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範偉演技被封神,也令整個影評界正在頂禮膜拜的這部電影——
到今天下午6點,豆瓣8.1分,而兩日累計票房,不到300萬。
但這并不妨礙許多人,将這部電影,列入年度十佳、五佳,甚至最佳。
沒錯,《不成問題的問題》。
改編自老舍先生的作品,導演梅峰,是北京電影學院老師,婁烨導演《紫蝴蝶》、《春風沉醉的夜晚》、《浮城謎事》等作品的編劇。
這部戲,是他的處女作。
(範偉與梅峰)
大部分人注意到這部電影,是去年東京電影節拿到最佳藝術貢獻獎。再到後來的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
梅峰回憶說,婁烨看過影片,提到了一個他很認同的詞:“新文人電影”。
一句話,說到了點子上,這部不算喜劇的戲劇,從題材、故事、人物到手法,處處透着一股文人氣。
也正是這股文人氣,埋葬了這部電影的票房,中國電影有三大不賣座法則:
民國題材、方言、黑白片,《不成問題的問題》沾了個遍。
可是範偉卻在這部有着《小城之春》般婉約古典氣質的電影裡,輾轉騰挪之間,就演活了掩藏在溫良恭讓之下的——中國人。
中國人的問題,究竟是個什麼問題?
《不成問題的問題 》是新文人電影,那就不得不提文人電影。
中國的文人電影,繞不開費穆先生的《小城之春》,但《小城之春》說的是進退兩難,《不成問題的問題》說的卻是左右逢源。
電影的故事背景設定在抗戰時期的重慶,圍繞着一個虛拟的樹華農場中的各色人物展開,小說本沒什麼主線。
電影制造了一條,那就是台面上新老主任的新舊更叠和台面下對農場控制權的争奪。
範偉飾演的是舊農場主任丁務源,整日把把不成問題挂在嘴邊。他通曉人情世故,把農場上下打點得井井有條,對上極盡阿谀,卻又不顯眼難看。對下體貼照顧,對工友們的怠工、偷盜行為寬容無比,深受下面的愛戴。
整個農場什麼都好,除了一個問題:一直在賠錢。
因為丁務源什麼都懂,就是不懂怎麼經營農場。
農場裡還住着一個自稱全能藝術家的秦妙齋,世界的藝術品都被他罵遍了,就是沒見過他的任何作品。
透過這個故事,《不成問題的問題》要說的,其實是中國的各種弊病。
農場就是個抽象化的社會,園丁争得個你死我活,在他們上面還有場長許老爺和股東佟老闆在争奪農場的控制權。
看到了吧,中國的事情,永遠有台面上的較量,和台面下的比拼。
丁務源是許的人,而農場李會計是佟的人。股東對于農場虧損的細節,知道的比丁務源還多。一個農場的内部監督,居然是通過這種黑色幽默的方式完成,但對于觀衆來說,并不會有理解上的隔膜。
舊主任下來,新主任上去,新主任尤大興從英國回來,是個隻講理想、不講人情的實幹家,他引入了現代化管理,讓農場的面貌煥然一新,賺到了錢,但是也把人都給得罪光了。
這樣有真本事卻不懂變通的人,中國曆史上有不少,他們的結局也大緻相似:走人。
故事的結是:所有人熱烈敬酒,慶祝丁主任回歸,而尤主任黯然離場。
正如導演說的,他不預設任何立場。一場電影看下來,好像什麼都沒有說,卻又什麼都說了,像範偉說的,“是個靜水深流的東西”。
這種靜水深流,當然也流進了範偉的表演裡。
範偉的表演,實在沒有任何問題 ——舉重若輕。
電影開場。丁主任起床,在鏡子前練鞠躬。
一句:“三太太,我把雞鴨都備上了。“這就是告訴觀衆,好戲開場。
拿到金馬影帝時,範偉說:“這是一部容易被忽略的電影,拍得很淡,演得也很淡。”
為什麼要淡?因為這個角色表面越是波瀾不驚,内裡越是波濤暗湧。
這個人物,是中國電影史上,最累的人了。
對上,要巴結老爺太太,太太打個麻将,都要陪着笑臉。
對下要管理農場工人,所有問題都得管,所有的問題又都不能管。
這個老舍筆下的最典型的中國人,日子是怎麼過過來的?
必定是不動聲色的。
所以範偉的表演,必然也是不動聲色的。
範偉把這個特質是演到骨子裡去了。
這個人,真的永遠都左右逢源?
有一場戲,丁務源正在泡腳,從夥計口裡聽到股東們想換主任的消息,他不發一言,隻是眨瑪了一下眼。
泰然自若從容不迫?其實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每次對着鏡子練完對白,範偉演出的,也是瞬間的怅然若失。肩膀下沉,嘴角下揚,疲憊感,轟轟隆隆。那種熱烈後的疲倦,中國人,都懂。
還有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面對老爺太太,字斟句酌、興高采烈。面對工人時,趾高氣昂、興緻勃勃。
隻有在房間裡和壽生聊天時,才是真實的丁務源,疲倦、沮喪,像漏了氣的皮球。
這個角色最大的難度是,範偉必須演出一個在生活中不斷表演的人。到底什麼時候是演,什麼時候不演,什麼時候演到一半不演了,這,就叫表演的分寸感。
多一分,太浪,少一分,太沉。
範偉的表演,不多一點,也不少一點。
這是2017年大熒幕上最可笑也最可悲,最膚淺也最有深度的角色。
到最後,丁主任的所作所為,都變成了一種充滿着脈脈溫情的坑蒙拐騙,而範偉的表演,則讓他的行為充滿了讓人不忍心責備的無奈。
如果這樣的演出,還不能為範偉赢得一座影帝獎杯,那才是個奇怪的問題。
有種評論認為,相比範偉的收,其他演員的表演太放,不和諧。
我不同意。在我看來,這種高反差的表演正構成了一種最奇妙的和諧。
最放的,是張超飾演的秦妙齋。
話劇出身的張超,表演時自帶話劇式的誇張,卻無形中暗合了角色身上巨大的荒謬感。
西裝革履、油頭粉面,儀表堂堂,十足人渣。
這種極盡外放的演出,正好最大限度配合了範偉的收。
史依弘飾演的三太太和王梓桐飾演的佟小姐,同樣起到了這種表演上衆星捧月的作用。
尤其是三太太的角色,丁務源能保住職位,靠的就是三太太的扶持。這些女演員的表演看起來缺乏獨特的光彩,卻最大限度豐滿了範偉的演出。
倒是殷桃飾演尤太太,為這個角色注入了十足的存在感與悲劇感。
但她的表演,也構成了某種與影片風格的格格不入,這種表演是對,是錯,恐怕又是一個問題。
導演梅峰提出了一個新文人電影的好問題, 範偉演的妙,首先是因為梅峰導的妙。
為什麼呢?因為電影最大限度釋放了演員的演技。
有很多吃飯打麻将的戲,每場就一個固定機位的長鏡頭,黑白影像裡,角色出畫入畫,你來我往,表演,是民國韻味的舞台腔,電影被拍成了水墨畫,角色也成了畫裡的人。
這份精妙,是好演員求而不得的舞台。
梅峰的導演風格,是民國式的,除了影像和美術,固定機位 空鏡頭也是民國的。
但真正最民國的,是電影裡那種霧氣升騰的水墨畫風格,遠觀清冷,近觀洶湧,一副農場水墨畫,照出官場現形記。
包括那種精緻到處女座式的對稱構圖,那種對人物主題聲苛刻的追求,都營造了一種風格上的極緻。
有些人喜歡,有些人不喜歡,但這種美學上的堅持,配得上一陣掌聲。
但也是這種美學風格,也成為了影片的軟肋。片太淡,甚至淡化了影片的諷刺性。
但沒有了刀刀見骨的諷刺與批判,導演到底想說什麼呢?
梅峰自己說,“我追求一聲歎息的惆怅,而不是拿出武器對抗些什麼。”
說到底,《不成問題的問題》是中國人情社會和人性劣根的一面鏡子,隻負責讓觀衆關照自身,卻不打算狠狠撕開中國人内心的口子。
梅峰,是在給中國人留面子。
但面子給了中國人,影片就多少失去了幾分顔色,這件事,也挺中國的。
中國式人情,還是醜陋的中國人,這真的是個問題 。所以最後,每個人從這面鏡子裡,看出的東西都不同。
有人看到了職場啟示錄,有人看了民族劣根性,有人隻看到了範偉的表演。
到最後,從影片的票房看,這依然會是一部被人忽略的電影,就像老舍的原著小說一樣。
影片改編自老舍1943年的同名短篇小說,原著在老舍的作品中,籍籍無名,隻有梅峰看出了它的妙,“人情世故,迎來送往,中國這點事,都被它說得淋漓盡緻了”。
為什麼農場會賠錢?這個問題好回答。
可是為什麼讓農場賠錢的丁務源赢盡人心,讓農場賺錢的新主任卻黯然離去?
這才是不好回答的問題。
而這個不好回答的問題裡,藏着中國人骨子裡最深的邏輯。
推杯換盞,你來我往。問題依然是問題,人情依然是人情。
每個人都活在問題裡,成為了問題的一部分,就沒有人再去追究這些問題。
于是尤主任的房間人去樓空,農場一切如常歲月靜好,赢的隻能是丁務源,因為丁務源的辦法,最中國。
他懂得這個遊戲,也知道如何在這個遊戲裡,留到最後。
他被中國醬缸文化浸泡成了精,也活成了中國人的一副哈哈鏡。秦妙齋天真地無恥,丁務源老成地刷滑,他們,各自代表了中國人人性的一部分。
你說,這部電影怎麼賣座?誰能說自己不在這個農場裡,誰又能說,自己永遠都不是丁務源?
看破不說破,是中國人的生活哲學,而這部電影即使含蓄,還是把能說的都說了,觀衆,成了被哈哈鏡照見的人,讓他怎麼能樂在其中?
說到底,中國是什麼?中國人是什麼?這才是中國自古以來最成問題,又最不成問題的問題。
而範偉這部最不賣座的年度佳作,真是把中國人,演明白了。
這場對中國文人電影的緻敬,一部票房失敗的佳作,一出偉大的表演,成就了金馬影帝範偉。
票房、商業成績,對于電影——即使是藝術電影來說,永遠是個問題。
但有了這樣的表演和這樣的電影,這似乎又成了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
,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