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猶如人,也是有命運的。1999年5月到7月,《國畫》出版後三個月内重印五次。此後十年間,市面上就隻有盜版《國畫》了。曾有出版業界人士估計,盜版《國畫》總量應在五百萬冊以上。中國最偏僻的縣城,都可以看到各種面目的《國畫》盜版。随之泛濫的還有各種盜名小說,不下百種署我名字的僞書,充斥于各地小書店、小書攤。一家著名淘購網上有署我名字的書籍四千多種,皆為盜版書和盜名僞書。這家網站的老闆堪稱名嘴,說他的網絡平台上沒有假貨,被指為假貨的應該稱作網貨。
我原本拒絕為盜版書簽名的,但有年夏天在深圳,我宣布從此給盜版《國畫》簽名,直到它再版為止。故事由來,原是酒店總經理抱來幾十本《國畫》讓我簽名,無一例外全是盜版書。那天,我放棄刻闆和迂腐,決定給買不到正版《國畫》的讀者簽名,借此表達對讀者的尊敬和感謝。自那以後,我見了賣盜版書的小販也不生氣,他們多是無以謀生的升鬥之家。也有單靠印制盜版《國畫》發了大财的,如今或許已悠閑地在加勒比海岸曬太陽去了。單是在長沙,就有好幾位商人表示,他們發迹的第一桶金就是印制和銷售盜版《國畫》。十年間,正版《國畫》無處可尋,盜印版本廣為流布。這本書曾頑強地活在地下。
命運如天,高高在上,無可逃避。但倘能叫人忘記命運的存在,這人間便是美好的。所謂遇上了好命運,必是先曆經過太多的苦難;所謂交上了惡命運,則是陷入了深深的困厄。命運之神時刻在頭頂盤旋的地方,終究不是樂土。中國人自古敬畏命運,原是命運之神太強大了,而人往往是渺小和無助的。
我對天地萬物滿懷敬畏,卻又是個頑固的無神論者,并不相信命運之神真的高在雲天。他們其實就在地上,同我們呼吸同樣的空氣,沐浴同樣的陽光,吃着同樣的五谷雜糧。此類所謂的活神仙們,倘若隻掌管文字的死活,倒也不算太大的不幸。人死不能複生,文字卻是不會死的。時間足可敬畏,希望總在潛滋暗長。
2012年《國畫》再次出版。重讀此書,我仍禁不住熱淚盈眶。這超乎我的心理準備。十多年過去了,我早該變得沖淡和平靜。但是,書中的人和事,常常撩撥起我心中的火焰。《國畫》裡的保齡球館須人工計分,如今電子計分的保齡球都已不再時髦,高爾夫成為貴人們的日常娛樂。當年的手機是奢侈品,如今豪宅和名車是貴人們私下收受的常見禮品。匍匐大地的衆生越來越認命,憤怒已是很沒有意思的事。
(圍繞“文學的原鄉與生命的詩意”主題,湖南省作協副主席、著名評論家龔旭東,知名作家王躍文和詩人張戰于1月14日在湖南圖書館一起分享文學經驗。)
我承認,《國畫》是一部孤憤之書,也是一部憂患之書。然而,它卻又是一部叫人深深誤解的書。“悲涼”二字可能更接近我作品的底色;這種“悲涼”還有更深層次的底色,即對某些人性阙失的悲憫。因為悲憫,所以溫暖。《國畫》并不是一本灰暗、陰冷的小說,書中處處散發着人性的溫暖和光輝。當然,我的小說更有對國民性的揭示和批判。魯迅先生那代作家提倡的國民性批判的使命,當代文學并未完成。我想,誤解此書的人,絕不是因為其心智,而是某種極不誠實的故意。指鹿為馬的人,并非真的不認識馬。
《國畫》是我首部長篇小說,充其量隻能算是習作。十多年間,關于這本書的說法很多,或褒或貶,兼而有之。我不是個喜歡聽奉承話的人,反倒更珍惜那些批評。金玉良言,若能彌補的,我願借以斧斫之。但我十多年間在文學上仍未能有長進,知道《國畫》尚有明顯的瑕疵,卻沒有辦法把它弄得更好些。我囑咐自己,今後寫小說須惜墨如金,不可太汪洋恣肆了。全書不分章節,更無回目,蒼茫而下,混沌一片。我的原意是把生活狀态本身的模糊,直接投射到文本形式上。我的想法也許是幼稚的。
我聽不少年輕朋友說,他們大學或研究生畢業的時候,老師都鄭重建議他們讀《國畫》。我聞之暗覺悲涼。中國古代君子,胸懷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必讀之書是《論語》,他們相信半部《論語》足以治天下。若生逢亂世,想要出人頭地,便讀《戰國策》和《孫子兵法》之類。亂世中要生存下來,非用策與計不可的。然而策或計用得愈多,人心便愈加險惡狡詐。中國人卻偏要把心機曲折美化,叫作“城府深”,或曰“心思缜密”。我有自知之明,知道《國畫》并非一部了不得的書。如果年輕人涉世之初真的必讀《國畫》,我願詛咒它速朽!
《國畫》一直是暢銷書和長銷書。有人說很忌諱自己的書暢銷,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說了真話。魯迅先生同其弟周作人最早翻譯國外小說《域外小說集》,據說一共隻賣掉二十本,其中一本是魯迅先生自己假扮讀者買的。正是這本用文言文翻譯的小說集,讓魯迅先生看清文學語言必須向白話方向走。魯迅先生很在乎自己的書是否暢銷,天經地義。我的書很暢銷,這是件很開心的事。我并不認為好的文學書籍必定是不暢銷的。恰恰相反,中國古典文學經典都是暢銷書,試想《紅樓夢》《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浒傳》《金瓶梅》哪一部不是暢銷書?《百年孤獨》是人類二十世紀偉大的文學經典,它自出版以來就暢銷全世界。暢銷書未必是好書,而好書往往是暢銷的。
我寫作的時候從未考慮過這本小說會不會銷售,更不會為了暢銷而刻意添加所謂暢銷元素。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什麼是文學暢銷元素。仔細想想,我的任何小說都是寫日常生活的。《國畫》出版後很快流行,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這部小說寫的實在是雞零狗碎啊!也許,正是那些看似毫無意義的生活,就像鈍刀割肉一般消磨着我們的人生。有痛感的文學是好的文學。這也許是《國畫》受讀者喜愛的原因吧。
我非常高興自己的書能暢銷。記得《蒼黃》剛出版十來天的時候,我做客某圖書網站,主持人點開一個網頁,告訴我說這本書在美國加州賣9.98美元,在北美訂購一周就可以到貨。我當時看了很吃驚,現代傳播手段太快了。中國一些偏遠山區都還沒有到貨,在北美就可以買到書了。記得那天是星期六,那個網站一天銷量近四百本,這是很好的銷售情況,因為周末網絡銷售往往是平時銷量的一半。我在北京西單書店做簽售,場面也十分熱鬧。前來簽名的讀者告訴我,《蒼黃》已名列北京圖書排行榜第一。有一年,我去黃河源頭一個隻有三萬多人口的偏遠縣采風,共進晚餐的朋友們都拿着《國畫》來讓我簽名。盡管他們拿來的都是盜版書,我也很高興地簽了名。我聽有位作家說,如果自己的書太暢銷,他會覺得恥辱。可我特别高興,我的境界太低了吧。(本文摘自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作家王躍文著作的随筆精選集《喊山應》一書)
【作者簡介】
王躍文,作家,湖南省作家協會主席,其作品被譯成多國文字在海外出版,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代表作品有《國畫》《梅次故事》《大清相國》《漫水》《喊山應》等。(以上圖片均為羅建勳/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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