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蠻

阿蠻是嫁到我們村的一位婦女。
啥時嫁到我們村的,我不知道。因為,我那時還小,跟一幫穿開裆褲的夥伴滿村跑來竄去的玩耍呢。
什麼時候去世的,我也不知道。因為,十二歲那年我便考取了離村四五十裡遠的一所重點初中,後來中專畢業分配在城裡工作,隻有星期天回回村裡。即使回村,有誰會特意告訴你村裡死人的事呢?更何況阿蠻是個智障的人。
是的,阿蠻是個智障者。用村裡的土話講,就是個“憨憨”。但其實,阿蠻的智障并不嚴重,不是很憨。給我的印象,隻是反應遲鈍了些,表情木讷了些,一個人走路時會自言自語。不像一些智障嚴重的,一看便知,說話癡言傻語,渾身髒兮兮的散發着異味,叫人一看見遠遠就捂住鼻子避着走。
阿蠻不是這樣!
阿蠻懂得把自己收拾得幹淨利落。上世紀七十年代,大多數農家的日子還是緊巴巴的。吃飯穿衣量家當。雖然穿得是粗布,但阿蠻總穿得幹幹淨淨,同樣幹淨的臉盤容光煥發,齊耳的剪發頭梳得整齊光順,乍一看去,不知底細的人哪裡知道她是智障呢。

那時候,農村還是集體制。阿蠻因有些憨,不知道偷奸耍滑,幹活很賣力氣,經常和男人們在一起幹重活,是個難得的好勞力。但評“勞模”“先進”的時候,沒人會想得到評她。原因很簡單,因為她是個憨憨。
俗話說,金花配銀花,西葫蘆配南瓜。阿蠻因為有些智障,嫁的是我們隊上的一個聾子。那年月,城鄉娛樂生活貧乏,農村尤甚,互相起外号取笑逗樂,是村民茶餘飯後調侃耍笑的一種方式。我們隊裡有頭牛也是聾子,編号是“二号”,大夥便給阿蠻的聾男人取了 “二号”作外号。見到阿蠻的男人,不喊名字,大聲直呼“二号”。
而阿蠻,因為名字裡的“蠻”字與羊叫聲“咩”,在我們當地土話裡同音,便被男人們喚作“咩”來取笑。男人外号“二号”是牛,阿蠻外号“咩”是羊,倆人俨然成了“牛羊”組合的夫妻。村裡人似乎非常享受這種把歡樂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玩笑方式。當然不止是村裡人,進城之後,我發現城裡人亦如是。這也難怪,因為城裡人從根上講還是從農村來的。
大人們這樣喊叫,還慫恿小孩們這樣喊叫。隻要看見阿蠻走過來,小屁孩們便放膽學起羊叫 “咩——”“咩——”,你一聲他一聲喊個不停。阿蠻雖憨,但曉得維護尊嚴。心情好時,她似乎也憋不住好笑,臉上散着笑,嘴裡笑罵道:“這夥壞慫娃!”或者原地做緊跑動作,佯裝要逮住帶頭喊叫的娃娃頭。心情不好時,阿蠻繃着臉,瞪起眼晴,沒好氣地厲聲嚷道“再喊!再喊!”聽起來很厲害。但即使真生氣,也隻是把孩子們唬住吓跑為止,從沒有真的逮住哪個孩子揍一頓。
柿子揀軟的捏。這歪理,小孩子們似乎基因裡遺傳自帶,小小的屁孩就懂得欺軟怕硬,見着阿蠻敢放肆,見着阿蠻的聾男人卻不敢喊“二号”。因為,聾男人抓着了,會真打。

小時候我也曾在阿蠻路過時,沖阿蠻喊過“咩——”,并不曉得這是不文明的傷人尊嚴的陋習。因為,村裡的大人們樂此不疲。
然而,有一件事改變了我對阿蠻的不敬。
記得那是我上小學二年級時的一天早上。父母一大早便上地裡幹農活去了,停在娘家的大姐一邊照看剛兩歲的女兒,一邊張羅早飯,猛然想起我還睡在炕上沒上學校,趕緊叫我起床。我從小上學積極,總要趕在别的同學前頭先到校,一遲就哭,生怕落在别人後面。
那天,大姐叫醒我時,天光已大亮。我睜開眼一看,立刻傻眼了,估摸着都要上第一節課呢,哪裡遲到過這樣厲害,去了肯定挨老師訓!當時就哭了,磨蹭着不想去。大姐不由分說,拽着我的胳膊就走,把我拽到村中央時,忽然又想起女兒還在家睡着,鍋竈裡還燒着火,而學校在村外,來回得近半小時,便呵斥着讓我自己去,轉身匆匆回家了。
我一個人覺得沒臉去學校,便站在原地哭。
這時,阿蠻過來了,走到我跟前說,“走,我送你去學校。”
也不知道那天阿蠻是從地裡回來,還是要去幹啥,忙不忙?反正,阿蠻放下了自己的事情,把我送到了學校。
就這麼件簡單的事,讓我再沒在阿蠻路過的時候學過羊叫;就這麼件簡單的事,讓我刻骨銘心記到了現在,幾番欲動筆寫阿蠻。
我的散文很少寫人,除寫過父母,阿蠻是第三位。我一直在想,我為什麼按捺不住要寫阿蠻?思來想去,答案是閃爍在阿蠻身上的人性善良的光芒,一直照射在我的心頭。
阿蠻雖傻,但她善良。比起那些爾虞我詐的所謂聰明人,比起那些利令智昏而自墜互害鍊的所謂能人,阿蠻讓人覺得那麼溫暖那麼可親,那麼高大那麼值得敬仰!
古訓曰,聰明反被聰明誤。丢失了善良的人,其實是這世界上自欺欺人的大傻瓜!
阿蠻并非本名,我以“阿蠻”稱之,是因添個“阿”字感覺親切。
聽說阿蠻是因病走的。我想,阿蠻雖智障,憑着她的善良,上帝一定讓她升入了天堂。
願阿蠻在天堂一切安好!

作者簡介:淮戰科,山西省散文學會會員、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西部散文學會會員,《西部散文選刊(原創版)》簽約作家、新銳散文重點作者,著有《位卑未敢忘憂國》、《謀略運城》、《仰望河東》,多次獲全國散文征文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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