有一種身臨初夏的感覺。

  街頭的行人稠密起來。人們紛紛走出戶外,盡情享受陽光和暖風的撫愛。那些時髦的姑娘已經過早地脫掉了外套,穿起單薄的、色彩鮮豔的毛衣線衣。到處傳來春遊的孩子們的歌聲。城市一改冬日的灰暗,重新顯出了它那多彩的風貌。

  孫少平的傷已經完全好了。雷漢義區長代表礦上來為他辦出院手續。他準備過幾天就返回大牙灣。

  這期間,妹妹蘭香和她的男朋友仍然一直給他做工作,讓他調到省城來。他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拒絕他們的好意。盡管他對自己未來的生活心中有數,但不好當面向他們進一步解釋他的想法。他們應該意識到,他和他們的處境不盡相同。不同生活處境的人應該尋找各自的歸宿。大城市對妹妹和仲平也許是合适的,但他在這裡未必能尋找到自己的幸福。他想等以後适當的時間用另一種方式向他們說明自己的觀點和态度。

  其實,這期間最使他傷神的倒不是蘭香和仲平一再勸他來省城工作。他苦惱的是金秀對他表示的熱烈感情。自從她把那封戀愛信送到他手中,他就一直苦苦思索自己該怎麼辦?

  秀可愛嗎?非常可愛!她是那樣的熱情,漂亮;情感熾熱而豐富,一個瞬間給予男人的東西都要比冷血女人一生給予的還要多。她使他想起了死去的曉霞。她也是大學生,有文化,有知識,有很好的專業。她無疑會是一個令男人驕傲的妻子。雙方感情交流也沒什麼障礙,他們從小一塊長大,一直以兄妹相待;這種關系如果彙入夫妻生活,那将是十分美好的。

  秀要成為他的妻子?他要成為秀的丈夫?他一時又難以轉過這個彎。他一直把秀當小妹妹看待;在他眼裡,她永遠是個小孩子,怎麼能和她一塊過夫妻生活呢?想到這一點,他就感到别扭。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和秀的差異太大了。他是一個在井下幹活的煤礦工人,而金秀是大學生,他怎麼能和她結婚?秀在信上說她畢業後準備去他所在的礦醫院當醫生。他相信她能真誠地做到這一點。但他能忍心讓她這樣做嗎?據蘭香一再給他說,按金秀的學習情況,她完全可以考上研究生。他為什麼要耽擱她的前程?如果因為他的關系,讓秀來大牙灣煤礦,實際上等于把她毀了。他現在才記起,他曾給金波也說過這個意思。

  所有這一切考慮,不是說沒勇氣和一個女大學生一塊生活。當年田曉霞也是大學生、記者。但秀和曉霞又不一樣。曉霞在總體素質上是另一種類型的女性。雖然他和秀一塊長大,但秀決不會象曉霞那樣更深刻地理解他。他和秀之間總有一種隔代之感。

  怎麼辦?這比蘭香和仲平要他來大城市工作更難以回答。他知道秀在熱切地等待他的回話。給他交了那封信後,她盡管和往常一樣細心而入微地照料他,但他們之間已明顯地産生了一種極不好意思的成份……生活是這樣令人感慨不已!

  孫少平不由想起十年前他的初戀。他想起了他愛上的第一個女人郝紅梅。富有戲劇性的是,十年前的那場感情糾葛發生在他和顧養民之間;沒想到十年後,他又和顧養民糾纏在一起。不同的是,十年前,郝紅梅離他而去愛顧養民;而今天,金秀卻要離開顧養民而愛他了!

  生活似乎走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圓。

  但生活又不會以圓的形式結束。生活會一直走向前去!瞧,十年過去了,所有人的生活都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就拿他們幾個說吧,養民已經到上海去讀研究生;而前不久他震驚地獲悉,郝紅梅帶着前夫留下的孩子,竟然和他同村的另一個同學田潤生結了婚,現在就生活在雙水村。而他,當了一名幹粗活的煤礦工人,現在受了傷,住了院,卻被養民愛着的金秀愛上了……直到現在,他也不知如何與金秀談這件事。他能感覺來,秀對他的愛是多麼強烈!他不能用簡單的三言兩語來拒絕她,這樣會傷害孩子……是的,孩子。他現在還認為秀是個孩子!但是,他又不能簡單地響應她愛情的呼喚。如果是那樣,那傷害的不僅是秀,還有他自己的心靈。

  孫少平左思右想,不知他該怎麼辦。

  想不出個妥當的結果,他就不能輕易對她表示什麼。好在他很快就要離開省城;等離開時,說不定他能對這件事做出結論性的決定……

  區長雷漢義幫他結完手續後,他就算和醫院告别了。他讓區長先回去,他自己還想在省城逗留幾天;他知道,他還有些“事”需要處理。

  雷漢義臨走時,才遲疑着從衣袋裡摸出兩份礦上的文件給了他。

  孫少平一看,這兩份文件都是有關他自己的。一份是通報表彰他舍己救人的獻身精神;另一份是批評他作為班長,元旦那天讓喝醉酒的工人下井,違反了規章制度,決定給他記大過一次。

  孫少平把兩份文件揉成一團,塞進了自己的衣袋裡。雷漢義安慰他說:“不管是表彰,還是處分,都是些球!回去隻管掏咱的炭!”

  但孫少平的心情卻是沉重的。這是一種永遠不能互相抵消的存在,就象他五官正常的臉上那道醜陋的疤痕。他倒并不特别看重這兩份讓他哭笑不得的文件,而是由此傷感地想到,這正好說明了他那負重前行的生存處境。

  仲平竭力要求出院後的少平到他家去。但他謝絕了。蘭香理解二哥的心情,也沒有再堅持。少平随即住進了一家個體戶開辦的小旅店。

  他住進旅店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惠英和明明寫了一封信,告訴他什麼時候回大牙灣煤礦。

  幾天之後,在少平即将離開省城的時刻,金秀和蘭香相跟着來旅店找他,想陪他出去到街上轉轉。但少平推诿着不想去。最少在眼下,他不願帶着臉上的疤痕,和任何女性相跟着逛大街,他無法忍受陌生人用異樣的目光看他和身邊兩個漂亮的妹妹。說實話,對臉上的那道疤痕,盡管他顯得不在乎,但内心卻為此而萬般痛苦,愛美之心人人有,更何況,他正當青春年華!至于他的臉倒究被毀到了何種程度,直到現在他都沒有勇氣去照鏡子。

  金秀見他執意不到街上去轉,就提議他們三個人一塊到她的宿舍去坐坐;她說她們宿舍實習的同學都沒回來,就她一個人。醫學院離這兒很近,少平也就同意了。金秀本來不想讓蘭香去,但她有口難言。

  三個人到醫學院金秀的宿舍後,秀特意讓少平坐到她床上休息。她讓少平先一個人待一會,自己随即又拉了蘭香,到外面去采買吃的——她想好好款待一下少平哥。

  蘭香和金秀走後,少平一個人沒事,就在秀的枕頭邊拿了幾本醫學雜志看。他在無意間發現秀床鋪那頭的牆上挂一面圓鏡子。他猶豫了一下,過去摘下那面鏡子。當鏡子就要舉到面前的時候,他閉住了眼睛。

  他閉着眼,舉着鏡子,腳步艱難地挪到了靠近房門的空地上。他久久地立着,拿鏡子的那條胳膊抖得象篩糠一般。在這一刻裡,孫少平不再是血性男兒,完全成了一個膽怯的懦夫!

  我看到的将會是怎樣的一個我?他在心裡問自己。你啊!為什麼不敢正視自己的不幸呢?你不願看見它,難道它就不存在嗎?你連看見它的勇氣都鼓不起來,你又怎樣帶着它回到人們中間去生活?可笑。你這可笑的駝鳥政策!

  他睜開了眼睛。呀!他看見,那道可怕的傷疤從額頭的發楞起斜劈過右眼角,一直拉過顴骨直至臉頰,活象調皮孩子在公廁牆上寫了一句罵人話後所劃下的驚歎号!

  他猛地把那面鏡子摔在水泥地闆上;一聲爆響,鏡子的碎片四處飛濺。接着,他一下伏在金秀的床鋪上,埋住臉痛哭起來……

  他聽見了敲門聲——是秀和蘭香回來了。

  他爬起來,用秀的毛巾揩去了臉上的淚痕。接着,匆忙地拿起掃帚,把滿地的碎鏡片掃到門後。在手捉住門鎖柄的時候,他停留片刻,以便自己鎮靜下來——盡管他知道這是徒勞的。

  在門打開的一刹那間,他看見兩個妹妹都懷裡抱着一堆吃的東西,臉色蒼白地愣住看他。她們顯然感到這屋裡曾發生了什麼事。其實,他自己的神态就說明了這一點。

  不過,她們很快說笑着走過來了。以後,她們一直裝着沒有看見門背後的那一堆碎鏡片。

  兩個女孩子象演戲一樣,大聲說笑着,甚至有點咋咋唬唬,在桌子上鋪開了塊幹淨的白布,然後把那些罐頭、啤酒、果子露、牛肉、面包等等吃的東西都擺好,讓他坐到“上席”上,并且開玩笑稱他“革命老前輩”……吃過東西後,少平沒讓她們送他,自己一個人來到大街上。

  啊,最為嚴重的時刻也許已經過去了!

  現在,他行走在這人流如潮的大街上,不管有多少含義複雜的目光在他臉上掃射,他也坦然如常。不知為什麼,他甚至感到自己的情緒漸漸亢奮起來。

  他在個體戶的小攤上買了一副黑鏡,随即就戴起來——部份地遮掩了臉上那道疤痕。接着,他又到商店買了一件鐵灰色風雨衣穿在身上。這打扮加上臉上那道疤,奇特地使他具有了另一種男子漢的魅力——這正是他想象中自己的“新”形象。在下午剩下的最後一點時光裡,他還到新華書店買了幾本書。其中他最喜歡的一本書是《一些原材料對人類未來的影響》。

  當天晚上,他靜靜地坐在小旅店的房間裡,分别給妹妹、仲平和金秀寫了兩封信。在給蘭香和仲平的信中,他向他們“闡述”了他為什麼現在不想來大城市工作的想法。他說他也許一輩子可能和煤炭打交道。在給金秀的一封很長的信中,他主要向她表明為什麼他不能和她結合的理由。他祝願親愛的金秀妹妹和顧養民或别的一個男人幸福地生活……第二天,孫少平提着自己的東西,在火車站發出了那兩封信,就一個人悄然離開了省城。

  中午時分,他回到了久别的大牙灣煤礦。

  他在礦部前下了車,擡頭望了望高聳的選煤樓、雄傳的矸石山和黑油油的煤堆,眼裡忍不住湧滿了淚水。溫暖的季風吹過了綠黃相間的山野;藍天上,是太陽永恒的微笑。

  他依稀聽見一支用口哨吹出的充滿活力的歌在耳邊回響。這是贊美青春和生命的歌。

  他上了二級平台,沿着鐵路線急速地向東走去。他遠遠地看見,頭上包着紅紗巾的惠英,胸前飄着紅領巾的明明,以及脖項裡響着銅鈴铛的小狗,正向他飛奔而來……

  

  後記

  這五卷文集可以說是我四十歲之前文學活動的一個基本總結。其間包含着青春的激情,痛苦和失誤,包含着勞動的汗水、人生的辛酸和對這個冷暖世界的複雜體驗。更重要的是,它也包含了我對生活從未淡薄的摯愛與深情。至此,我也就可以對我的青年時代投去最後一瞥,從而和它永遠告别了。

  這五卷文集的出版,得益于陝西人民出版社和本書編選者陳澤順、刑良俊同志,沒有他們的熱情幫助,這件事是不可能做成的。

  我慶幸降生于這個偉大而值得自豪的國度。它深厚的曆史文化,遼闊的疆土和占地球的五分之一的人口,使得其間任何人的勞動都能得到廣大的支持,同時也發生廣大的影響。無論我們曾經曆了多少痛苦和磨難,且還将要面對多少嚴峻考驗:也不論我們處于何種位置何種境地,我們都會為能服務于偉大的祖國和如此衆多的同胞而心甘情願地獻出自己畢生的精力和才智。

  我感謝我所生活的這個充滿戲劇性的時代,也感謝與我生活在這同一時代的人們。所有這一切曆史構成,都給我提供了一種人生的契機,使我意外地有可能如願從事自己鐘愛的文學事業,将自己的心靈和人世間無數的心靈溝通。正是千千萬萬我的同時代讀者一次又一次促我投入也許并不是我完全能勝任的艱巨工作。現在,我總算能将自己的一些微不足道的收獲獻給我的讀者朋友。

  那麼,對于一個原本一無所有的農民的兒子,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是的,不滿足。我應該把一切進行得比現在更好。曆史,社會環境,尤其是個人的素養,都在局限人——不僅局限藝術作品中的人,首先局限它的創造者。所有人的生命曆程在人類曆史的長河中都是一個小小的段落,因此,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命中注定的遺撼。遺撼,深深的遺撼。

  唯一能自慰的是,我們曾真誠而充滿激情地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竭盡全力地勞動過,并不計代價地将自己的血汗獻給了不死的人類之樹。

  在我們的世界發生激烈演變的大潮中。人類社會将以全然不同于以往的面貌進入另一世紀。我們生而逢時,不僅可以目睹一幕緊接一幕的大劇,也将不可避免地要在其間扮演某種屬于自己的角色。現實生活中的任何人都不可能逃避自己曆史性的責任。無疑,在未來的年月裡,生活和藝術都會向作家提出更為繁難而嚴厲的要求。如果沉醉滿足于自己以往的曆史就無異于生命大限的終臨,人生旅程時刻處于“零公裡”處。那麼,要旨仍然應該是首先戰勝自己,并将精神提升到不斷發展着的生活所要求的那種高度,才有可能使自己重新走出窪地,亦步亦趨跟着生活進入新的境界。不管實際結果如何,這個起碼的覺悟應當具備。

  結論一目了然:隻能永遠把艱辛的勞動看作是生命的必要;即使沒有收獲的指望,也心平氣靜地繼續耕種。1992年春天于西安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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