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一下,老年人90歲生日送什麼花?不要有味道的。”我昨天在發小群裡發了一條咨詢。
朱頂紅 攝影 KL
從小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李平推薦說:“鶴望蘭、玫瑰、芍藥花、紅掌等!”
這些年來一直照顧其他發小父母的芮子有經驗:”我個人認為,老人不易送白顔色的花,特别是百合花,他們年齡大了,覺得白色是裝飾靈堂用的,一定選粉色,喜慶。”
她還特意提醒我:“有人說70歲之後過九不過十,一般過79、89生日慶生,不知她老人家是否在意。”
芮子所說的“她老人家”是住在院子裡的馬阿姨。2022年6月16日是她90歲生日。
在中國,九十歲叫鲐背之年,泛指老人高壽。鲐,原指鲐魚,由于老年人背部的褶皺如同鲐魚的斑紋,因而引申為高壽老人之意。
今年4月13日,馬阿姨因突發急病入院,這已經是她今年第二次住院。
在大學當了一輩子老師的馬阿姨是個性格開朗的老人,每天最盼望是晴天有太陽,她便推着助步器出門,在院子裡走半圈,再和老夥伴們聊天曬太陽。
但是,疾病會摧毀一個人意志力,改變一個人的性格。馬阿姨十幾天出院後,我去家中看望,疾病已經将人折磨得形銷骨立,身體虛弱,情緒低沉。
我知道,馬阿姨嘴裡不說心裡清楚,她這次患病後,恐怕再也無法從沒有電梯的樓上下樓,推着助步器在院子裡哪怕走幾步路了。她的那些平時靠保姆攙扶下樓,坐着輪椅出門曬太陽的老夥伴們,也不可能上樓來和她面對面聊天了。
照顧馬阿姨的東北阿姨豔子告訴我說,老太太吃得太少,沒有力氣便越來越喜歡躺在床上。
石竹 攝影 波哥 南京植物園
我知道,人一旦卧床不起,就再也起不來了。我安慰并鼓勵馬阿姨:“為了堅持到6月16日90歲生日,咱們也要好好吃飯。”臨走時,我叮囑她一定要多保重。隻有患過重病的人才懂得,保重不是一句虛話,而是實實在在地保住體重。我在巴黎的同學告訴我,他正在接受化療,飲食營養很重要,他需要增加體重,有足夠的氣力和疾病抗争。
這兩個月來,豔子會不時發給我一些短視頻:“老太太能吃點東西了,能在床上坐起來了,能兩個人扶着坐沙發一會了。恢複的不錯,我都尋思下不了地呢,現在可好了,能下地了,就是不敢走道。”
看來馬阿姨的身體在逐漸恢複,向好的方向轉變。我為了給她準備90歲生日,昨天問豔子,馬阿姨喜歡什麼花,因為我記得她去年生日時曾經特别高興地向老夥伴們說:“兒子從美國給我寄來了鮮花。”
蜀葵 攝影 波哥 南京植物園
馬阿姨給我發來一個很簡短的語音:“我已經90了,不再過生日了。”
我想起芮子的提醒:“70歲之後過九不過十。”看來,無論大家閨秀出身、在大學教了一輩子化學的馬阿姨也有這個講究。
這個問題我還真不知道,需要認真考慮,避免節外生枝,想辦好事卻惹出麻煩。
這是2021年6月24日,馬阿姨在家中拍攝的照片。
我忽然靈機一動,我可以提前一天在6月15日去馬阿姨家送花慶祝,就不算90歲了吧。這個主意讓我很興奮。
在院裡婷婷的推薦下,14日下午,我來到廣源大廈附近的鮮花店,因為婷婷說,這家的店主人長得微胖,專業學過插花藝術,她會根據客戶需求制作插花。我也對插花藝術知道一星半點,這個技藝需要有天賦和靈感,不同的鮮花經過不同的設計,出來的效果完全不同。
攝影 KL 這是她最滿意的組合。
我走進那家花店,小小的店面擺滿了各種鮮花和綠植,我看到進門左手邊各種可愛的小肉肉,地上擠擠地排成幾行包裹在一起的顔色各異的鮮花。
萱草 攝影 波哥 南京植物園
我向店内那個微胖店主說明需求,請她挑選90歲知識分子老太太喜歡的花卉品種,做出一個喜氣洋洋的花型。這位女店主站起身來,朝店門口走去,指着擺放在店入口右邊的一個區域說:“這些蝴蝶蘭适合老年人,花期時間長,又不需要時間打理,十天澆一次水濕透就行了。”
我這才注意到,原來這裡的花架子上有這麼些從花盆到花瓣大小不同、顔色各異的蝴蝶蘭,每一朵花都開得那麼勃勃向上,花枝上還長着一些尚未開花形狀飽滿的花骨朵。
我剛才進門時怎麼沒有注意到擺在右邊的玉蘭花呢?想起有做銷售的人說過,顧客的習慣是左顧右盼,眼睛一般都是先看左邊再看右邊,這些都是來自生活中的經驗總結。
女店主給我推薦了一盆“滿江紅”蝴蝶蘭,顔色是深粉色,看着很喜人,花朵小巧玲珑,和馬阿姨的身材比較搭。我毫不猶疑地說就是這盆了。女店主聽我說是送給鄰居老人,馬上便宜十塊錢,并噴水洗淨葉子,頓時綠油油更養眼。“大家都應該孝敬老人。”她說道。
我用雙手抱着這盆蝴蝶蘭,路上回頭率很高,有女人停下腳步說:“真漂亮。”
正是傍晚時分,在長河廣源閘橋上,我将這盆蝴蝶蘭放在橋上面的是柱子上,以白雲藍天作背景。
在路邊,我将這盆蝴蝶蘭放在鋪地柏叢前,為自己的設計而心生歡喜,瞬間想起曾經在新加坡植物園看到的蘭花園,那裡面種植三千多個品種六萬多株名貴蘭花,忽然很想再去新加坡。
當我走進院子,在掃北京健康寶時,執勤保安和志願者都圍過來,欣賞這盆蝴蝶蘭。我生怕他們碰掉了花朵或者花骨朵,緊張地直嚷嚷:“别靠近,别聚集,别碰着。”
志願者大爺直不楞登地問:“多少錢?”我告訴他價格後,他砸吧着嘴說:“一盆花這麼值錢?購買兩斤肉了。”大爺還沒說再來瓶二鍋頭呢。
我把蝴蝶蘭的照片發給一些朋友,原來她們家中都養着不同品種的蝴蝶蘭呢。
馬蘭說:“這種蘭花花期長。去年春節開過,今年又開了,不如去年開的好,不知啥名。”
KL說: “今年我的蝴蝶蘭都複花了,很給面子。”
她們的反饋讓我很欣慰,這盆蝴蝶蘭可以陪伴馬阿姨相當一段時間了。
昨天購買蝴蝶蘭的故事講完了,今天的故事是送蝴蝶蘭。
上午十點多,我提前聯系好豔子,按照馬阿姨精神頭最好的時間出發,懷裡抱着那盆蝴蝶蘭。通往馬阿姨家的那條道空蕩蕩無人,我看到一個壯年男子迎着我走來,是一個我不認識的陌生人。他伸開手說:“把花給我。”難道還有人大白天當街搶花嗎?我腦子裡在想如何抱着花逃脫。
那個男人又說了一遍:“把花給我。”我從他的東北口音想起來,豔子說她一個人照顧不過來,老公已經從東北來幫忙了。我這才放心說:“您是豔子家的吧?”他笑笑接過我懷抱的花盆。這個東北人真憨厚,如果是小沈陽那樣的,早就滿嘴跑舌頭做自我介紹了。
我走進馬阿姨家,從門廳看到她背對着我,坐在客廳輪椅中,看着陽台外的風景。豔子走過去将輪椅轉過來,她看到了我,很平靜地說:“你來了。”
豔子從丈夫手中拿過那盆蝴蝶蘭對馬阿姨說:“您看,多好看呀。”馬阿姨平靜地說:“好看。”上海大家閨秀就是這樣矜持。
馬阿姨穿着一件襯衫和長款薄毛衣,比起我上次見到她,氣色好了許多,臉上也長了一點肉,和我記憶中二十年前的印象沒有很大差别。
KL說,人過了70,就不會看着更衰老了,哪怕到了100歲。可能很有道理,就像印象中的爺爺奶奶,從我們一出生,好像他們就從未年輕過,也從未再老了。難怪人的身份證到了一定年齡就不換新了,照片上的那張臉從此固定下來。
看到馬阿姨腿上蓋着一塊藍白相間的薄被,身上還穿着一件薄毛衣,我問她這麼熱點天還嫌冷嗎?她說:“我年紀大了,身體哪裡能和你們年輕人比。”
我說起這兩天下雨天有些涼,明天氣溫就逐漸升高,大晴天外面熱,她就可以多曬太陽了。馬阿姨說:“我現在哪裡也不去,下不了樓,也上不了樓,就在房間裡鍛煉站一站,挪一挪。”
和老年人聊天,要順着他們的思路,并讓他們高興舒心。我想起力紅描述過馬阿姨的孫女:“除了個頭比奶奶高,整個一個年輕版馬阿姨。”
馬阿姨聽到這個比喻高興起來:“他倆和孩子在一起拍照,女兒和誰都不像,照片一加上我,一下子就看出是我們家的人了。”
我說起去年她兒子從美國給她買了花,馬阿姨馬上糾正我:“他是在美國從中國預訂的花。”人的頭腦清醒,說明身體健康。
這是豔子拍攝後發給我的,馬阿姨皮膚細嫩,哪裡像90歲的老人。
李巾評價說:“老太太優雅溫婉,精神面貌很不錯。”佐哥說:“衷心祝福。”
我問起她每天的生活起居情況,特别是吃飯胃口如何?她說人老了,吃不了多少東西了。豔子說:“現在每天給她煮小米粥喝,前兩天炒菜可能塊大了,吃了不消化,當天就鬧肚子。吓壞我們了,可不敢再折騰去醫院了。”
說起兩個在國外兒子的近況,馬阿姨情緒有些變化:“我現在就管好我自己,吃好睡好養好,他們的事情他們自己管。”一場大病初愈,終于活明白了。
馬阿姨畢竟老了,說坐一會腰就不行了。她的雙手緊握着輪椅把手,青筋暴露,她很想移動換個姿勢,但沒有足夠的力量支撐起她的身體。
這雙手曾用粉筆在黑闆上寫字,在實驗室,教授學生如何進行操作,将化學制劑小心翼翼地放入指定容器中。
我善意地提醒馬阿姨,可以買一張醫院用的那種床,可以用搖把搖起來,讓身體舒服無論躺下還是坐着都舒服一些。馬阿姨說:“我還暫時不用。”
我在想,對于一個半年期間兩次緊急住院的老人來說,醫院的病床會令人在心裡上感覺不舒服,還是更喜歡睡在自己家中熟悉的床上。這張床留下許多回憶,身體的一部分就活在這張床上。
我的父母1959年結婚,帶着各自機關分配的單人木闆床,在婚房将兩張床拼接在一起,一輩子都沒有換過,人生的最後一刻也是在這張床上離開。
這場面對面的聊天大約進行了40分鐘,馬阿姨累了,叫豔子進來,把她推進卧室。我也感到有些累了,因疫情習慣了與人相隔兩米距離,又擔心老年人耳背,我說話聲音變得非常大。
在今年疫情期間,我還是第一次除了家人外,面對面和人聊天。盡管曾經和朋友一起喝過咖啡、吃過午餐,但我們是并排坐着,而不是面對面。
人們總是說,孩子需要陪伴,其實,老人更需要陪伴。孩子還有許多時間可以補償,而老年人的時間是轉瞬即逝。
往事
從馬阿姨家出來,看到同一棟樓我父母曾經居住過的房子窗口,想起另一件與花有關的往事。
1998年的一天晚上,在家很少說話的父親,完完整整地講了一件他親身經曆的事情。
父親前一天出席晚宴回到家才發現,西裝上還别着一朵發給嘉賓佩戴的鮮花。母親把這朵紅豔豔的玫瑰花插在一個玻璃瓶裡,擺在餐桌正中央。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說當天上午的安排是去醫院,看望已病危的93歲的老同志羅大姐。去醫院總不能空着手,但在當時那種情況下,送任何水果和補品都是浪費。母親讓父親帶着那朵玫瑰花去醫院。
平時幾乎表情不動聲色的父親,那天在家中,充滿感情地描述了在醫院發生的故事。
羅大姐躺在床上,被子裡露出好像變小了的腦袋,她疲倦地半睜着眼睛,沒有氣力說話。她努力伸出右手,和我輕輕握了一下手,我把那朵已經蔫了的鮮花放在她手中。羅大姐的眼睛忽然亮了,迅速從被子裡伸出左手。隻見她閉着雙眼,雙手用手指頭揉搓着玫瑰花瓣,再放在鼻子上一個勁地聞,喃喃地說,好香,謝謝,淚水從她的眼角流淌下來。
我聽着父親的講述,想象着這位曾經跟随丈夫在白區工作的地下黨員,出生入死堅定不移,在她人生的最後時光,生命像鮮花一樣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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