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蘭珠一出生就被她的親生母親抛棄了，她總共就見過那個女人兩次。第一次是在葉蘭珠的婚禮上，第二次是在那個女人的葬禮上。

01

九十年代初，農曆六月初六這天早上，素不相識的李桂華和王秋月在同一家醫院生産。

李桂華生了個兒子，王秋月生了個女兒，男孩和女孩幾乎同時落地。生産後，李桂華和王秋月被分到了同一間病房。

這所有的巧合，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李桂華的身邊圍滿了前來賀喜的親朋好友，而王秋月卻是孤零零的一人，懷裡的女兒哇哇大哭，她一邊抹眼淚一邊給孩子喂奶。

李桂華向來心善，趁病房沒有外人的時候，她悄悄地問王秋月：“大妹子，生孩子這麼大的事情，怎麼就你一個人呢？你老公呢？還有你家裡人怎麼都不來看你和孩子呢？”

王秋月淡淡一笑，語出驚人：“我沒有老公，也沒有家人，就連這孩子的父親是誰我都不知道。因為，我是個坐台小姐。”

李桂華聽得瞠目結舌，王秋月見慣了這種眼神，像她這種坐台小姐，誰會瞧得起？王秋月轉過頭去不再搭理李桂華。

豈料，李桂華把一碗紅糖雞蛋端到了王秋月的面前：“大妹子，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走那條路的。你剛生了孩子，身體虛弱，趕緊把這碗紅糖雞蛋吃了吧。”

這是王秋月萬萬沒想到的，她怔怔地望着李桂華，幾滴滾燙的眼淚順着臉頰嘀嗒下來：“大姐，你人真好！”

“快趁熱吃吧。”李桂華一邊勸一邊逗着王秋月懷裡的孩子笑，“這孩子真乖，長大後肯定和你一樣漂亮。”

兩人正說笑的時候，李桂華的丈夫葉天明突然到病房來了。

王秋月盯着手裡的紅糖雞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李桂華見狀，立馬拉着葉天明走到一邊悄悄說道：“天明，你給我煮的雞蛋太多了，我吃不完，所以就分了一些給這位大妹子吃，你看她們孤兒寡母的，怪可憐的。”

葉天明扭頭瞟了一眼王秋月，好奇問道：“她的家人呢？”

李桂華搖了搖頭，對葉天明使了個眼色，葉天明心中意會不再多問，露出笑臉走到王秋月面前熱心道：“大妹子，你盡管吃，不要客氣，你跟我媳婦兒同一天生産也算是緣分，若是沒人給你送飯，我給你送。”

王秋月聽後感動得嘤嘤哭了起來，看着眼前這對善良的夫妻，再看看自己那可憐的女兒，她在心裡暗暗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02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護士到病房查房，看到王秋月的病床上隻有一個熟睡的孩子，不禁驚呼了起來：“王秋月去哪兒了？”

鄰床的李桂華和葉天明都被護士的驚呼聲吵醒了，得知王秋月不見了，李桂華的心裡莫名的一緊，對護士說道：“她是不是去廁所了呀？”

接着，護士到處找人，整個醫院找遍了也未發現王秋月的蹤影。大家都猜測，難道王秋月丢下孩子自己跑了？

這時，王秋月的女兒睡醒了，哭得可厲害，李桂華估計孩子餓了，正要給孩子喂奶的時候，發現孩子的衣服領子裡竟然夾着一個紅布兜。

兩口子趕緊打開來看，是一條白玉墜子和一張小紙條，紙條上的内容簡單明了：大哥大姐，對不起，我走了。你們都是大善人，求求你們把我的女兒收養了吧，把她交給你們，我放心，相信你們能給她一個幸福完整的家。不要找我，絕别！

李桂華和葉天明看完這兩三行的留言後，兩人面面相觑，這咋說走就走了呢？也太狠心了吧！

葉天明急得來回踱步，拿定主意說：“不行！這孩子我們不能收養，要麼把孩子交給醫院解決，要麼報警把她的媽媽找回來！”

李桂華擔心道：“這事情可不能鬧大，就算找到了王秋月又能怎樣？一個坐台小姐如何能給孩子幸福？她都留言說絕别了，是鐵了心不要這個女兒呀！要不我們就養着吧，一兒一女多好。”

葉天明插着腰站在窗前陷入了沉思，李桂華将兩個孩子放在了一起，對着丈夫苦口婆心地勸說道：

“天明，我們就當做件好事吧。你想想看，若是不管這個孩子，孩子就會送去福利院，這将會直接影響到孩子的一生。雖然我們家算不上多富有，但隻要我們節儉一點，多養一個孩子是不成問題的，至少能給她一個溫馨的家啊。”

葉天明長長歎了一口氣，到底是軟下了心，對着妻子李桂華點了點頭表示答應。

經過一些手續後，兩人正式收養了王秋月的女兒。

為了堵住悠悠衆口，兩口子讓所有來過醫院的親朋好友全都保密，并對外宣稱生了一對龍鳳胎，兒子是哥哥，女兒是妹妹。

哥哥叫葉星辰，妹妹叫葉蘭珠。

03

時光飛逝，轉眼就過去了十年，這十年來，葉天明和李桂華待葉蘭珠視若己出，兩口子對這個養女的愛甚至超過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别人收養孩子巴不得孩子的親生父母離得越遠越好，而李桂華看着孩子一天天長大，竟讓丈夫悄悄打聽起王秋月的下落。

葉天明很不理解地問李桂華：“當初你不是不願找王秋月嗎？現在怎麼又要找了？你就不怕找到王秋月後，她來跟你搶女兒嗎？”

李桂華内心坦蕩：“蘭珠本就是她生的，不存在搶不搶。我讓你到處找她，也是出于擔心她，我想知道她這些年到底過得好不好。”

葉天明搖着頭哼哼一笑：“你還真把自己當作活菩薩了！”

李桂華不與丈夫計較，從未停止尋找王秋月的下落，這一找又過去了十年，兒子和女兒就快大學畢業了。

那是一個寒冬臘月的下午，李桂華買菜回來正要做飯，一個郵遞員送來了一份郵件。

“哪裡來的郵件？怎麼會有人給我寄東西呢？”李桂華納悶，如果是兒子女兒的話，肯定會在電話裡告訴她的。

郵遞員看了看郵件，回道：“郵件是從廣州發出的，寄件人叫王秋月。”

“王……王秋月！”一聽到這個名字，李桂華全身神經緊繃了起來，二十年了，終于有她的消息了！

李桂華一把奪過郵遞員手裡的郵件，趕緊跑回屋裡打開來看，是一封長長的道歉信和一張銀行卡。

李桂華讀完信後，激動得掉下一行眼淚，立刻掏出手機給丈夫葉天明打電話：“老葉，你現在馬上回家一趟，王秋月給咱們來信了！”

葉天明驚愕不已，匆匆趕回家後把信件看了不下兩遍，忍不住抱怨道：“好你個王秋月！原來你一直在暗中盯着蘭珠呢，居然把咱家情況摸得這麼清楚！蘭珠都二十歲了，也不說出來見見孩子！”

李桂華輕歎一聲：“她這麼做也是為蘭珠考慮，蘭珠至今都不知曉自己的身世，若是突然冒出另一個媽來，你覺得蘭珠能受得了嗎？”

葉天明愁眉苦臉道：“可是，紙是包不住火的，蘭珠那麼聰明，遲早會知道這一切的。”

“能瞞一天算一天吧！”李桂華把手裡的銀行卡放到桌上，問葉天明，“這張銀行卡怎麼辦？”

葉天明态度明确道：“還能怎麼辦？給王秋月寄回去呗！這錢，咱們是萬萬不能收的。”

李桂華點頭附合：“這次，咱倆倒是想到一塊兒去了。這做人啊不僅要講良心，還得幹幹淨淨，咱們若是收了這錢，就真不地道了！”

04

王秋月收到李桂華寄回的銀行卡後，雖然難過，但她理解，之後就沒再寄錢了。

不過，信還得寫。

每隔一段時間，王秋月就要寫一封信寄給李桂華，時間一長，兩人在書信裡就像唠家常一樣親切愉悅。

這樣的書信來往大概持續了三年，之後李桂華再也沒有收到王秋月的來信，電話打過去也無人接聽。

這下可急壞了李桂華，難道王秋月出事了？

正在這關頭，女兒葉蘭珠把男朋友帶回家裡來了，說要結婚。

葉天明和李桂華雖然驚訝，但是孩子大了，不得不尊重孩子的選擇。隻是，女兒要出嫁了，她的親生母親卻聯系不上了，關于女兒身世的問題，到底要不要告訴女兒呢？

經過一整晚的考慮，葉天明和李桂華決定将一切真相全部告訴女兒。

那時正值盛夏，那天夜裡的雨下得特别大。

老兩口把二十多年前的那個紅布兜交到了葉蘭珠的手上，像放電影般把葉蘭珠的身世秘密說了出來。

葉天明和李桂華本以為女兒會接受不了事實而大哭大鬧，可葉蘭珠的反應實在是淡定得出奇。

李桂華擔心女兒，安慰道：“孩子，你想哭就哭出來吧，憋在心裡隻會更難受。我們之所以把這一切告訴你，是因為你馬上就要嫁人了，你現在長大了，你有權知道這一切。你更要明白，除了我和你爸爸，在另一座城市，還有一個很愛很愛你的媽媽。”

葉蘭珠把紅布兜裡的那條白玉墜子握在手裡，眼中含淚：“爸爸媽媽，既然你們開口了，那我也不瞞着你們了。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葉天明和李桂華大驚失色：“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誰告訴你的？”

葉蘭珠咬着唇角，眼中閃過一絲恨意：“那個女人寫信給我了，原來，我的親生母親不僅是一個坐台小姐，她還親手把我抛棄在了醫院裡。更可悲的是，她連我的親生父親是誰都弄不清楚！可見，她是一個多麼肮髒多麼可恨的女人啊！”

葉蘭珠這番話一出，葉天明和李桂華震驚不已，李桂華對女兒問道：“我已經很久沒有收到你媽媽的回信了，是不是你在這中間做了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05

葉蘭珠大方承認道：“三個月前，我給那個女人回了一封信，我叫她不要再寫信了，更不要來打擾我們平靜的生活。”

李桂華質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再怎麼說她也是你的親生媽媽，她當年抛下你是迫不得已，而且她并未打擾到我們的生活呀，我們不都好好的嗎？”

葉蘭珠壓在心裡的滿腔怒火一下子爆發出來：“因為我恨她，我嫌她髒！我為她感到羞恥！”

“啪！”李桂華倏地站起身來，一氣之下打了女兒一耳光。

葉天明立馬護着女兒沖李桂華發起了火：“李桂華，你打孩子幹嘛呀！蘭珠已經夠難過了，你就不能站在孩子的角度想一想嗎？”

李桂華自然是既後悔又心疼，抖着雙手正欲去安慰女兒時，葉蘭珠突然轉身跑開了，把自個兒鎖在了房間裡傷心痛哭。

李桂華想去開門，葉天明攔住說：“你就别折騰了，讓孩子一個人冷靜冷靜吧。”

李桂華捂着臉坐到沙發上哭了。

兩個月後，葉蘭珠結婚了，婚禮很隆重。

正當一對新人在台上深情相擁時，王秋月悄悄地出現在了禮堂門口，含着淚望着前方穿着婚紗的女兒。

這一幕恰巧被台上的葉蘭珠看見了，雖然她從未見過王秋月，但她能感應到，站在門口的那個女人就是她的親生母親。

時隔二十三年，母女倆第一次相見，第一次對望，母親的眼裡裝着慚愧和愛，女兒的眼裡卻裝着恥辱和恨。

大家都發現了新娘子的不對勁兒，順着方向看去，頓時議論開來：“門口那個女人是誰呀？新娘子跟她長得好像啊！”

葉天明和李桂華看到王秋月的那一刻，驚訝得張大了嘴巴，盡管過去了二十多年，盡管眼前的王秋月更加瘦削憔悴，但他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王秋月知道自己闖禍了，因為慚愧，她不敢向前邁進一步，終是捂着臉哭着跑掉了。

李桂華猛然清醒，拉起葉蘭珠的手就往禮堂外面跑，追上了滿眼局促不安的王秋月。

李桂華面色激動，扯着不斷掙紮的葉蘭珠往前一拉，說道：“蘭珠，這就是你的親生母親，快叫媽媽呀！”

“她不是我媽！我葉蘭珠隻有一位母親，她叫李桂華，不叫王秋月！”葉蘭珠情緒激動，扔下這句話後，一把甩開李桂華的手，哭着跑開了。

06

王秋月心如刀絞，眼底再沒了悄悄躲在禮堂門口觀望時的神采。

李桂華安慰道：“秋月，你别灰心，總有一天，蘭珠會原諒你的。”

王秋月輕輕搖頭，神情悲傷道：“沒關系，隻要她過得好，什麼都不重要了。我得了宮頸癌，已經是晚期了。這輩子能親眼看着女兒嫁人，我死而無憾！隻是虧欠大姐你太多了……” 說着，王秋月竟撲通跪倒在李桂華面前。

李桂華大驚，忙扶她起來，盯着眼前消瘦如柴的王秋月，李桂華難過得說不出話來，默默地抱住了王秋月。

王秋月趴在李桂華的肩膀上，鼻子一酸，忍不住崩潰大哭。

兩個月後，王秋月就在醫院病逝了。

走之前，她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女兒能來醫院瞧自己一眼，如果能聽見一聲“媽媽”，那就更好了。

遺憾的是，葉蘭珠從未來過她的病房。好幾次，葉蘭珠徘徊在醫院樓下，可終究是沒有勇氣走進病房裡。

王秋月身邊沒有親人，也沒有靠譜的朋友，她走後，是李桂華親手為她換的衣服，接下來的殡葬事務全是李桂華一手操辦的。

雨，淅淅瀝瀝地下着。

一身黑裙的葉蘭珠站在王秋月的墓前，脖子上的那條白玉墜子格外顯眼。她靜靜地盯着墓碑上那張黑白照片看，這是她第二次見自己的親生母親。

李桂華輕輕拍着葉蘭珠的肩膀，安慰道:“蘭珠，不管對錯，你的親生母親畢竟生你一場，血終究是濃于水的，她是你的媽媽，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你就原諒她吧。”

葉蘭珠隻恨自己明白得太晚，等到她想原諒的時候，王秋月已經去世了。她曾經總是自嘲身世可憐，而她的親生母親又何嘗不是一個可憐的女人？

倔強終是沒抵過心疼，葉蘭珠後悔了，後悔沒有去醫院見王秋月最後一面。

隻聽“撲通！”一聲，葉蘭珠跪在了王秋月的墓前，哭得肝腸寸斷：“對不起！我錯了！媽！媽媽！媽媽……”

墓草凄凄，除了風聲雨聲，回應葉蘭珠的隻有身後家人的默默安撫。

哭聲過後，整個墓園，萬籁俱寂。

人生在世，總有些許遺憾和殘缺。逝者已矣，對葉蘭珠來說，她能彌補的，就是放下心中的怨恨好好活着。餘生，她不僅要照顧好自己的養父養母，還要用愛去擁抱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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