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6月21日)是世界漸凍人日。
"漸凍症"是一種少見病,是世界衛生組織開列的五大絕症之一。患者大腦、腦幹和脊髓中運動神經細胞受到侵襲,肌肉逐漸無力以至癱瘓,說話、吞咽和呼吸功能減退直至喪失。去年去世的理論物理學家霍金就是漸凍症患者。
對于漸凍人來說,最痛苦的不是喪失運動能力、喪失生活自理能力乃至最終死亡,而是這一過程中大腦始終是清醒的,能清楚感知自己是如何一點一點被“凍住”,眼睜睜看着死亡逼近。
今天為大家分享罹患漸凍症的舞蹈教師葛敏的故事。她的故事裡,有抗争有不屈,有絕望有妥協,有人性有人生。
她姿容曼妙,翩翩起舞;她四肢僵硬,口不能言。
從舞蹈老師變成漸凍症患者,她被命運的紅牌罰下場,告别心愛的舞台和講台,還面對死亡的威脅。
她卻将厄運視為上天開的另一扇窗,組建讓漸凍人抱團取暖的公衆号“冰語閣”,給予他們精神和物質上的幫助;她鼓勵漸凍症病友寫文章,由她主編的漸凍症患者撰寫的《因為愛,所以堅持》一書已出版;她為病友拍攝護理視頻,還打算成立舞蹈公益基金,用于資助愛舞蹈的福利院孩子。
當身體漸凍,葛敏用靈魂跳出了一支不屈的人生之舞。
1
墜 落
這是一場無聲的采訪。
由于疾病的侵襲,坐在我面前的葛敏已不能說話,我們的交流靠手機打字完成。
葛敏的病,正是從失去聲音開始的。
患病前,葛敏在中國人民大學附屬中學朝陽學校任教。她12歲考入上海市舞蹈學校,後來進入上海歌舞團做舞蹈演員,工作5年後考入北京舞蹈學院繼續求學,2012年她從衆多應聘者中脫穎而出,成為中國人民大學附屬中學朝陽學校的老師。
葛敏會芭蕾舞、民族舞、現代舞,同事形容她“姿容曼妙、娉娉袅袅,跳起舞來婀娜靈動、衣袂飄飄”。
工作上葛敏好強而追求完美。學校要求舞蹈特長生每周訓練兩次,葛敏加到三次,四年來每個周日下午都義務加班半天。她注重細節,學生跳舞的動作、節拍,乃至發型、服飾都不放過,隻要不達标準就會要求重來。
她自己學的是古典舞,為了讓學生有更開放的視角,她積極申請,讓學校開設了街舞選修課,聘請了街舞老師。每次學生上街舞課她都陪着,做各種輔助工作。後來她指導的學生的融合古典舞與街舞的舞蹈作品《我本茉莉》獲得諸多贊譽。
葛敏用專業與勤奮為學校赢得了諸多獎項:北京市朝陽區中學舞蹈一等獎、中國舞蹈荷花獎校園舞蹈大賽中小學組二等獎……中國人民大學附屬中學朝陽學校黨總支書記鄧躍茂說:“學校的舞蹈隊獲得了很多榮譽很多獎勵,就算謙虛一點也得說,在整個朝陽區是最好的舞蹈隊之一,這都是葛敏的功勞。”
(舞者葛敏|攝影 沈朝榮)
2015年初,葛敏發現自己的嗓音越來越啞。她一邊抽空去醫院檢查,一邊繼續教學。她戴着耳麥上課,一年用壞了四個擴音器。
2015年4月,葛敏參加《小學舞蹈藝術教程》的錄制,當時她說話已經有些含糊,卻仍然忙前忙後,試講、為學生搭配演出服。後來她話說不清楚了,課上不成了,仍繼續帶舞蹈隊,和同事一起計劃研發更多好的課例,積極聯系引進課程的相關事宜。
直到2016年9月,葛敏的病在北京大學第三醫院被确診。
醫生說她得的是MND。葛敏對這個名字頗為陌生,她掏出手機搜索:MND,又稱漸凍症。患者先是腳,後是手臂、手指,最後全身肌肉都像被冰雪凍住一樣,喪失行動能力,最終吞咽和呼吸功能喪失。目前病因不明,尚無有效的治療手段,患者大多在發病三到五年後死于呼吸衰竭。
她不敢相信,不敢面對。她是輕盈靈動的舞者,怎能成為全身僵硬的重症病人?她是老師,怎能被剝奪說課的能力?她才34歲,事業才剛剛開始……
葛敏絕望、失眠,輪番服用安眠藥、抑郁藥、鎮靜劑,她甚至想結束生命。
一個以“言語”和“形體”為器的舞蹈老師,逐漸失去她最引以為傲的兩把利器,她的精神世界驟然坍塌。人生的舞台上,她重重墜落,且被宣判無法爬起。
2
重 生
葛敏又一次回到舞台,不是作為舞者,而是作為漸凍症患者的代言人。
2019年4月20日,由北京市西城區第一文化館和光明日報出版社主辦的“關愛漸凍症,愛心在行動”大型公益活動暨《因為愛,所以堅持》新書發布會在北京舉行。葛敏作為《因為愛,所以堅持》一書的主編及漸凍人代表出席活動。從想自殺的重症病人到關愛漸凍症病友的公益人,葛敏用了一年時間。
左圖:葛敏主編的《因為愛,所以堅持》一書;
上圖:葛敏在“關愛漸凍人”活動現場葛敏在“關愛漸凍症,愛心在行動”活動現場
被确診初期,葛敏終日以淚洗面、痛不欲生。她一天天感受到病魔的侵襲——說話越來越含混,手使不上勁兒,走路走着走着就摔倒。她無法接受自己會逐漸失去聲音,坐上輪椅,喪失自理能力,成為“廢人”。
葛敏每天抱着手機,向朋友訴說自己的恐懼和絕望。一個在美國的朋友每天關注着葛敏情緒上的細微變化,秒回她的各種抱怨和胡思亂想。整整八個月,安慰、鼓勵甚至痛罵她。
“自助才能天助。”
“别把自己太當回事,比你慘的人太多了。”
“不要再糾結在小我的痛苦之中,你應該通過幫助更多的人,從他們身上獲取愛的能量。”
朋友的話點醒了葛敏。她需要找到一件自己感興趣的事,将自己從怨天尤人的情緒中解救出來。崔永元開設的關于抑郁症的公衆号啟發了葛敏。她和病友“陌塵”(網名)開設了一個關于漸凍症病人的公衆号“冰語閣”,後來又組建了“一米陽光”漸凍症病人微信群,組織漸凍症病友抱團取暖。
“冰語閣”公衆号和“一米陽光”微信群吸引了全國近300名患者的關注和加入,在這裡,病友們關注着MND的最新科研信息,交流着各自的護理經驗。病友之間因同病而同心,寂寞時有人陪聊,遇到困難時有人幫忙,如果有誰表現出了悲觀和絕望,各種鼓勵紛至沓來。
群友“疏影橫斜水清淺”給葛敏發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方圍欄,圍欄下是滔滔江水。接着發來一句話:“每每走到這裡我都有要跳下去的沖動。”葛敏想到曾經同樣絕望的自己,鼓勵她:“跳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不跳還有翻盤的機會。”
“在困難和痛苦面前,每個人都會有無數次想放棄的念頭,重要的是不放棄!”“一個人最後的結果就看他求生欲望強烈不強烈!你信什麼就會發生什麼!”在“冰語閣”公衆号的文章裡,葛敏常常激勵病友也激勵自己。
葛敏成立了“冰語閣基金”,每隔半年給“一米陽光”微信群裡的困難戶發1000元左右的幫扶金。資金來自病友們發表在“冰語閣”公衆号上的文章的打賞。
“冰語閣基金”成立的第一桶金,是葛敏在“冰語閣”公衆号上發表的《寄語2018——遇見更好的自己》一文獲得的近5萬元打賞。
那篇文章被學校同事轉發到各班級群,很多師生由此才知道葛敏老師患上了漸凍症。他們通過轉發文章、打賞的方式給予幫助,很多葛敏曾教過的學生的家長也紛紛打賞。
一位學生家長在文章下留言:“知道你患此病,真是無法相信。即使這種情況下你還囑咐我不要告訴孩子,怕影響孩子的情緒。無法形容我的情緒,跌進谷底不過如此。”
學校在知道葛敏患病時就提出為她提供盡可能的幫助,被葛敏拒絕了。直到開設“冰語閣”公衆号,她才提出希望學校找老師幫忙潤色病友們寫的文章。鄧躍茂很是感慨:“就隻有這麼一個小小的要求,而且,其實是為了别人。”
葛敏将這筆打賞全部用在了“冰語閣”的運營上。在公衆号上發文章的病友,無論有沒有打賞都能獲得50元稿費,此外還有20%的打賞提成。
随着公衆号文章越發越多,葛敏産生了為漸凍症病友出書的想法。她用病友間常常互相鼓勵的一句話“因為愛,所以堅持”作為書名。
這本書得到了社會愛心人士的支持,光明日報出版社予以免費出版,作家盧新華、杜衛東,舞蹈藝術家呂藝生等人為書作序,周國平、于丹、何炅等30多位名人明星錄制視頻為書做推薦。
2019年4月20日的新書發布會現場,伴随着以葛敏為原型創作的舞蹈,坐在輪椅上的葛敏被推上舞台。她放聲大哭,舞台、舞蹈都曾是她珍視的、驕傲的,現在卻失去了、永遠無法重來。
她的眼淚裡,也有欣慰和自豪:她以漸凍之軀,為漸凍病人掙來了一份關注;她從病痛中站起,做了這些有意義的事;她重新找到了精神寄托和人生目标,不再覺得自己一無用處。
3
放 手
現在,葛敏由父親葛澤民和保姆照顧。葛澤民反複說,一個跳舞的人,四肢靈活,怎麼會慢慢不能動了?他無奈,想不通,卻毫無怨言地承擔起照顧女兒的工作,早上幫她梳頭化妝,中午給她夾菜喂飯,晚上為她洗漱鋪床。
葛敏常熬夜工作到零點後,葛澤民也為她改了作息。每天午夜後葛敏打鈴喊父親,父親抱她上床,照顧她睡下後才去睡覺。
父親的愛葛敏自知無法償還,努力活着就是她盡孝的方式。葛敏說,過去什麼都想要,現在學會了舍棄,深深明白了什麼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健康、家庭。
葛敏最放不下的,是七歲的兒子星星。
葛敏與兒子星星
患病時,星星才四歲,喜歡纏着媽媽撒嬌、親熱。漸漸地媽媽不能給他穿衣喂飯,抱他時因手臂力量不足将他磕在體育器械上,陪他玩耍時摔倒在地滿頭是血,到後來連想伸手摸摸他都力不從心……
葛敏沒有能力照顧孩子,丈夫因為她的病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壓力與經濟壓力,他們将孩子送到學校附近一個托管班的老師家裡寄住。想孩子時葛敏便從老家江蘇省南通市來到北京看他。
由于缺少陪伴,星星跟媽媽已不再親密,想摸他的小手被躲開,想抱着親一下被推開。托管星星的阿姨想辦法把他“騙”回家陪葛敏睡了一晚。
孩子睡夢中一個翻身把被子踢開,葛敏想給他蓋上,卻沒有力氣拉動壓在他身下的被子。“我一次次使出渾身力氣試圖拉出被子,卻一次次面對被病魔捆束的慘境。那一刻,所有憋屈的眼淚和掙紮出的汗水彙在一起。”後來她用牙用腳,用盡身體所有能調動的部位給孩子把被子蓋好。
早上孩子醒了,一翻身,發現睡在旁邊的是媽媽,一句話也沒有說,以最快的速度跳下床穿上鞋飛奔到樓下找阿姨。
葛敏告訴自己:“你盡力了,該放下了。”她願放手,她隻能放手。
有一天,阿姨給星星講完睡前故事後,星星說:“媽媽沒生病的時候,也給我講過故事。為什麼我出生以後媽媽就會生病?”
阿姨将這件事告訴了葛敏,錐心之痛無異于此。擦幹眼淚,葛敏回複:
“關于我的病,最好的解釋就是每個人出生在這個世界都有自己必須完成的使命。老天選中了他媽媽來為漸凍人這個群體做事發聲。如果我不得病這一切有意義的事情都不會做,所以他的媽媽離開他是為了讓更多人受益。您可以告訴他我得病後在做什麼事情。”
她希望即使孩子未來再也沒有媽媽的陪伴,也能受到這份精神的教育和感染。
4
活 着
坐着的葛敏與常人無異。我提問時,她面帶微笑側耳傾聽,不時點頭。當我問完,她便低下頭去,打開手機微信,調出拼音鍵盤,用右手大拇指開始打字。常人一分鐘能打約80個字,她隻能打出約10個字。
葛敏在打字
手指是現在葛敏身上僅能活動的幾個部位之一。她走路靠輪椅,吃飯要人一口一口喂,胳膊擡不起,衣來都伸不了手,要靠保姆幫忙。
葛敏接受了自己的現狀。每答完一句話她都給我一個明媚的微笑。她甚至給我展示胳膊的無力,胳膊努力向上,卻隻是手腕擡起了一點,很快又垂下去,她自嘲地咯咯笑起來。
她曾經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長得漂亮,名校畢業,就職于不錯的單位,工作表現出色……但她不得不放下驕傲和自尊,學着向命運低頭和妥協。她說:“當身體逐漸被無情的病魔侵蝕時,精彩地活在當下的信念卻更加堅定。”
于是,葛敏開始帶着病體逛街,旅遊,去餐廳吃飯,去電影院看電影。“我臉皮厚不怕人笑話我殘疾。”每次出門前葛敏都會約人上門化妝,她說做漸凍病人中的美女也不錯。在人群中,這個“坐着輪椅的美女”總會引來他人或驚訝或同情或敬佩的目光。
這是葛敏患病的第四年,按“漸凍病患者存活期一般為三到五年”的說法,她隻剩下一年多時間。
2019年4月30日,她問一個做相關研究的人:“最近關于漸凍症有什麼新進展嗎?”
對方答:“我們看到的一個幫助神經元再生、恢複功能的公司,還需要兩三年才能進臨床試驗。”
葛敏回複:“兩三年,估計我都去天堂了。”
縱然她被樹為堅強抗病的典型,縱然她是漸凍人的代言人,她仍然是一個會害怕死亡的普通人。
采訪中,葛敏偶爾流露出苦澀,稱“‘冰語閣’是我給自己量身定制的藥,用來麻痹自己的孤獨和痛苦”。喪氣過後她又重建信心,在手機上敲下“在未來兩三年保持良好狀态,病情不太發展我才有翻盤機會。說不定這兩三年我又被‘逼迫’幹了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給我。
她列下了很多任務清單:寫舞者告别身體手記;請專家學者給漸凍症病友開線上講座;拍攝一部漸凍人的護理短片;成立舞蹈公益基金,資助喜歡舞蹈的南通市的福利院孩子……
一邊是日漸僵硬無力的四肢,一邊是懷揣無數夢想的野心。葛敏時刻提醒自己抓緊時間。“我一定能在生命的最後一秒交出自己滿意的答卷。”
— END —
來源 |本文刊于《教育家》6月刊,原标題為《用靈魂起舞——走近罹患漸凍症的舞蹈教師葛敏》
作者|周彩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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