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0日是涼山木裡火災一周年,那場火災曾造成31位救火隊員遇難。然而,人與山的關系并沒有徹底改變,當地幹熱的氣候和森林中深厚的腐殖質,始終是高懸在林業州頭上的利劍。一年後的同一時間,兩場大火又在涼山燃起,18名救火隊員和1名向導遇難。
記者 | 董冀甯 實習記者 | 李曉潔
迫近城市的山火▲▲▲
許多西昌人在30日傍晚時都看到了這一幕:城市南側的泸山“着了”——最初着火的是山背向城市的一面,城市裡的人看不見明火,隻能看到山頭上扭曲的熱浪,同時大量火紅的煙霧伴随着強勁的南風湧入城市。
這座成都西南350公裡的涼山州首府,迅速陷入到一種恐慌當中。“你看過西遊記吧,就像裡面那個火焰山的感覺一樣。”劉潘在邛海濕地公園附近經營農家樂,他告訴本刊,大約是下午四點多起的火,1個多小時後火勢擴大,火頭逐漸翻越泸山,蔓延到靠近西昌城區的一側,他迅速帶着家人撤入更靠市中心的一處住所。不久後,他聽說靠近泸山的環線全部被封鎖,人員開始向室内疏散。
據西昌市政府新聞辦通報,3月30日15時51分,西昌市接到報警,馬鞍山方向發生森林火災,初步判定,起火位置位于涼山州大營農場,由于風勢較大,山火迅速漫延至泸山。在地圖上,大營農場則位于西昌市正南約20公裡處。西昌市公安局同時發布消息,對火場五公裡範圍内居民實施疏散,同時對城區内多條道路實施交通管制。
盡管根據統計,涼山州是整個四川火災最高發的市州,境内每年有大小上百起森林火災,但在首府西昌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劉潘對森林大火的印象還隻是停留在電視畫面中,在他的概念裡,火災就分兩種,“一種是被控制住的,畫面裡隻有一些黑灰色被燒毀的木頭和白煙;還有一種就是失控的大火,是紅色的火光和煙霧。”這是他第一次在現實當中看到接天蔽日的紅色火光。
很多視頻通過社交媒體傳遍了西昌人的朋友圈,劉潘發給我一段,其中是數十名森林消防隊員,匍匐在一片空地上,看起來像是被火焰包圍了一樣,為首的一名消防隊員手持望遠鏡向前觀察火情,并朝後面喊話,“退一點、再退一點。”
據“西昌發布”最新通報,31日淩晨1時30分,聯合指揮部接到火場滅火人員報告,甯南縣組織的專業打火隊21人,在一名當地向導帶領下,去往泸山背側火場指定地點集結途中失聯。接到報告後,指揮部立即組織展開搜救。7時許,搜尋到3名打火隊隊員,送往醫院救治,目前生命體征平穩。但随後,搜救隊伍陸續發現19人不幸遇難,其中18名為打火隊員,1名為當地向導。
“在山谷中救火本身就是一件特别危險的事。”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火災科學國家重點實驗室主任劉乃安研究員告訴本刊,涼山地區位于高山峽谷地帶,兩種地形非常典型,第一種是高坡度地形,第二種是峽谷地形。
“對于高坡度地形來說,一般随着坡度的上升,特别是坡度上升到30°以上,火焰會偏離浮力控制下的豎直方向而附着于地表,從而大大加強向上坡方向的熱量運輸,使得火蔓延速度呈指數級上升。對于峽谷地形來說,火災科學國家重點實驗室的最新研究表明,當峽谷兩側坡面的坡度超過一定臨界值時,會形成‘爆發火’,對流傳熱會急劇加強,導緻火蔓延速度呈現指數級上升。”
“爆發火是一個特别危險、特别值得一線救火人員警惕的現象。”劉乃安說,他特别提到2019年涼山木裡火災和2010年道孚火災,地形條件和可燃物條件是相似的,都發生于高坡度峽谷地帶,均因爆發火導緻嚴重的人員傷亡。
劉乃安根據通報中提及事發的山坡背部區域推測,這些救援隊員也極有可能遭遇了爆發火。他告訴本刊,綜合包括這些火災案例和國外類似的火災案例,以及火災科學國家重點實驗室所開展的實驗室模拟實驗結果,對于前線撲火人員來說,應該盡可能避免在連續覆蓋可燃物的峽谷底部進行撲火作業。即使對于非峽谷地形,如果山坡較陡,山火蔓延的速度也會極快,因此撲火人員應識别火頭區域,隻有在已過火區域進行撲火作業相對安全。
劉潘此前從沒想到西昌會面臨森林火災的風險。西昌四面環山,中間有一片巨大的邛海濕地,使得原本背風坡幹熱氣流下沉應該形成的焚風效應被弱化,外界火災形成的煙霧也很難到達這裡,氣候算是整個涼山最好的地區。甚至,早些年西昌毀林現象比較嚴重,有些山出現了秃山的情況,政府為了恢複生态和發展旅遊最近十年還在大力恢複泸山上的植被。“像我們農家樂附近的山林都是嚴格管控火源的,西昌作為首府各種巡護力量也比較完善。”
以往涼山地區發生的火災,通常都在遠離城市的深山。像去年木裡火災發生的區域,距離木裡縣城尚有六個小時的車程。事實上,就在前一天,劉潘還在手機上看到了四川省應急廳召開視頻調度會,部署針對涼山幾場火情的部署工作,當時起火的位置是木裡縣項腳鄉,政府投入了2000人的救援力量,他記得前一年總共參與滅火的人員隻有400人。沒想到一天之後,火已經燒到了自家門口。
連續的火情▲▲▲
事實上,從3月28号起,涼山州連續出現了兩場山火。“第一把火”是28日從列瓦鄉燒起來的,而30日下午西昌泸山的“第二把火”,某種意義上打亂了普通森林救火的部署。
一位參與了救援的民間救援隊負責人告訴本刊,從泸山火情爆發開始,885名消防員被抽調,連夜支援西昌,據媒體報道,出事的甯南縣打火隊,是一支剛剛組建三個月的救援隊伍,這遠比平常的部署更快,原因是山林大火威脅到了一座80萬人口的城市,“在山林裡,我們或許可以考慮火情變化退一退,但如果背後是城市,每退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而據西昌市人民政府在3月31日下午五點在新聞發布會上通報,整個起火區域内,包含了兩個加氣站、一所博物館、多處學校、居民住宅和文物保護單位。
四川森林消防總隊工作人員王琛告訴本刊,森林撲火面臨兩個問題,一是山高坡陡,消防車開不到火場前沿,需要駐地老百姓、解放軍、武警配合送水;二是大風一吹,還會再着,需要在火勢稍微輕一點的火線上,動員當地老百姓清理火場、看守火場,防止複燃。因此,前後配合,才是森林撲火一貫的戰術。“從比例上講,1:2:2,100人在前面滅火頭,200人供水,200人清理火場。這樣打一段,清一段,清一段再打一段,呈梯次進行。”
事實上,如果不是當地人,可能很難了解,整個涼山正處于森林火情高發的季節,年年如此。實際上,四川省林業第五築路工程處(以下簡稱川林五處)駐木裡副處長馬朝東告訴本刊,正常來說,涼山州從1月底就進入林區的火險高發期了。
這也能解釋,為什麼劉乃安對于涼山的關注早就開始了。他告訴本刊,山火發生時,氣象條件、可燃物條件和地形條件是決定火蔓延發展速度的三個關鍵因素。對于氣象因素來說,過去一個月涼山氣溫較高,平均最高溫度26°C,平均最低溫度9°C;雨水較少,僅4天為小雨。“即使相較往年,也是一個高溫幹旱的天氣,本身就易引發山火。”
由于整個涼山采取了比往年更嚴密的防控措施,今年第一把火是在3月28号才燒起來的,地點在去年曾有31名救火人員犧牲的涼山州木裡縣,更具體的地點是項腳鄉。
這是一個距離西昌尚有6小時車程的橫斷山深處,張蒙是附近列瓦鄉應急管理處的救火人員,3月28号下午5點多鐘,他看到項腳鄉方向的一座山在冒煙,他的第一反應是希望不要起火,就算着火了,也不要燃得太大。“冒煙已經是個危險警告,山林救火的難點在于,你發現的時候可能隻是冒煙,但是等你趕到的時候可能已經把整座山頭燒光了。”
這時候張蒙接到了救火電話,應急管理處立馬召集了三四十人,開車前往項腳鄉。一個多小時後,一行人到達山腳下時,已經是大火了。張蒙回憶,“火燒得猛烈,大概有幾十畝地。” 實際上,去年下半年才入職到鄉裡的應急管理處,以前沒上過幾次火線,這麼大的林火,他也是第一次遇到,上山的路上,又緊張又害怕,“山特别陡,原始森林裡可燃物很多,一路上看到不少懸崖。” 火就在幾十公裡外,如果風忽然變向,幾分鐘就能到身邊來。煙霧彌漫,即使穿着有防護作用的衣服,帶着護目鏡和面罩,煙氣還是能熏得人流眼淚。
張蒙所在的應急管理處,加上消防隊、民兵及當地有經驗的村民組成的滅火隊,總共有7、800人,分成不同小組,到達山頂用了大約三小時。到了山上,救火最主要的工作,是在離大火四五十公裡外的地方,砍出一條8-10米寬的隔離帶,緩解火勢蔓延。“風太大了,火勢已經沒辦法控制住。暫時隻能砍隔離帶。”張蒙說,砍隔離帶,基本上是在清理腐殖層和其他可燃物,厚的腐殖層大概有一米,清理出來的可燃物堆積在火勢的反方向一側,若是看到零星的火頭,就用背着的水澆滅。
在馬朝東看來,相比于去年的木裡大火,這次項腳鄉的火情控制的難度已經低了很多,“首先是位置距離附近村莊更近,而且地勢相比去年也要和緩許多。”另外,他告訴本刊,盡管像各地林草局、包括他們川林五處大多有自己的救火隊,但對于基層來說,這些并不是最直接的力量,“根據《四川省防災減災條例》,實際上最主要要依靠當地的老百姓來控制,然後外界的專業力量才可能進入和最終處置。”
28号晚上到山頂,到29日下午3點左右,張蒙一行人才從山上下來,期間餓了就吃自己帶的幹糧,困了就躺一會。30号淩晨3點,小組繼續上山砍隔離帶,直至下午三點再回到營地。張蒙說,這兩天的風大、火也大,山上取水難,消防員根本沒辦法靠近去救火,火勢也無法控制,砍好的隔離帶,第二天去看,有的已經被火燒過去了,但因為風大,即使直升機,也無法過去滅火。然而他們沒想到,在一場戰役還沒結束的時候,另一場火會在30号下午,在西昌南側的泸山燒起來。
無法“消滅”的山火▲▲▲
在關注森林火情時,劉乃安說,格外需要關注的是火災形成條件的一些數據化指标,因為森林大火的防治和撲救本身就是一個世界性科學問題。
區别于同一氣候帶的阿壩和甘孜多草原火災的情況,涼山森林大火最大的風險來源于其樹林中深厚的腐殖層。馬朝東告訴本刊,因為原始叢林當中腐殖層常年無人清理,正在變得越來厚,“有些地方厚達将近兩米。”按照這個數字計算,已經是國際公認的可能發生重特大森林火災每公頃30噸的兩倍。
劉乃安分析稱,涼山地區植被茂密,地表可燃物本來就很豐富。在科學層面,當可燃物載荷高至超過一定臨界值,發生火災時因為燃燒特别劇烈,即使在無風無坡度條件下,火焰也會通過強烈的輻射傳熱和可燃物内部的對流加劇火蔓延速度。
同時,因為涼山地區的地表下方存在大量的腐殖層,給地下陰燃燃燒提供了“燃料”,燃燒速度很慢而不易被探測,給火災後續處置帶來嚴重困難。這是馬朝東作為基層救火隊員時最怕遇到的情況,“我們說除了‘打早’、‘打小’,還有最重要的一條是打‘了’,說的就是對付這種地下陰燃,有時候明火消失一個星期後,仍然能發現複燃的情況。”像去年的木裡火災,3月30日爆發的火情,直到4月4日追悼會召開時仍然在持續,而直到4月11日通報仍然有小型煙點。
去年木裡火災是由于幹雷劈着了木頭引發的,而今年的兩起火災,具體起火原因還有待調查。據統計,近9成的火災事故是由人為引發。最近快到清明節,馬朝東和同事們每天最大的工作是下去宣傳,千萬不要帶火種進山祭掃,但即使這些工作做足,至少還有一成的火災是他們難以掌握的,“整個火災的高發期會從1月底持續到5月底,這期間沒有人知道火災會在哪一天降臨,我們唯一确定的是,這期間的火災,指望不上老天爺下雨幫你,隻能靠自己。”馬朝東說。
“國外經驗是會主動用引燃的方式清理一些腐殖質,”馬朝東告訴本刊,“我們近年來也在嘗試,但是這個措施有一定風險。首先,如果要做到可防可控,那麼規模就不能很大,否則就可能人工引燃一場山林大火。還有一個原因是,山上的野生菌類是當地山民每年重要的經濟來源,一旦通過燃燒破壞了表面的腐殖質,實際上相當于也就斷了這些山民的經濟收入。所以我們更多的,還是平時強調預防,戰時拼命救火。”
劉乃安稱,各個國家的國情不同,在處置山火時要綜合考慮财政預算、人力成本和經濟損失等。有一點是共同的,即在面對特大山火時,各國目前都還沒有比較好的處置對策,但避免人員傷亡和減少經濟損失是各國共同的應急管理目标。他從科學的層面上寄希望于發展火蔓延突變加速預測技術,這是山火預測預警技術所需突破的關鍵瓶頸問題。
但對于馬朝東這樣的當地人來說,類似年複一年與山火的“戰争”,還要持續很久。馬朝東稱自己是第三代護林人,從他的祖父輩作為林業工人來到這裡,他幾乎從小就見慣了山林大火,不會刻意渲染火場的危險程度,在他看來,大火究竟能不能防住,最關鍵就是取決于能不能“打小、打早、打了”。而從小生長在雅砻江峽谷長大的呷江形容當地人與山火的關系,“總是陪伴,偶爾治愈”。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劉潘、王琛、張蒙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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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冀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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