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萬物複蘇。2023複蘇之意義自不同以往。中國新聞周刊派出11位記者,體驗并記述了一些常見的職業。見微知著,睹始知終,我們相信,該關心的問題和可期待的變化,就在普通人的勞作裡、街頭的煙火氣裡、生活的無常與尋常裡。希望這組體驗式報道,帶給你一個有人情味的春節。
我是一名房産中介。
在門店一天,打印機如何雙面打印,
怎樣加重顔色,怎麼換紙,
我掌握得爐火純青。
完全狀況外的早會
先唱歌,再鼓掌,最後是店長訓話,這就是房産中介的早會。
“昨天成交的那套房的業主,和我們店裡的經紀人關系非常好!業主和客戶不會僅憑一面之詞就相信你們!你們有沒有這樣的客戶?你們有沒有這樣的業主?”店長的咆哮回蕩在本就不大的店面裡。
不知道歌詞的我,縮在最後排,瑟瑟發抖。
我偷偷問身邊的小楊姐,“店長口中那個賣出房子的經紀人今兒怎麼沒來分享經驗?”
小楊姐小聲說,“客戶隻有下班後有時間,熬了三天夜,弄到今天淩晨4點才弄完,好在是成交了。”
“今兒我能成交幾套?”我大着膽子問小楊姐。
“别做夢了,趕緊鼓掌!”小楊姐說。
打印試卷,收快遞,我是在賣房子?
我所在的鍊家某門店,規模不算大,幾乎遍布北京城的每一個角落,距離不遠就會存在着一家房産中介門店。
跟着小楊姐鼓完掌,結束了早會,我一把拽住了店裡經驗最豐富的李哥。今年是李哥從事房産中介經紀人的第14個年頭,市場的起伏、行業的風浪、日常瑣碎,他都門兒清。
“李哥,你們都怎麼跟客戶‘套磁’啊?”我直奔主題。
李哥眉頭一皺,他表示自己特别不喜歡“套磁”這個詞,他認為“套磁”這個詞,帶着一種故意套近乎的姿态,隐藏着一種在明确目的支撐下的虛情假意。
我觀察李哥,幾乎小區裡大部分業主,他都認識。李哥跟我說,附近幾個小區,他能叫出每條狗的名字。
和業主混這麼熟,平時沒“套磁”,怎麼做到的?
很快,我就有了答案。
開店沒多久,一名70多歲的大爺走進了店鋪,開門見山地說,“來幫我孫子打印幾張試卷。”小楊姐問都沒問,熟練地接過大爺的U盤,按照要求打印完成。
随後,複印證件、代收快遞、搬運貨物、代管寵物狗……店裡的“業務”特别多,就是沒有問房子的。
我問小楊姐,“我們是不是一家假的房産中介?主業是居委會吧?”
小楊姐說早些年開始,房産中介的門店就已經變成這樣了,不僅要提供房産交易的服務,還要承載社區居民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居民們也習慣了。
小楊姐正說着,李哥指着店面内的兩個大冰櫃說,“這是為了夏天幫着居民代收生鮮産品準備的,冰棍啊,魚蝦啊,都塞那裡面。有的業主上班忙,下班了來取。”
“幹這些事能賣出去房麼?”我持續困惑。
李哥和小楊姐紛紛搖頭,“也許你做了一百件事,即便是都是好事,也未必會有成交上的回報。”
但在他們看來,既然是做房子生意,可以拉近和業主們的關系,本身就是熟悉市場的過程。
房産中介這行就是,你永遠不知道哪片雲彩有雨。
小楊姐給我看她的朋友圈,好友李大媽幫她轉發了所有房源信息。
“李大媽是我5年前教她用智能手機的課上認識的,第一次上課,她就忘帶了手機,但是學習态度特别認真,整整記下了三大頁筆記,後來我們一直保持着聯系。”小楊姐告訴我,5年來,李大媽既沒有賣過房,也沒有買過房,但是每逢自己在朋友圈發布房源信息,李大媽總會第一時間轉發,幫助自己擴大影響力。
李哥去年有過一個客戶,直接通過微信聯系到了自己,李哥問他,你為什麼找我?對方回複,幾年前,你幫我代收過一個快遞。
門店中還散落着不少退燒藥和止咳藥,都已經被拆分成小包裝,同事告訴我,這些是前不久感染高峰時,為周圍鄰居們準備的。遇到獨居的老人和行動不便的鄰居,他們還會把藥送到家裡去。
就這樣,我眼睜睜地看着一家房産中介,在上午的大部分時間,幹着和房子一丁點關系都沒有的事。
幫客戶打印
大半天時間過去了,怎麼賣房子,我還不知道,打印機怎麼雙面打印,怎麼加重顔色,怎麼換紙,我已經掌握得爐火純青了。
一下午看了7套房,一套也沒有成交
幾年前有個男裝品牌,曾打出過一句廣告語:“混不好,我就不回來了。”
前往房産中介門店體驗前,我和同事們開玩笑說,“我要是賣得好,我就不回來了。”
理想很豐滿,現實總是很骨感。
我和打印機“切磋”了近一上午的時間後,來了一位客戶,她直接點名要求房産經紀人小倩為她服務,目标很明确,希望購買一套整體預算450萬元以内,采光好的房子。
我開始在後台的資源中幫客戶進行規劃,由于要求采光,首先篩掉朝向北面和西面的房子,然後再篩掉高層住宅低樓層的房源,最後按照預算,篩掉大戶型。
由于部分房源的鑰匙并不在中介門店,而是在房主手中,所以我還需要根據客戶的需求,聯系房主确定看房時間。
我撥通了一個阿姨的電話,很順利地敲定了晚上8點看房。随後我又撥打了幾個房主的電話,又分别安排了時間。
由于過程過于順利,那時我認為,房産中介是一個毫無門檻的工作。
午飯過後,我告别了打印機,陪着李哥出發帶着客戶看房。
到傍晚天黑,我們看了7套房,走到雙腿發麻,口幹舌燥,最後,一套也沒賣出去。
我一直在觀察客戶的表情,他始終沒有露出過滿意或者贊許,我有些沮喪。
帶客戶看房
我問李哥,“是不是我們哪裡搞錯了,客戶對今天的7套房子都不感興趣。”
李哥說,“你沒有看出來麼?客戶對這其中的兩套是比較滿意的,問題不在房源上。”
我是真的沒有看出來,“那客戶不滿意是為什麼?”
他預算不夠,正在做思想鬥争,究竟是降低自己的預期,還是去咬牙籌錢買下符合心意的房子。
李哥告訴我,這樣的客戶很多,尤其是剛需客戶,希望給家人一個更好的環境,但是苦于預算不足勉強湊齊首付,後期的還款壓力非常大。
其實,客戶比想象中的更加依賴經紀人,看到滿意房源但預算不夠的時候,往往是客戶最脆弱的時候。
同作為異鄉來京的打工人,我很容易理解這種心态,想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紮根,一套房子不僅是心靈的慰藉,更是未來幾十年需要用勞動力實實在在償還的。
一旦買錯,會直接造成“心态崩了”。
聽到這裡我有心去和客戶聊聊,看看能不能給他一些建議。
但我忍住了,畢竟買房子不是買水果,我的專業性和可靠程度沒有資格建議對方,畢竟這是大錢,要慎重。
晚上,我又和小倩陪着客戶去看了好幾套房,同樣都沒有成交。
在他們看來,沒有成交是常态,成交了才是意外。
沒有成交,就意味着沒有提成,一連幾個月沒有成交,基本的生活保障就會出現問題。
他們嘴上對我說得都很輕松,但我知道壓力他們沒有表現出來。
是這個職業,讓他們習慣了隐藏自己的壓力,隻呈現了自己陽光親和的那一面。
提成和良心,到底顧哪一頭
不少人提到房産中介,總會在前面加個“黑”字,也确實有不少人在買房租房的過程中,吃過虧,在他們看來,這個行業是在出賣良心賺錢。
空閑時間,我問小倩,“為什麼那個客戶女士進店就直接找你,而不是找李哥?”
小倩告訴我,這個客戶是她另外老客戶介紹的,這種獲客渠道在房産中介這行業中很普遍也很重要,一個客戶往往可以帶出一串客戶。
“你肯定是幫老客戶買到了特别滿意的房子吧?”我笃定地問。
“并沒有,最終那套房子并沒有成交。”
那位客戶是一名白領女孩,面對高昂的房價,她猶豫了很久,後來她在網上看到了一套心儀的房源,比周邊同類住宅便宜了50萬元,小倩幫她約到了房主,在一個晚上看房。
那套房子女孩反複看了好幾次,房主告訴女孩,自己因為着急用錢所以低價賣房,女孩覺得“撿了大漏”,當下就決定要付定金。
小倩拉住了她并告訴她,這棟樓整體呈“L”型,根據這套房所在的樓層以及和對面樓房的樓間距,房子很可能沒有直射光,隻有折射光。
女孩恍然大悟,前幾次看房,恰好都是陰天,那套房子最終沒有成交。
但女孩和小倩成了朋友,雖然一套房子都沒買,卻連續給她介紹了4個客戶。
其實,在我看來,面對大額交易的情況下,房産經紀人的良心甚至比專業度還要重要。
小倩剛給我講完故事,李哥的電話響了。
“喂,先生您好,您看到的那套房子,前一任業主剛剛去世,97歲……”
在李哥看來,不少業主十分介意一段時間内房子中是否有人過世,即便不是非正常死亡,自己也有責任告知對方。
“他聽說97歲,就覺得是‘喜喪’,也就打消了自己的顧慮。”
很多在我看來和買房子毫無關系的細節,房産經紀人都需要告知對方,因為每個人的視角觀點是不一樣的,而買賣雙方始終處于信息不對等的狀态,更多的信息也就代表更多的放心。
夜晚的中介門店,比早上要冷清得多,大部分同事都外出帶客戶看房了,我也換下工作服準備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家。
李哥送我到門口,他的手機再次響起來,他示意我别着急離開。
“喂,老張啊,提前給你拜個早年啊,又換啊?那這樣,過年你好好休息,我給你琢磨琢磨,年後咱倆把這事辦了。”
放下電話,李哥指了指手機對我說,“這是一個老朋友,十幾年前找我買了一套小房子,過了幾年我也幫他換了一套大點的,孩子大了最近又準備換了,前兩天世界杯我倆還一起看球。我是眼瞅着他來北京打拼,娶妻生子到現在,是真心為他高興。”
“買套房,就像給人生穿上了一套盔甲。有時候覺得這個盔甲好沉啊,會讓人走得很慢,很重,但穿上盔甲的人生,會擁有分量感,這比漂着強。”
李哥說這話時,眼中閃着光,就像夜晚北京的霓虹一樣。
記者:趙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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