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從李新梅記事起,媽媽就是個沒有名字的人。
爸爸通常管她叫“哎”或者“喂”,鄰居則連這個也省略,直接上來拍一下肩膀。
在村子裡35年了,“他們都不知道我媽叫什麼”。
身份證上,媽媽的名字叫李玉榮,出生日期是1960年7月15日,兩個信息都是爸爸李偉随意編的。
李新梅記得,媽媽的枕頭下面總是橫放着一把刀。有時候是水果刀,有時候是剪刀,刀柄朝向床外,刀刃向内。
成年之後,李新梅會有意識地把媽媽的刀藏起來,但過不了多久,一把新刀又會出現在枕下,就這樣過了30多年。
媽媽從未使用過那把刀,隻是一直枕着睡。
在一個飯局上,有人告訴李新梅,枕刀是布依族的習俗,人們相信,如果做了噩夢,放把刀在枕下,就不會再夢到那些可怕的事情。
對方說:
“你媽媽一定做了很多年噩夢。”
35年前的冬天,媽媽被人販子從重慶火車站賣到河南一個村子,身上隻穿了一件薄薄的衣服。路上被人打過,耳朵出了血,牙齒也掉了好幾顆。
李新梅的大姑花1000元買下她,給李新梅的父親李偉當媳婦。
李偉覺得這女人長得醜,又黑又矮,不知道是不是在路上傷了耳朵,聽力也很差。他不樂意娶這樣的媳婦,但最終拗不過姐姐,還是結了婚。
在李新梅印象裡,媽媽總是深懷恐懼。
她會仔細叮囑1歲半的外孫不要出門,還咬牙切齒地說:
“外面會有壞人會打你。
“如果有人打你,你就拿磚頭狠狠地打他!”
李新梅不知道媽媽做沒做噩夢,她無法和媽媽進行更深的交流。
媽媽說一口發音奇特的語言,和漢語沒有任何相近之處,村裡沒人聽得懂,從小和她在一起的李新梅也隻能聽懂50%左右,但不會說。
媽媽聽力差,始終學不會漢語,隻會寫歪歪扭扭的村名,是李新梅教的。
“至少出去能告訴别人家在那兒。”
但媽媽并不覺得這裡是她的家,李新梅記得,從小時候起,媽媽的話語中會重複出現兩個詞:“煙”和“白煙”。
李新梅後來逐漸明白這兩個詞的意思,在媽媽的語言中,那是“家”和“回家”。
她說得太多了,家人常常會顯得不耐煩。
那看上去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沒人知道她的身份,她有着和周圍人不大一樣的長相,眉骨高聳,眼窩深陷,甚至有村人說她來自國外。
李新梅的媽媽 圖源:受訪者提供
然而,在2020年9月,故事有了一個奇迹般的轉折,一群身在貴州的布依族人用了僅僅兩天半的時間,幫李新梅媽媽找到了位于貴州晴隆縣的家。
它順利得不像真的,以至于李新梅聽到這個消息時,第一反應是:這是個騙局吧?
她深知這種尋找有多難,從2010年起,她曾嘗試幫媽媽尋找過很多次。她在QQ上加過五六十個群——
因為媽媽是從重慶被拐來的,她重點加川渝地方的群,她在裡面詳細描述了媽媽的外貌、被拐時間,把她聽得懂的詞轉換成漢字:吃飯是“更号”,喝酒為“更澇”,睡覺是“等能”,問有沒有人知道這是哪裡的語言。
偶爾會收到一些語焉不詳的回複,有說是四川的,有說是越南的。在貼吧和川渝的尋親網上,李新梅也發過一些帖子,花20塊錢置頂一個月,閱讀量有幾百,但少有回複。
尋親網上需要填很多信息,但李新梅能填的不多。
“我媽的過去一片空白,相當于讓你填信息,你就填了一個問号,根本無從下手。”
在一個QQ群裡,曾有一個貴州人加李新梅好友,說媽媽有可能是貴州的,這邊少數民族很多。她讓對方說幾句當地的話,對方不會講,李新梅覺得他是在騙自己,把他拉黑了。
零零散散找了幾年,她沒有尋到任何有價值的方向,慢慢灰了心。
媽媽漸漸老了,在這個小村子裡,她從一個20幾歲的姑娘變成60來歲的老人,兩個女兒都已經嫁人生子。
看着媽媽,李新梅常想,她的父母大概率都不在了,誰還會記得她呢?2016年之後,李新梅不再發尋親帖。
“回家吧,不要說話了”
李新梅曾比劃着手勢問媽媽:“你是哪兒的?”
媽媽說了幾個晦澀難懂的詞,李新梅聽不懂。
但她會常跟李新梅和妹妹說:“我們回家吧,家裡可漂亮了。”
在媽媽的記憶裡,老家附近有條很大的瀑布,她常常經過,家門口種着肥碩的芭蕉樹,還有一棵高大的闆栗樹,成熟的時候,父親會把闆栗打下來,拿去集市上賣錢。
媽媽跑過兩次。
第一次是剛來河南沒多久,她帶着自己那件薄薄的衣服和做的兩雙小鞋子跑了,但這次逃跑隻持續了兩個小時就被親戚們找回來。
李新梅說:
“他們從那兩雙小鞋子和媽媽的話推測,來河南之前,媽媽可能生過一個孩子,叫小苗,不知道怎麼弄丢了,‘可能也被拐賣了吧’。”
有一年,李新梅帶人到家裡給兒子上保險,簽合同的時候,媽媽發了瘋,抱着孩子把賣保險的人趕了出去。
“她以為我要把孩子賣掉。”
第二次逃跑是在來村子後的第9年,她帶着4歲的李新梅和2歲的妹妹離開了。
直到現在,李新梅都記得當時的場景。她和妹妹暫時住在奶奶家,媽媽去接她們,一邊給她們穿厚衣服一邊說:
“我們走,我們去家,這裡不是我們的家。”
她帶了身份證,拿了500塊錢,晚上睡草垛子,白天走路,兩天之後,在車站遇到了在那裡守株待兔的鄰居。
大概是死心了,媽媽再沒跑過。她就這樣住了下來,和李偉在一起生活。
在李新梅的叙述中,那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他們一起下地幹活,媽媽能聽懂的幾個漢語詞彙,大多和勞作相關:鍋、飯、麥子、種子、肥料……
李偉提到這些詞的時候,她會去幹對應的活兒。
李新梅爸爸媽媽和妹妹 圖源:受訪者提供
在李新梅印象裡,家中大多數時候都是安靜的,爸爸看電視,媽媽也看電視。
“沒什麼交流,也不知道交流什麼。”
在這個4000多戶的村子裡,媽媽是一個異類。
村裡的女性常坐在一起剝花生,别人說話的時候,媽媽會認真地看,認真地聽。
李新梅覺得:“她應該是裝作在聽吧,反正就是覺得自己必須得融入一下。”
别人笑,她也笑,“有時候别人在嘲笑她,她都覺得别人在跟她說笑話”。
當被人盯着看時,媽媽會突然說很多話,好像迫切地想要解釋些什麼,而周圍的人會陷入尴尬的沉默。
遇到這種狀況,丈夫李偉會用手勢比畫着:“回家吧,不要說話了。”
李新梅懂事之後,漸漸意識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
媽媽送她去上學,長相讓好奇的同學頻頻注目。
“看,李新梅的媽好醜啊。”
此後,她很少再和媽媽出現在同一場合。
媽媽總是站在村東頭的坡上等她放學,她和同學走在一起,看到媽媽過來,扭頭就往家裡走。
“會被别人指指點點,感覺挺自卑的吧。人家都有正常的媽媽,能說話,幹什麼都可以,你什麼都不能。”
媽媽很勤快,會做精緻的布藝,她給李新梅做好看的鞋子和小書包,自己繡上彩色的花紋,和河南當地的圖案都不一樣。
李新梅背着書包去學校,有同學羨慕她有這麼别緻的書包,但她痛恨這種讓自己和别人“不一樣”的東西。仿佛和媽媽一樣,自己也成了同學眼中的異類,她就把書包送給了同學。
小學5年級的時候,李新梅才明白“姥姥”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總有好事的鄰居來問:
“去過你姥姥家嗎?見沒見過你姥姥?”
李新梅想,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她隐隐地希望媽媽能找回家。
“我挺想有個姥姥的,即使是少數民族的,或者國外的,也不會被别人看不起,最起碼有個家了。”
李新梅 圖源:受訪者供圖
2017年底,李偉被确診食道癌,在醫院治療了3個月,效果甚微。李新梅不想讓爸爸死在醫院,她帶他回家見家人最後一面,然而他在路上就斷了氣。
遺體擡進門的時候,媽媽仿佛不相信,上去推了推李偉的胳膊,繼而大哭。
在李新梅印象裡,媽媽從來沒有為李偉哭過,那是第一次。
夫妻很少交流,也無法交流,用李新梅的話說:
“是個搭夥過日子的關系,但時間長了,人都有感情的。這都不是感情,而是親情了。”
李新梅記得,辦完父親喪事的第二天,一家人在桌上吃飯,媽媽自言自語地說:
“你爸死了,我也準備走了,我也回家了,你們(姐妹)倆在這兒吧。”
“我媽平時最起碼有個伴,一下子少了伴之後,感覺就是孤零零了,沒有什麼可留戀的。”李新梅說。
她失去了現在的家,也找不回原來的家。
在接下來不到一年的時間裡,李新梅覺得,媽媽好像迅速衰老了。
媽媽很少笑,隻有和外孫在一起的時候,才有一些發自内心的笑容。
有一天,李新梅躺在屋裡,媽媽在外邊哄孩子,她突然聽到媽媽在低聲地唱歌。
她平時說話聲音低啞,還有些漏風,但唱歌時聲音清亮甜蜜。李新梅聽不懂她在唱什麼,隻覺得不像60歲的老人。
“像20幾歲的女孩子。”
她想要錄下來,但媽媽唱了短短的一段,就不再唱了。
比侬,回家
2020年9月,李新梅偶然在一個短視頻App上刷到一條布依族語言的教學視頻。
對方的語音聽起來很熟悉,吃飯是“更号”,喝酒是“更澇”。
她加了這個名叫“峰蕭蕭”的博主的微信,描述了媽媽的情況,想讓他聽一聽,媽媽說的是不是布依語。
“峰蕭蕭”真名黃德峰,布依族人,是黔西南州安龍縣的一名公務員,他看上去沉穩安靜,說話很有條理,平時喜歡在短視頻網站發一些教學視頻,推廣布依語。
他說,布依族大約有300萬人口,97%分布在貴州。他出生于1992年,自己這一代人還會說布依語,但下一代小孩很多不會使用布依語了。
“很多人對本民族的母語可能是比較自卑,可能覺得本民族的語言是一種落後的表現,所以現在年輕一代的90後父母,就不願意再把自己的母語傳承給下一代。”
他記得,李新梅加了他的微信之後,好幾天都沒有發媽媽的錄音過來。
直到9月10号深夜,黃德峰才收到一條6秒、一條18秒的語音,語音裡李新梅的媽媽念叨着回家,哭着說:
“孩子再也找不到了,孩子哪兒去了?”
李新梅記得,那次哭泣的起因是自己的兒子不小心坐了家裡的神龛,犯了媽媽的大忌。
在媽媽看來,那是對神靈的亵渎,所以一直哭,不停地說話。
“她可能覺得丢失的那個孩子再也找不回來了,我覺得我媽特可憐。”
李新梅回憶那個場景的時候,眼睛紅了。
黃德峰幾乎是在聽到錄音的第一秒就确定,那就是布依語。
盡管已經離家很久,但老人的語言沒有任何改變,使用的詞彙都非常正宗。
黃德峰讓李新梅發一張媽媽的照片過來,照片裡,她圍着一條紅格子的圍裙,袖子挽起,蹲在院子裡,看向鏡頭的臉上沒有笑容,随着年歲的增長,眉骨顯得愈發地高。
“我一看她的長相,就百分百确定她是布依族。”黃德峰說。
圖源:受訪者提供
他興奮地把這個結論告訴李新梅,李新梅表示了感謝,卻沒有太激動。
她對這件事不抱太大的希望。
确定了媽媽是布依族又能怎麼樣呢?
布依族有那麼多人,上哪兒去找媽媽的老家?
黃德峰當天晚上沒有睡,他把老人的語音做成短視頻,在平台發布之後轉發到許多布依族人的群裡。
按照語音特征,布依語大緻分為3種土語:
第一土語主要分布在貴州南部;
第二土語分布在貴州中部;
第三土語則主要分布在貴州西部。
他不确定老人究竟使用的是哪種土語,請大家幫忙聽音。群裡有一位布依族文化專家周國茂,對布依族各個語系都很熟悉。
他聽完之後,确定老人的口音屬于第三土語。
9月11号中午,李新梅發現自己被拉進一個名叫“比侬,回家”的群,在布依語裡,“比侬”是同胞的意思。
建群的人是黔西南廣播電視台布依語翻譯王正直,她是黃德峰的好朋友,确定了語系之後,他們不停地把第三土語區(六枝、水城、鎮甯、晴隆、普安、畢節等)的布依族朋友拉進群裡。
李新梅看着群裡從六七個人,變成十幾個人,又變成了二十幾個,最終變成四十人。
建群後不到10分鐘,就有人聽出這個口音屬于貴州普安縣或晴隆縣。
群裡有人想和老人直接視頻,但是李新梅媽媽的聽力和情緒都很差,對方說什麼,她都沒有太大反應。
情況陷入僵局。
晴隆和普安相鄰,常住人口加起來将近60萬人,尋找一個35年前被拐賣的女子,無異于大海撈針。
後來大家又想出新辦法,普安和晴隆的族人把當地布依族代表性的服飾、風景、習俗圖片發給李新梅,讓她拿給媽媽看。
這個辦法被證明是有效的,媽媽對一張瀑布圖和二十四道拐的圖片有了反應。
她指着瀑布說:“從這裡上坡,就能到達‘哒喂’。”
“哒喂”是晴隆縣的布依名。二十四道拐則是晴隆最知名的景點,建于1936年,是一條盤山公路,像蛇一樣在山路上盤繞了24道彎。
媽媽指着圖片上蜿蜒的路,說:“這裡有座廟,那裡有座房子,走下去就是德燕的家。”
圖源:東方IC
王正直說,當時他們去查,二十四道拐附近并沒有廟,也沒房子,大家一時都很洩氣,覺得老人可能記錯了。
在晴隆縣統計局工作的岑官昌9月11号加班到很晚,他對當地情況比較了解。
看完群裡的全部信息,他告訴大家,老人說的是對的。
“在二十四道拐旁邊的确曾經有座廟,後來被拆除了。二十四道拐再往下走,确實有一道無名瀑布。”
他判斷,李新梅媽媽可能是二十四道拐附近沙子鎮或者江西坡的人。
此時已經是9月11号深夜,興仁縣的羅乾說,在不到一天的時間裡,搜索範圍縮小到了鎮的級别,群裡的人都很興奮,一直讨論到淩晨兩三點。
但也是在這裡,尋找走入了死胡同。
9月12日,大家繼續讨論,但李新梅媽媽對其他圖片沒什麼反應。她說的話被大家聽了又聽,群裡信息發了幾千條,但都沒有尋找到新的突破點。
羅乾記得,到13号上午,依然沒有進展,大家都沒有什麼興趣了,很多人不再說話。
“你知道我的名字了?”
突破在9月13号下午來臨。
羅其利是普安縣做民族服裝生意的布依族人,性格熱情開朗,常在鄰近鄉鎮走動,交友廣泛。
她仔細看完老人對瀑布和二十四道拐的反應視頻,忽然注意到她說的兩個詞:“波林”和“搭東”。
這兩個詞在之前被認為是“陡坡”和“森林”的意思,但她莫名覺得這兩個發音很熟悉,似乎是沙子鎮邊的兩個村名。
她馬上給六七個晴隆的朋友打電話,正好有一位朋友在沙子鎮趕集擺攤。
她讓朋友問問過路的老人,有沒有從那兩個村子裡來的、村子裡是否有女性被拐賣。
電話裡她語氣急切,朋友問她:“是幫誰問呢?”她說:“你不要管,快問就是。”
當天下午兩點多,朋友回電,有一位老人說:
“30多年前,附近一個名叫‘布魯交’的村寨失蹤了一個名叫‘德玲’的女子,從年齡來算,和李新梅的媽媽吻合。”
群裡大家都很興奮,有人馬上教李新梅布依語“德玲”的發音,讓她試着沖媽媽喊:“德玲!”
媽媽卻搖搖頭:“我不是德玲,德玲是布魯交的。”
大家很失望,但随後反應過來:她認識德玲!她離布魯交很近!
下午4點,羅其利的朋友又有了新消息,另一位來趕集的老人告訴他:
“30多年前,自己村寨裡有一個叫‘德良’的女子嫁到鄰村之後被拐賣,父親叫‘德定’,還有3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德良嫁給鄰村一個比她大十來歲的男子,後被拐賣。”
如果不上學,布依族人都沒有漢名,取名為單字。“德”是一個前綴,相當于漢語裡的昵稱“小”,德良也就是“小良”。
李新梅再次沖着媽媽喊:“德良!德良!”
漫長的、沒有名姓的35年過去了,那是德良第一次聽到别人喊出自己的名字。
她臉上的笑容一點點變大,還帶着一點羞澀,她有些遲疑地說:
“你知道我的名字了?新梅啊,我就是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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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良的父母
羅其利随後打聽到,德良的父親88歲,母親84歲,依然健在。
她拉了德良的弟弟進群,給他看了德良年輕時的照片,弟弟确定,那就是家中失蹤的大姐。
第二天中午,德良的小弟德磚拿着手機,讓爸爸媽媽跟德良視頻。
德良看到的是兩個枯瘦的老人,媽媽戴着布依族的深藍色頭巾,辨認了一會兒之後,她叫了一聲:“媽媽。”
兩個老人開始抹眼淚,德良聽不清他們說什麼,她問:
“你是不是哭了?我不見了,你是哭了吧?你是不是到處找我啦?”
李新梅落了淚。
在視頻确認之前,李新梅還在懷疑這是不是個騙局。
“我找了那麼多年都找不到,怎麼可能在兩天半的時間裡就找到了呢?”
李新梅告訴了鄰居,鄰居的第一句話是:“花了多少錢?”她說沒花錢,對方不相信。
她跟朋友講了這個事情,朋友也不信。她加了黃德峰的微信,旁敲側擊地問對方是不是對自己有其他想法。
黃德峰有些無奈,他不得不用最基礎的方式跟李新梅解釋:
“我是公務員,王正直姐姐是黔西南電視台的語言專家,周教授也是布依族文化的專家。
“我們都是有國家職業的人,也不會因此收你一分錢。”
事實也是如此。
李新梅曾想在群内發個紅包,但都被黃德峰制止了。
李新梅說:
“從開始到最後,就到現在,我都沒有一丁點付出感覺,最多就是給他們錄幾條我媽媽的視頻,沒了。我沒什麼付出,全程都是他們在付出。”
中間三人從左到右為黃德峰、王正直、李新梅
黃德峰說,因為人口較少的關系,布依族人之間的連結會更緊密。
另外一個原因也許是同病相憐。
群裡很多人都能講出一些家族裡女性被拐賣的故事,羅乾的小姨、羅其利的堂姐、王正直的表姐……有些找回來了,但大部分杳無音訊,給家庭留下巨大的黑洞。
羅乾說,人販子會精心挑選拐賣對象。
“看你的兄弟強不強、父母強不強,如果他們在當地有威望,敢拐賣他家的女兒是不可能的。”
德良的妹妹德飛說,姐姐被拐賣的時候,弟弟妹妹年齡很小,父母都是老實人,家裡很窮,媽媽要把饅頭藏起來,先給小的孩子吃。
“他(人販子)就是覺得我們好欺負,要是我們都大了,他不敢的。”
王正直說,她後來知道,德良的耳朵并非被人販子打傷,而是先天性聽力弱,腦子也慢。被拐賣之前,她嫁到鄰村,被夫家嫌棄,丈夫默許3個人販子帶走了她。
兩周之後,父親發現女兒不見了,就去人販子家裡,對方懇求他,說一定把德良找回來,但最終無果。
黃德峰想,這次能找到親人,除了幸運以外,很大程度是因為德良還會說母語,而且保留了完整的口音。
回家
9月14号,跟父母視頻完之後,德良整晚沒睡,她跟李新梅說:
“還活着,還在呢,我們找拖拉機趕緊去吧。”
早上起來的時候,李新梅看到媽媽收拾出來整整5大包行李,堆在床上,全是她這些年給她買的衣服,大多沒穿過,還是新的。
李新梅告訴媽媽,現在回不去,要收秋之後才能去,她訂了10月17日從鄭州飛貴州興義的機票。
德良仿佛聽懂了,又仿佛沒聽懂。
她并不知道是誰幫她找到了父母,以為是李新梅按手機按出來的。一看李新梅打電話,她就盯着看。存着二十四道拐圖片的iPad也不給孫子玩了,害怕沒電。
終于到了去機場的日子。她們坐完三輪車,倒出租車,又倒大巴車,在機場附近的賓館住了一晚,第二天又飛行了兩小時40分鐘。
跨越了1359公裡,這是她們出過的最遠一趟門。
她們在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首府興義落地,迎接她的是王正直、黃德峰、羅乾等人。他們準備了鮮花和橫幅,在場的還有幾家媒體。
王正直記得,所有人都很激動,甚至有幾個志願者掉了淚。但身處目光中心的德良看上去很平靜,甚至表現得有些失望和生氣。
隻有李新梅理解媽媽的心迹。
“她開始很盼望,覺得下了車就是(家),但每次都不是,每次都不是。”
每倒一次車,德良看上去都更生氣了,到後來根本不拿正眼瞅李新梅。
“她可能覺得我在騙她吧。”
王正直也感覺到了這種情緒,從興義到晴隆的路上,德良的臉色一直不好。王正直一邊開車一邊跟她說話,她不搭理,反複說着:
“來這麼遠的地方幹什麼?要帶我去哪兒?”
下車後,德良坐在了路邊,因為暈車,她露出了難受的表情。志願者沒有預期過這樣的場景,王正直很無措。
一轉頭,突然發現身後迎出了一群人,大都穿着簇新的傳統服飾,那是布依族出席重要場合時穿的衣服。
唯一的例外,是一個包着灰色頭巾的老人,她的衣服看上去很舊了,整個人小小的,身高隻有一米二左右,枯瘦如柴。
她的年紀很大了,緩慢地走到德良跟前,左手端着一碗白米飯,右手夾了一筷子米飯,喂到德良嘴邊。
那是德良84歲的媽媽。
依照布依族的傳統,從外邊回來,要吃家裡一口熱飯,以後就不會再丢了。
德良像是還沒反應過來,她扶着媽媽的手,努力想吃一口,還是沒吃下。
德良的弟弟德磚紅着眼眶,轉過身去。
王正直說:
“一個80多歲的老母親,給她60歲的女兒喂飯,像對一個在自己膝下的小女孩一樣,好像德良還是一個小女孩。”
德良扶着媽媽回屋,轉過身,對王正直露出了此行的第一個笑。
“她到現在才知道,我是送她回家的。”
德良和媽媽,坐着說了許多話,爸爸晚一點到來,他們三人并排坐在沙發上。在會面的一個多小時裡,媽媽和爸爸一直緊緊拉着她,他們說了很多很多話。
媽媽的眼神哀哀的,一直沒有離開過德良。一家重聚的地方是德磚剛搬進去沒多久的安置房,按風俗新房裡不能哭,但德良的媽媽還是沒能忍住眼淚。
李新梅那天晚上發了一個朋友圈,是家人一起吃飯的視頻,黃德峰、王正直和羅其利等人唱了一首布依族民歌《知客調》,那是迎接遠方來客時唱的歌。
有一位同學給李新梅留言:“原來你有一個大家庭。”
李新梅看到那句話的時候,很想哭,“他說我原來有一個大家庭,我特别高興”。
“這兒不屬于她了”
對德良來說,一切都物是人非。
原來的吊腳樓不見了,家門口的芭蕉樹和闆栗樹也沒有了。父母搬進了二弟德勇在山上的平房,要坐20分鐘三輪車才能抵達。
父母老了,面容衰朽,德良也老了,頭發灰白,但她仿佛突然又變回了20多歲的女兒。
德飛記得,大姐以前就是家裡最勤快的,幹活最麻利。
在這裡,她變得很忙,打掃屋子,給父母做飯,還學會了這邊煮米飯的方法,先把米放進水裡煮熟,再用漏鬥把水濾幹,這樣蒸出來的米飯更香。
她給父親洗了髒污的外套和褲子,被子拿出去曬了,裝進幹淨的被套裡,喂院子裡的雞和狗,甚至還給鄰居種了點白菜。
李新梅無法不注意到媽媽的變化,她總是沒事兒抿着嘴笑,是“那種發自内心的笑容”。
媽媽跟外公外婆說李新梅成長的趣事,語氣甚至有一點撒嬌的意味。
在這裡,媽媽有許多可以說話的人,李新梅有一天看到她和一個鄰居手拉着手,一邊走一邊說笑聊天,光顧着說話,連站在路邊的女兒都沒看到。
“有種感覺就是,她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不再是一個異類了。”
李新梅說,媽媽最常說的一句話變成了:“我不走了,要走你走。”
她的願望注定遙不可及。
這個家庭,看上去并沒有能力收留一個突然歸來的女兒。
父母沒有收入,二弟德勇帶着妻子在外打工,收入微薄,小弟德磚平時做個小工,需要養4個孩子。
李新梅也不想讓媽媽留在這兒,她買了10月30号的機票,這是一場短暫的、隻有12天的相聚。
她讓小舅德磚去給媽媽做思想工作。
“你去跟她說,這兒不是她家,是二舅家,人家家裡5個孩子回來沒地方住,她不能在那住。
“她根本不知道這兒不屬于她了,她家在那邊(河南)。”
但德磚并沒有開口,去山上接媽媽離開的過程,比李新梅想象中順利許多。
她給德良看了外孫的視頻,告訴她,過年再帶她過來。
德良竟沒有多說什麼,她溫順地去拿自己的包,看上去很平靜。但把衣服塞進包裡時她還是哭了,外婆也紅了眼。
在其他人說話的間隙,德良一個人坐在院子的椅子上,呆呆地望着被白霧籠罩的遠山,目光空茫,身形佝偻。
一場大團圓之後,德良可能還是要回到那個無人傾聽、隻能自言自語的世界。
在德磚家等車的過程中,李新梅和朋友在說笑,德磚在看手機,德良看着他們,說了幾句話,沒人回應,她隻好扭頭去看電視。
電視裡正在播一個諜戰劇,隻占了很小一點屏幕。她不會使用遙控器,不知道該怎麼把那個小屏幕放大,隻好盯着那個小屏幕,看了很久。
她身上有一些東西永遠地被摧毀了,回家也并不能挽救什麼。
她找不回自己的年紀,父母早已忘記了女兒被拐時的準确年齡。
在德磚家,德良還是會自言自語,李新梅說她說的是:“糧食丢了……孩子沒了。”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她活在自己的時間與創傷裡,仿佛再也沒有往前走過。
如果非說有什麼改變的話,可能是她的人生終于有了些許盼頭。
走之前,德良跟鄰居聚會,她告訴她們:
“我先回去帶孩子,等過年了,蒸好饅頭就回來。”
◦ 李偉、德飛、德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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