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20世紀上半葉,一大批國際友人不遠萬裡來到中國,與中國共産黨和中國人民結伴同行。他們雖來自不同國家,很多人卻從此愛上中國,“一輩子都是中國人民的朋友”。
半個多世紀以來,這些國際友人與中國人民并肩前行,見證了中國的滄桑巨變,有些還積極參與新中國的建設與發展,促進了中國與世界的友好合作,與這個古老的東方國家結下了深厚緣分。
“你們親人當年的選擇是完全正确的。”今年9月,中共中央、國家主席複信愛潑斯坦、柯魯克等國際友人的親屬,向那些曾同中國共産黨和中國人民風雨同舟、同甘共苦、并肩戰鬥,為中國革命、建設、改革事業作出寶貴貢獻的國際友人緻以深切緬懷。
伊莎白·柯魯克(新華社照片)
“Mom, would you like a piece of this cookie?”70歲的柯馬凱将一小塊曲奇餅幹輕輕推到母親面前,然後拿起一把白瓷茶壺,将茉莉花茶倒進印有蟠龍紋的中式茶杯裡,桌上熱飲品的香氣溢了出來——一頓中外搭配的下午茶。
今年11月9日,加拿大人伊莎白·柯魯克在北京家中迎來106歲的生日。白天,她睡了個很長時間的午覺,到了傍晚,小兒子柯馬凱不得不将她叫醒:“媽媽,你從午飯後睡到傍晚,需要一些新鮮空氣,一會兒我們下樓散會兒步。”
這是一處僻靜的家屬大院,位于北京外國語學院西校區内。1955年舉家搬入後,伊莎白潛心外語教學,培養了一批又一批外語人才,其中一些人至今仍活躍在中國的外交舞台上。2019年,國家主席簽署主席令,授予她“友誼勳章”,表彰她為中國教育事業和對外交流作出的傑出貢獻。
在母親的影響下,擁有英國和加拿大雙重國籍的柯馬凱早已把中國當作自己的家鄉。20世紀90年代,他創辦面向來華外國人員子女的北京京西學校,這裡的畢業生像種子一樣把中國文化播往世界各地。2004年,柯馬凱獲中國政府頒發的“友誼獎”。
我們在北京秋天最宜人的那幾天登門拜訪,來接我們的柯馬凱穿着布鞋,一口京腔,俨然是個地道的老北京。如今,母親老得越來越快,柯馬凱一邊照顧她,一邊以中國工合國際委員會主席的身份,和家人朋友一道繼續關心并參與中國的發展。
我們的訪問,就從陪母子倆一起散步開始。
“服從組織安排”
或許父親是英國人的緣故,在北京出生的柯馬凱身上依然保留着英式幽默的痕迹。初次見面,我們坐進他的車裡,見副駕駛前貼着一張紙:“請系安全帶,否則付司機500元(Buckle up, or pay driver ¥500)。”見我們好奇,他聳肩攤手:“至今我沒收到任何一筆錢。”
車開進北外校園,在一棟老式公寓樓前停下,暗灰色的牆面很陳舊,看上去和普通公寓樓沒什麼區别。這是一棟建于1954年的房子,這些年在樓道裡裝了輪椅專用滑軌。不過,在保姆的攙扶下,106歲的伊莎白仍可以自己慢慢上下樓。
但大多數時候,這位老英國共産黨黨員的體力已大不如前,身體常止不住微微顫抖。柯馬凱攙着母親從卧室走出來,得知我們來自上海,聽兒子說我們報紙有個“liberation(解放)”,她擡頭看向我們輕輕說道:“I am very happy to see you.”
從入住那天起,伊莎白在這棟樓裡一住就是66年。年輕時,這位出生于成都的國際主義戰士曾深入中國農村做研究,出版了多本記錄中國革命的著作。如今,她的記憶力已大不如前,家中的小黑闆上寫着歪歪扭扭的英文:“I 'd like to have a nice walk and sleep.”
但她的眼神依舊清亮。這讓我想起北外校史館裡陳列的那張照片:1947年底,伊莎白對太行山腳下的解放區進行田野調查,身穿土布軍裝的她騎在馬背上,拉着缰繩,風把她的長發吹了起來,看向鏡頭的臉,自信、潇灑、昂揚。
伊莎白騎在馬背上(資料照片)
那年11月,伊莎白和已是英國共産黨黨員的丈夫戴維·柯魯克來到十裡店村調研土改。臨辭歸國之際,夫妻倆受到中共中央外事工作負責人的深情挽留,經過慎重考慮,他們決定“服從組織安排”,參與創建中央外事學校,并留在中國任教,幫助共産黨培養外語人才。
這一留,就是一輩子。當年的學校幾次移遷、改名,發展到今天的北京外國語大學。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已經懷有身孕的伊莎白從石家莊随共産黨搭卡車進京。開國大典時,在長安街邊臨時搭起的木質看台上,伊莎白抱着剛出生6個月的大兒子目睹了新中國的成立。
在學校裡,伊莎白夫婦倆參與了新中國第一套大學英語教程的編寫和《漢英詞典》的編纂。校史館内,至今仍展示着伊莎白捐贈的外語教材。
如今,老人家中的陳設幾乎仍保留着那個時代的風格,泛黃的書籍、用布蓋好的沙發、挂在牆上的書法,顯示着歲月的痕迹。桌上放着柯馬凱用A4紙打印的大字号詩集,裡面收錄了幾十首伊莎白喜歡的詩歌,還有《團結就是力量》《社會主義好》《東方紅》等中國革命歌曲的歌詞拼音。
歲月在革命者身上留下的痕迹同樣清晰。皺紋密布的臉頂着滿頭銀發,坐在餐桌前的伊莎白喃喃自語,旁人已無法聽清她在說什麼。她身後的牆上,挂着毛主席的畫像和詩句“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西面牆上寫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八個字,中間則是周總理像。
傍晚,夕陽照亮了擺滿書籍、影碟和相框的書架。其中有《中國出了個毛澤東》《美軍觀察組在延安》等介紹中國革命的紀錄片,還有介紹西方文化的書籍。但家中最顯眼的,則是擺在客廳正中央的一個藍色方盒,裡面裝着“友誼勳章”。
“你們可以打開盒子看看。”見我們探頭好奇,柯馬凱露出神秘微笑,替母親做了決定。掀起沉甸甸的盒蓋,勳章光潔耀眼。柯馬凱湊到母親耳邊,樂呵呵地說:“Mom, they are admiring your ‘gold medal'.”
伊莎白沒有回答,她隻是輕輕點頭,看着勳章的方向微笑。
“看來老媽得醒一醒了。”柯馬凱淘氣似地朝我們眨眨眼:“一會兒下樓給她買根冰棍兒就高興了,她愛吃冰棍兒。”
“都是為革命作貢獻”
傍晚,伊莎白坐在輪椅裡,柯馬凱推着母親在院裡散步。不時有人上前打招呼:“帶媽媽出來散步啦?”“對,遛彎兒來。”柯馬凱轉頭悄悄和我們說:“這些老人都在這住了60年啦,他們是看着我長大的。”
一個世紀前,柯馬凱的先輩踏上中國土地,他的父母,以英國共産黨黨員和國際友人的身份參與中國的革命和建設,他的家族見證了古老東方國家從艱難走向勝利的曆程。在北京度過童年和少年時期後,1988年柯馬凱回到中國,在北京定居後便再沒有離開。
半個多世紀過去,從小生活的家屬大院格局沒有太大變化,一些當年的街坊鄰居都還在。退休前,他們多是學校教師,同伊莎白一家相熟,而且并不把他們當外人看待。“都是為革命作貢獻。”
柯馬凱的幼兒園是在院裡上的。如今,這裡至少住着三位他上幼兒園時的阿姨。小時候,阿姨們管叫柯馬凱叫“邁克爾”。有一次,柯馬凱到上海參加會議,被一位阿姨的女兒認出,她正在上海一所招收外籍人子女的國際學校裡教書。
一種集體生活方式已經遠去。20世紀50年代,單位實行供給制,一天三頓都吃食堂,衣服都不用自己買,理發店、洗衣房、澡堂、食堂、鍋爐房都在一處。柯馬凱家樓下曾是一片麥地,從窗戶望下去金燦燦一片。他笑說:“那時候,老區來的人愛勞動!”
最早時,柯馬凱一家住在筒子樓裡,共有三層,每層有一個大走廊,并排有十幾間房。“早晨六七點就得起床,拿着臉盆缸子牙膏牙刷趕緊去搶位子,水槽隻有一個龍頭,沒有熱水,要熱水得到鍋爐房去打。”
走在校園裡,柯馬凱饒有興緻地向我們講述童年生活在此的種種細節:“你看那塔樓下面原來是個大禮堂。”“那片,原來都是筒子樓。”“這邊是公廁,那邊是澡堂。”
“作為70歲的人,我免不了有些懷舊。”路過健身場時,柯馬凱回憶起這裡原來每周六會放露天電影,在二樓窗戶擺一個放映機,用兩根杆子撐起幕布,再用繩子綁好,大家從家裡搬來小凳子排排坐,成為那代中國人的集體記憶。
年輕時,柯馬凱是個性格内向的孩子,因為長相被一些中國大人逗過趣兒:“英國佬,不吃棗,吃棗不吐核,放屁打嘟噜”。但他并不在意:“小孩子們,難免開開玩笑。”
20世紀60年代,伊莎白帶着孩子們去爬長城,中間是柯馬凱(采訪對象 供圖)
柯馬凱對中國人的親密感,部分來自他從小所受的父母的影響。在兒時的記憶中,課堂上的父母始終精力十足,他們和同學親密無間。“我父親願意跟年輕人在一起,他一直吃學生食堂,邊吃邊和學生聊天,關心他們的生活和思想。”
“那是一個合作大于競争的年代。”柯馬凱記得,那時,母親經常鼓勵學習好的學生幫助帶動學習差的學生,她還常把需要幫助的學生請到家中答疑解惑。
“我小學放學回家就在裡屋做作業,我爸媽就在客廳幫學生補課。”多年以後,有一次,柯馬凱去政府辦事,經辦人員正是伊莎白當年的一位學生,他一眼認出:“這不是邁克爾嘛!我是看着你長大的!”
伊莎白夫婦當年的很多學生,有人進入外交部,至今依舊活躍在中國的外交舞台上,他們年輕時,也曾在柯馬凱家客廳的餐桌上補習過作業。
“人類學家的視角”
采訪那幾天,北京天空碧藍如洗。我們走到北外附近的國際大廈附近,柯馬凱指着車流不息的西三環感慨:“我小時候這兒還是一條土路。”一直到20世紀六十年代末,西直門城樓還在,離北外校門不過5公裡,一路過去,路邊還有莊稼地。
半個多世紀來,中國所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是他和母親都未曾料想到的。
以英語教育者被人們認識的伊莎白,第一次重返中國時的身份還是人類學家,四川藏族部落、羌族山寨間、解放區農村的田間地頭,都留下了這位外國學者的身影。
彼時,國際革命運動和反法西斯鬥争轟轟烈烈。她後來的丈夫奔赴西班牙進行反法西斯鬥争,負傷住院,在醫生白求恩那借到一本斯諾的《西行漫記》,從此對中國革命産生興趣。
1959年,兩人合作撰寫的《十裡店——中國一個村莊的革命》在英國倫敦出版。20年後,内容更為翔實的《十裡店——中國一個村莊的群衆運動》在美國紐約問世,這兩部基于實地調查的著作,使西方人有了真實了解中國土改運動的機會。
某種程度上,今天的外國比從前更需要深入了解中國的機會。受父母影響,柯馬凱常說,他要用人類學視角審視北京的發展變遷,這是他愛這裡的方式。
這些年,柯馬凱關注環保事業。我們走過大院時,一股農藥的味道飄在空中。“有人就覺得這些蟲子殺得越幹淨越好,我可不是那樣。”他皺眉快步離開:“要維護生物多樣性,就得有能夠共存的環境。”
兒時的北京似乎有更多趣味。“小時候能見到天牛,兩個大犄角,跟牛魔王似的。”前幾天,柯馬凱走在路上,看到樹上掉下個“吊死鬼兒”,“把我給激動的,多少年沒見到了!”
随着城市化進程不斷加快,曾經住在尋常百姓家屋檐裡的雨燕,越來越難覓栖息地。柯馬凱便和學生、街道社區裡的老頭老太一起,幾十個人組成一隊,走進胡同、街道、社區,動員商家給雨燕留窩。他笑說:“我是人群中唯一的‘大鼻子’。”
柯馬凱喜歡逛北京的胡同,他說,那些不斷拆蓋、分合的雜居院落“像個活物”,是城市生命力的體現。但這些年,北京城的面目也變得陌生起來。“現在中國物質發展很迅速,但在推動現代化、改善人民生活的同時,也要把中國的文化特色保留好。”
海澱原來有一條軍機處胡同,柯馬凱看史料裡說晚清大太監李蓮英曾在那有個宅子,便去探訪,看見院門口坐着幾個老人。正在那東張西望看時,老人問他:“你找誰?”柯馬凱答:“聽說李蓮英跟這兒住過。”
“你猜他說什麼,李蓮英?沒有沒有,這兒沒這麼個人。”說完,柯馬凱哈哈大笑。
柯馬凱在美國教書的朋友帶外國學生遊學團來中國時,每次都找他帶領學生遊胡同,因為他轉的都是真胡同,住的是真居民。“不是騎着個三輪車在那介紹,請幾個大爺大媽坐在那。”
這些年,消失的胡同也帶走了一種古老的生活方式。柯馬凱小時候在崇文小學上學,逛得最多的是挨着胡同的花市,那時有很多養花養蟲遛鳥的人,現在已很難見到,僅有的也深藏在胡同深處。
但柯馬凱有辦法敲開那些緊閉的大門。他找居民聊天,談曆史、談建築,一般聊上5分鐘以後,對方就讓他進去看看。“可能我長着一張洋面孔,人家也覺得新鮮,要是換個中國面孔,說不定成功率還低一點。”
“一輩子都是中國人民的朋友”
采訪那天,他從北京京西學校開完會趕回北外和我們見面,雖然作為創始人的他正一步步退居幕後,但對外交流的工作一直沒停下。“國際友誼是挺重要的工作,現在有些西方國家惡毒攻擊中國,我覺得中國更要廣交朋友。”
1988年,伊莎白的好友,第一個加入新中國國籍的外國人馬海德去世;2000年,伊莎白的丈夫,堅定的共産主義者戴維·柯魯克去世;2005年,好友伊斯雷爾·愛潑斯坦去世……
當第一批“白求恩”遠去,會有新的“白求恩”出現嗎?
柯馬凱家的全家福,攝于20世紀80年代(采訪對象 供圖)
柯馬凱繼承起父母關注教育的志向。改革開放後,來北京工作的外國人數量增加,很多都是短期逗留,亟須能滿足他們子女教育需求的國際學校。1994年,柯馬凱和幾位朋友聯合創辦的北京京西學校開學,這是一所專門面向外國人子女的國際學校。
談及學校的培養目标,柯馬凱反複強調:“我希望京西出來的學生,無論待了1年還是10年,一輩子都是中國人民的朋友,欣賞中國的文化,包括傳統文化,也包括新文化。”
如何讓外國人真正了解、認同中國?柯馬凱說得直接:“我倒覺得不如跑到街道辦事處,跟幾位大媽在那聊聊,你們社區的年輕人都幹什麼?老人怎麼辦?殘疾人怎麼領補助?社區治安怎麼搞?戴紅袖章的人是幹啥的?中國社會是很有趣的。”
“人的感情不是靠啃書本啃出來,是靠跟活人打交道建立起來的。”柯馬凱曾經帶着20多個美國學生轉過積水潭醫院附近的居民區,基本上見不到一個遊客,90%以上都是在當地生活工作的街坊。“北京居民可愛聊天了,特别友好,我帶美國學生到居委會裡頭或者街道辦事處去,都樂意聊。”
這種沉浸式的觀察方式來自他的父母。20世紀40年代,伊莎白在農村做調研時,與農民同吃同住,還經常端着飯碗蹲在地上和農民一起吃飯。面對貧窮落後的中國,這位國際主義戰士不僅沒有歧視,反而和質樸的中國人民打成一片。
在河北西部山區的十裡店村,伊莎白與當地村民交談(資料照片)
“authentic experience”(真實的體驗)無疑感染了柯馬凱。雖然在城裡長大,柯馬凱對農村和農民有着特殊的感情。每年,他都會帶着京西學校的孩子們前往北京郊區農村進行實地調查,這是學校課程裡的一部分。
他把幾十個來自不同國家的孩子分到不同的人家裡,老百姓給外國孩子包餃子吃,孩子們坐在家裡,感受到的完全是原汁原味的中國家庭生活。“孩子們會好奇,那屋住的是誰?這屋又是誰?爺爺奶奶住在哪?洗衣機擱在哪個窩棚裡頭?對中國的了解就更深入了。”
有一次,柯馬凱帶着5個高年級學生去農村考察土地利用變革問題,在一戶農家,學生第一次見到北方的炕,覺得神奇,說我們晚上就睡炕。一頓喂柴燒火,屋裡烏煙瘴氣,但幾個外國學生卻覺得其樂無窮,特别高興。
1949年,伊莎白跟着共産黨的隊伍進入北京,那時,毛澤東說奪取全國勝利隻是“萬裡長征走完了第一步”。當時,伊莎白覺得,主席怎麼這麼謙虛,幾十年過去,她才意識到,社會主義建設确實是個漫長的過程。
她已經為之奉獻了一輩子,她的後代們,仍在矢志不渝——兒子柯馬凱創辦了京西學校,而孫女,現在在英語幼兒園當教師。
欄目主編:張駿 文字編輯:顧傑
來源:作者:顧傑 劉雪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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