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時,邱大川照舊在店裡搗鼓他那部電腦。
那是三月底的一天,遠在浙江打工的母親急需買藥,找了很久都沒找到藥店。由于不識字,又抓不到人問路,她想讓兒子幫幫她。
這是許多進城務工的老人常遇到的窘況——看不懂地圖,隻好請親友遠程指路。又是電話,又是視頻,兩母子費好大勁才找到不過200米外的一家藥店。挂斷電話,邱大川決定為母親這樣的老年人開發一個小程序,專門用來認路。
邱大川今年36歲,九年前從北京返鄉,在老家四川南充下面的小鎮開了一家建材鋪。從大城市“急流勇退”後,生活節奏慢下來,他在看店的間隙自學起了代碼。根據自己對小鎮生活的觀察,這位“野生程序員”還開發過文字信息轉語音、山寨品牌識别、手機練打字等小程序。
作為一個農村孩子,他看過太多中老年人為了孩子,堅持留在城裡,直到幹不動了才回鄉。現在生活的小鎮老齡化程度也極高,總有老人走進店裡求助,時常讓他思考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四月初,這個叫“附近搜搜”的小程序上線後,母親的使用體驗很不錯。邱大川想解決更多父母的認路問題,把二維碼發到了豆瓣“适老化改造促進會”小組,獲得了熱烈反饋。帖子發布當天,小程序的使用量沖到了四五千。
當衰老不可避且無可逆,作為未來的老人,應該從時代的縫隙裡拉他們一把。通過邱大川驚人的洞察力和行動力,我們試圖安慰自己,隻要有人願意作出改變,變老就不是那麼可怕。
一
“适老化改造促進會”
母親的那次電話,是邱大川關注“數字鴻溝”的起點。她打工的地方周圍都是工地,因為疫情停工,到處問不到人。線上地圖更是難用,别說不識字,即便打開關懷版用語音搜索,得到的也隻是字體放大版,使用方式沒有變得更簡單。地圖上紅色的指針圖标擠到一起,“我”的位置模糊不清,必須放大頁面、來回拖動,這對年輕人都不是一件易事。
母親無奈之下隻能聯系千裡之外的兒子。她把微信定位發過去,告知想去的地方。兒子在這邊搜索到路線,母子倆再通過語音導航。遠程指路難在母親不知道方位,也不認識路牌。邱大川要不斷确認她周圍的建築物,來錨定她面朝的方向,再引導她左轉或右拐。
這是生活中為數不多的刺痛時刻。當人們逐漸不再依賴問路,隻留下他們在路面上茫然無措。年輕人或許都對這樣的情景不陌生:走在街頭,不時會碰到一兩個求助的問路,或是對智能手機的咨詢。這些客氣的目光裡,總流露出一絲膽怯。
于是從一開始,邱大川就确定了小程序的設計思路:用法越簡單越好,功能越單純越好。
他篩選出老年人常去的場所,在頁面整整齊齊碼好,用按鍵代替自定義搜索,實現了“附近”功能的文字化。點擊藥店後,就會彈出附近的藥店列表,自動按距離遠近排序,店名、距離、地址清清楚楚寫上。旁邊配有橘黃色的小話筒,點擊即可撥通店家電話。
“附近搜搜”小程序頁面。
邱大川構思的使用場景是這樣的:母親要買一包洗衣粉,得提前打電話問問小賣部有沒有。如果不方便出去,還能請老闆跑腿一趟。假如要請客,她還可以打電話到某家飯店,那裡煮的魚好吃,讓老闆先煮上一鍋。
對年輕人而言,這些早就集成在盒馬、美團等App裡的功能,隻消動動手指就能實現。但對于老年人,特别是在互聯網尚未輻射到的農村,這些需求還要費心勞力地自己上門。
母親不認字,邱大川要讓小程序裡出現的所有文字都發出聲音。他在每則文字旁都配上小喇叭,從功能按鍵到搜索結果,都可以點擊朗讀。
和大多數關懷App一樣,小程序支持語音搜索。在這個基礎上,邱大川還做了一個“請别人幫我找”功能。考慮到有部分老年人,對操作應用或手機有天生的畏懼,生怕哪裡點錯了。所以即便程序做得再簡單,也不如親友的幫助。這個功能可以把使用者的定位發給其他人,對方打開後,能夠直接在使用者的定位上搜索附近場所。
四月份,小程序正式上線。母親分享給身邊年齡較大的好友,都說挺好用。邱大川想解決更多人的認路問題,把二維碼發到了豆瓣“适老化改造促進會”小組,這裡聚集了2萬多個“未來的老人”。
反響比想象中要好。邱大川看完了200多條評論,大家最關心的是什麼時候加入導航功能。這是他一直有的想法,卻在實操中遇到困難。具體而言,是老年人很難聽懂現有的語音導航指令。
比如,要找的藥店就在馬路斜對面巷子裡。導航可能會讓人先沿中關村北大街走200米,緊接着過馬路,掉頭往南走80米,然後進入海澱路,再告知目的地在右手邊。如果向路人詢問,就是一句話的事,導航反而把事情變複雜了。對于一個剛到陌生城市的老年人,他們可能根本不知道這條路的名字,東南西北都是不能理解的。
簡單來說,給老年人的指令,需要在精确的基礎上,多加一些人性化的判定,把指令集成更容易理解的話。從技術來講,實現導航功能并不難,但他還在研究如何讓老年人更容易聽懂。
還有網友提議加入方言模式,或者把語音輸入文字替換成語音發出指令。前者難度不大,邱大川記得訊飛就有接口。但他更想實現在老年人打開程序後,由AI助手詢問用戶來自哪裡,并在設置方言後給出搜索指引。
邱大川的更新工作做得很慢很細,他希望每一次更新都能夠真的解決問題。
二
與社會逐漸脫節的無力感
邱大川母親生于1965年,今年57歲。年紀不算老,但那一輩兒女多,五兄弟姊妹中隻有一個弟弟讀書成才了,其他姐姐都沒怎麼讀書。
不識字是母親心裡的疙瘩。以前在縣城飯店上班時,同樣從擦桌子收拾碗起步,别人熟悉之後能給客人開單,她操作不了。母親幹脆不幹了,她内心抵觸這種因不識字遭到的區别對待。
女強人一樣的人,因為不識字,做起事來總束手束腳。邱大川的父親在他11歲那年病倒了,母親為了兒子的學費,選擇獨自去北京打工。幾年後,父親還是沒能逃脫病魔,母親也在異地待了十多年。她逐漸愛上北方的饅頭,做得一手好炸醬面,有時還蹦出一句帶京腔的川普。七年前,邱大川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母親才回來幫忙帶小孩。在家的時間久了,她甚至有點想念北京。
邱大川和女兒。
去年,母親又離家到浙江嘉興打工。她還是不願意花孩子的錢,隻要能工作,就想出去掙一點。另一方面原因,也希望用繁忙的生活抵過孤獨感的侵蝕。父親離開後,母親缺乏安全感,變得容易多愁善感。邱大川作為獨生子,幾乎每天都要和母親視頻。加上社會走得太快,沒上過學的老年人要适應,精神壓力很大,她慢慢感覺與社會脫節。
包括大家在家族群裡聊天的時候,她看不懂,也回複不了。雖然母親不發言,但邱大川能感受到她的自卑,為此還開發過一個微信“外挂”。隻要把文字信息轉發給一個機器人賬号,那個賬号就能自動回一段朗讀文字的語音。直到今年4月,微信關懷模式推出點讀文字的功能,這個外挂才正式“退出江湖”。
後來用上微信支付,母親又開始糾結100和1000的區别。在她的世界裡,字面的數字還是很模糊的概念。她隻能死記硬背100後面是兩個零,1000後面是三個零。長此以往難免有纰漏,因此母親從來不會在微信零錢包裡放超過千元。
差不多在那個時候,很多以往唾手可得的事情也變得複雜起來。一個電視機配兩到三個機頂盒,起碼兩個遙控器,幾十個按鍵徹底把她難住。母親熟悉的是那種12個頻道的黑白電視,擰開開關,隻有頻道和音量兩個按鈕。現在她連打開電視都做不到——一進去就是廣告,再就是各種App更新的彈窗提示,等進入網絡電視的頁面,還要切換成直播。
沒有别的娛樂,她每天刷抖音快手,一個接一個看視頻。母親喜歡抖音極速版、快手極速版,刷視頻有錢領,幾天有幾毛錢。買東西喜歡拼多多,總說官方又發錢了,一看隻發了幾分錢。平時去銀行辦業務,可能連名字都是勉強畫出來。那麼多砍價的操作,母親卻能把所有步驟記在腦子裡,還樂在其中。
比起大多老年人,喜歡接受新鮮事物的母親,生活的不便程度沒有那麼高。但更多人面對的數字鴻溝,寬到無法跨越。邱大川在疫情期間,親眼目睹健康碼行程碼給老年人出行造成的困擾。他們的手機可能還是功能機,或者根本不會弄。在醫院門口,他就看見過因為沒有手機,無法進去看病的老人。
邱大川很心疼,覺得必須要改變一下。
三
不玩遊戲的野生程序員
寫程序是在五年前開始的愛好。邱大川那時從北京回到老家,生活節奏慢下來,不自覺想學點東西。他不喜歡打牌玩遊戲,看店無聊之餘買了本教材自學編程。一整本厚厚的書,不到一下午就能啃完。他對着書上的代碼操作,理解運行邏輯,看多了就開始上手做東西。
選擇做微信小程序,主要因為技術成本低。不像做App,要學習蘋果安卓兩套語言,上線也得繳費。個人小程序上線免費,地圖數據庫、語音搜索這些功能,各個平台都有接口。
除了認路的,邱大川還開發過幾個小程序練手,其中一個用于商标識别。建材店開起來後,他發現年輕人大多在外打工,老家的房子裝修都是老年人在操心,他們中許多人無法分辨山寨産品。為了突出自己賣的東西正規,他才做了這個程序——隻要拿手機對商标拍照,就能識别出品牌。他把小程序展示給每個來店的客人,用的人不多,他也無所謂,做出來就開心。
認路小程序發到豆瓣之後,流量經曆了一輪暴漲,邱大川也想過要不要商業化。比如挂上廣告,放一些老年人愛看的視頻,黃梅戲或者川劇。後來想想還是算了,這麼做顯然違背了他的初心。
他是一個極其不願意把事情搞複雜的人。喜歡做程序的原因,也是因為技術能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他沒有改變社會這樣遠大的夢想,現階段最大的關心事,是希望能夠利用自己的技術補貼一點收入。用他的話來講,就是做一系列“賺錢機器人”。如果在這基礎上,還能稍微幫助到别人,就已經很好了。
邱大川在店裡工作。
邱大川從來不認為自己是程序員。在他心裡,程序員是很酷的。這個世界發展得如此之快,很大程度是程序員的功勞。但他更享受開發的過程,沒那麼看重結果。沒活幹就在店裡寫寫代碼,有活的時候也到裝修工地上去。
被稱為“野生程序員”,他還挺喜歡的。用他的話講,正體現了他“不務正業”的性格。本來應該好好經營店鋪,卻着迷于寫程序。身邊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他會寫,過路的人看見他整天在店裡打電腦,都以為他在玩遊戲。
和正經程序員相比,邱大川的生活環境反而賦予他獨特的觀察視角。他善于挖掘一些細微的需求,并且有很強動力去解決實際問題。這些觀察都體現在他對小程序的設計中,借助他的眼睛,我們得以窺見小鎮生活的一角。
他掰着指頭數自己的研究,其中一個是蘋果産品序列号的查詢服務。小鎮上有很多賣二手的手機店,激活時間、保修期、維修記錄等都是收手機時的重要參考值,又不可能跋山涉水到城裡的蘋果專賣店去查。百度指數顯示,每天都有四五千人為此在網上搜索。
還有一款練打字小程序,專門針對沒有學過電腦的用戶。因為一位朋友當上村官,有電子辦公的需求,卻不會用電腦。他們所在縣是近兩年才摘帽的國家級貧困縣,這位朋友30多歲,一直沒用過電腦。邱大川才發現,很多鄉村幹部甚至是老師,都有練打字的需求。
四
全社會要共同解決的問題
自從2013年回到家鄉,邱大川感覺這裡的時間過得特别慢。在互聯網強勢占領城市各個角落時,農村的社交、生活方式大多固守着以前的步伐。
整個鎮兩萬多人,卻很難找到一張青壯年面孔。當地勞動力在90年代大量湧出打工,搞建築或者進廠。手停腳停,總要等幹不動了才回來。剩在鎮上的,除了老人就是學生。
在老家掙錢太困難,沒有年輕人,就缺少重要的消費力。像邱大川這樣在鎮上做生意的,幾乎很難突破月銷售額15萬元的免稅額度。他所在裝修行業,夏季更是純粹的淡季。農村裝修房子,大都在上半年。從廣東、浙江掙來的錢,過年期間嘩啦啦投進房子裡。
從回來到現在,他感覺鎮上的人一直在做一件事——蓋房子,蓋更好的房子。縣城一套房才六七十萬,在農村花兩三百萬建房的人卻不在少數。特别是老年人,他們賺錢隻希望孩子過得好,然後蓋一棟好房子。
邱大川看着老家豪華的洋房,反思在北京住的西北望小平房簡直不是人能呆的。
留在鎮上的大多是老年人,房子裝修自然都是老年人在操心,邱大川也最常和他們打交道。五個客人裡,就有一個要現金支付,他們對電子支付還沒有完全信賴。現在鎮上開農村公交的司機,每天都要數一大把一塊兩塊。
他的店開在比較繁華的地方,不時就有老人進來求助。比如,常有人問水氣電費這種生活用費怎麼繳。通常年輕人過年回家都會買夠一年份,但總有不夠用的時候。老人們攥着一大把零錢,到處問營業廳在哪裡。
還有老人進店就說手機壞了,邱大川拿來一看,其實就是内存滿了,一打開就閃退。他很奇怪,自己的手機從不會這樣。但老年人總能刷出奇怪的銷售廣告,裝上亂七八糟的應用,甚至有暴露信息的風險。
手機“修”多了,他就發現很多極速版App裡集成了大量這類廣告。在微信搜索老人或老年人,也會發現大量雷同的小程序,點進去就是各種廣告或視頻。為此,他還向騰訊投訴過,得到的反饋是操作本身沒有違規,隻是他們做的東西太爛了。
碰到過最離譜的事,是一次在房子工地上幹活的時候,旁邊監工的房東老人的手機來了電話,竟然要觀看15秒的廣告才能點擊接聽。這些廣告的無孔不入,簡直令人歎為觀止。
不刷手機視頻,老年人也沒有其他選擇。邱大川記得,以前鎮上甚至農村有露天電影、露天戲台,都是消遣的好去處。街角補鍋補鞋的老頭就像吸鐵石,總會吸引一堆老年人坐着聊天。現在不僅補鍋補鞋的沒有了,修自行車的也沒有了,搭個凳子在橋頭給老年人理發的也沒有了。手機玩不轉,電視看不懂,屬于他們的公共休閑空間消失殆盡。
所以邱大川很難譴責老年人的“網瘾”。對他們來講,視頻軟件可能是唯一能夠對話的東西。畢竟在算法的處理下,用戶标簽細分到每一種方言。線下的世界是孤獨的,線上的世界反而是熱鬧的。
邱大川所在的小鎮。
對于未來,邱大川想要在現有小程序的基礎上,升級成周邊生活服務集結的平台。把他觀察到的,老年人交水氣電費、找裝修工人這些需求放到同一個入口,讓老年人能夠更方便地“一站式”處理事情。
當然這個想法能否落地還無法确定,他不清楚需要什麼資質,也不清楚這個接口誰能提供。有的時候,他也會琢磨,這不是個人能帶動的,而是全社會要共同解決的問題。畢竟科技不一定能為老年人所理解,但隻要花心思,足以方便他們使用。
他現在能做的,就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内,勸所有來店的客人,在馬桶旁邊裝一個扶手,讓老年人坐下或起身時能夠扶着。淋浴間也要裝一個高度在一米五左右的扶手,老人洗累了可以抓住扶手休息一下。頂多10多塊錢的成本,對老人而言卻是非常大的便利。
采寫:南都記者黃慧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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