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往往難以獲得主體性,在很長一段時間内都是家族發展、革命熱情、“通過婚姻改變命運”的附屬物。而即便不去糾結這些曆史的、社會經濟的因素,一段愛情的開啟和維系從來也不是那麼容易。
對是否“就是ta”的感覺,不知從哪天起漸漸失去了判斷力;不敢表白,猶豫不決;牽手相戀後,時間一長,卻越來越覺得“ta不懂我”,相互的溝通陷入窘境,使彼此經受煎熬。
愛情是人世間最親密的關系之一,為什麼還是會這麼艱難?當我們曾經接受并向往的那些愛情模式在遭遇現實撞擊後,除了向父母輩的經驗和言說妥協,或許也得承認“我們永遠不可能像天使一樣交流,這是一個悲慘的事實,但又是幸運的事實”。隻是,親密關系的交流何以常常失敗?
親密關系的交流為何經常失敗?
親密關系對我們來說陌生又熟悉。有人渴望,有人害怕,它是每個人的铠甲,也是軟肋。在親密關系的建立和維系過程中,我們深知交流的重要性,卻依然因為缺乏交流反複陷入親密關系中的困境。
《飲食男女》(1994)劇照。
電影《飲食男女》 是李安“家庭三部曲”的最後一部。台灣中國菜大師老朱退休後,每周日精選雞鴨魚肉煎炸烹炒,換着花樣地擺出一桌桌色香味俱全的豐盛菜肴,卻發現三個女兒隻是迫于壓力來到桌前,心思早已不在這個家裡。已經長大成人的她們,心裡藏了許多比陪老爸吃飯更重要的事。
類似的場景大概在很多家庭中都上演過,父輩期待子女團圓,子女卻常常在寒暄過後,不知道該和父母聊些什麼,隻好耐着性子演示智能手機的用法,删繁就簡說說生活的現狀,像是在例行完成公務。對父母,似乎永遠心懷愧疚,卻又無法心甘情願。
交流為什麼會成為一個問題?從生理上說,一個人的神經系統無法與另一個對接,其末梢神經的終端是自己的大腦。從心理上說,人類的感知和感情細微而獨特,具有唯一性。人與人之間的思想的隔絕,是人類最根本的特征之一。“這樣的思想之間的隔裂,是自然界中最絕對的隔裂。” 人類的曆史上交流失敗的悲喜劇和荒誕劇比比皆是。
1837 年,丹麥宗教哲學心理學家、詩人克爾凱郭爾認識了雷吉娜,這位15 歲的少女愛上了他。在訂婚以後,克爾凱郭爾以為自己應該把内心的感受告訴這位未來的太太,好使得以後可以互相分擔憂患、痛苦,可是當他把自己内心的所有憂郁,尤其自己有兩個原罪,将來會下地獄的感受告訴雷吉娜的時候,雷吉娜當時隻有17 歲,不能接受如此古怪的、頹喪的思想,把他所說的隻有一笑置之。克爾凱郭爾在一封未發出的、給關系破滅的未婚妻的信中寫道:“謝謝你從來就沒有理解過我的意思。”
索倫·克爾凱郭爾(Soren Aabye Kierkegaard,1813年—1855年),丹麥宗教哲學心理學家、詩人,被認為是現代存在主義哲學的創始人、現代人本心理學的先驅。
随着年齡的增長,我們不得不承認,親密關系不親密
現代都市的親密關系中,不穩定性似乎才是永恒。我們喜歡聽木心說,“從前車馬很慢,書信很遠,一生隻夠愛一個人。”但是,那是從前,或者隻是我們對“從前”的幻想。當你真的走進“從前”的人的生活中,可能會發現,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童話故事隻告訴你,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至于生活在一起之後,事情如何發展,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白雪公主”是關于王子與公主幸福生活在一起的故事之一。圖為《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Snow White and the Seven Dwarfs 1937)劇照。
何況現在年輕人會想,一生隻愛過一個人,怎麼知道ta是最合适的,怎麼知道那就是愛?數學家給出一個方案:接觸并拒絕掉前面 k 個人,不管這些人有多好;然後從第 k 1 個人開始,一旦看到比之前所有人都要優秀的人,就毫不猶豫地選擇ta。歐拉推導出了一個數學公式,最後解出K的最優值是 37%。比如,你預計求愛者有10 個人,那應該先拒絕前4 個,從第5個開始,一旦發現比前4個都好的,就果斷發offer。或者,假設你從18歲開始找對象,35歲之前結婚,那麼根據37%法則,分割點就是24歲。那你的擇偶策略就是,24歲之前是觀察期,隻交往不結婚,但要記住交往的人中最優質的那個;24歲之後是決策期,在此之後一旦遇到比之前那個好的人,就準備進入婚姻殿堂。
數學決策看似科學有效,卻也會在現實中遭遇滑鐵盧。和越多的人交往,對愛情的期待和投入反而減少,或是不敢深愛或是累覺不愛。如果你有幸或不幸擁有多個前男友/前女友,就會發現,他們千姿百态,往往說不清誰是那個可以用來比對的“最優質的人”。甚至,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對愛情持悲觀态度,戲言愛欲不過是一瞬間的化學反應,凡夫俗子大同小異,這輩子和誰過都是過。
于是,我們看到越來越多的人渴望嫁入豪門,起碼門當戶對。《非誠勿擾》成為現象級綜藝,不僅是因為大家都有一顆八卦的心,還因為節目中很多“偏見”和看似荒唐的要求,其實是很多人不敢說出口的欲望。當精神層面的要求不斷降低,物質方面的需求自然節節攀升。
但是,為了滿足本能的對歸屬感的需求,我們的内心仍無法抗拒對親密關系的渴望。即便以符号為媒介進行交流的任何嘗試,都是一場賭博,我們依然無法放棄建立聯系的努力。即便如飛蛾撲火,我們依然希望找到一個人,建立真實的聯結,用“最真實的自我”抵達另一個“最真實的自我”。
然而,随着年齡的增長,我們不得不承認一個尴尬的現實,親密關系不親密。人類早就用具有“相互交流的能力”來給自己下定義,但交流不隻是言說,而是盤根錯節的思想和文化問題,隐含着自身和時代的沖突。
《花樣年華》(2000)劇照。
在王家衛導演的電影《花樣年華》中,上世紀60年代的香港,蘇麗珍和周慕雲兩家人住隔壁。有一天,他們發現各自的愛人竟彼此出軌。敏感、孤獨、不解,作為情感中的受害方,他們彼此同情,又尴尬相對。他們想知道“背叛”是如何開始的,卻也在接觸中不小心愛上了對方。但房東太太一句帶有世俗壓力的“提醒”,就讓蘇麗珍拒絕了周慕雲的船票。最終,他懷着絕望離開,将一切心事說給吳哥窟的樹洞,再用泥巴封存。她也隻是淺笑,輕聲一語“忘記了”。你可以說,他不夠勇敢,她隻顧矜持,再凄婉動人不過暧昧一場。你也可以說,那是時代的悲劇,但人最難面對的永遠是自己的内心。
親密關系的核心是認識自我
在古老而現代的中國,親密關系這一基于“自我崛起”背景的現代概念與千年傳統觀念之間形成的張力和沖突,往往讓我們困惑猶疑。親密關系的核心是認識自我,但在我們絕大多數人自幼接受的義務教育裡,關于“自我”的哲學思考極少被提及,強調自我反而會被貼上“自私”的标簽。
這不是一代人的問題。把這樣的命題抛給我們的父輩祖輩,就會發現,他們要麼淺嘗辄止,要麼顧左右而言他,“就是做自己呗,開心就好”、“活出自我,那得有多少錢?多大本事?”、“自我都要服從組織安排”、“别總想那些,老人言,吃虧是福”……我們沒有資格苛求他們去細思慢想,邏輯嚴密。因為到頭來,我們會發現這些生活的經驗和教訓在現實處境中往往更實用,甚至成為規訓年輕一代的圭臬。
進入象牙塔,接受人文熏陶,大概是很多人第一次開始認真思索,生活的意義、生命的價值、如何認識自我這些哲學問題。在一場場學術讨論後,我們似乎逐漸尋覓到了人文之光。我們去觸碰死亡的話題,我們允許自己沉浸在“無用”的書籍中,我們捍衛思想自由,我們努力兼容并包。我們告訴自己要不要迷信權威,時刻關注内心的感受。
但是,好景不長,走出象牙塔進入社會和職場,會發現我們不得不拾起那些曾經被我們嫌棄的父輩的規訓,主動或被動地開始小心翼翼扮演自己的社會角色,卻不敢再思考作為一個個體生活的意義。
《歡樂頌》(2016)劇照人物關雎爾。
在電視劇《歡樂頌》中,讓很多人有照鏡子感覺的是關雎爾。二十多年來一直按部就班,過着父母早就替她規劃好的生活。文靜内向,氣質溫柔。工作努力,踏實,勤奮,常常加班到深夜,為了能在年底通過考核留在公司。她是典型的乖乖女,卻也被生活的條條框框束縛不已。如果作為男性,你可能覺得關雎爾是個好伴侶,溫柔賢惠,俨然未來的賢妻良母;可是作為女性,我會擔心,回望自己的生活,她會遺憾。可是,改變是有風險的,不确定性會讓我們徘徊、糾結、患得患失。
可是,這就是生活。物質的壓力如影随形,生活的可能性被不斷壓縮。理想與現實的落差,讓我們渴望在同輩人中尋覓知音,卻也意識到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圍城裡。城外的人沖不進去,城裡的人逃不出來,到底是因為缺乏勇氣。我們開始封閉敏感的内心世界,甚至恐懼成長。就像歌詞唱的那樣:
“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長大,長大後世界就沒童話;
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長大,我甯願永遠都笨又傻;
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長大,長大後我就會失去他;
我深愛的他深愛我的他,怎麼會愛上别個她;
讓我們回去從前好不好 ,天真愚蠢快樂美好。”
——S.H.E《不想長大》
可是,我們終究要長大的。一同成長的夥伴們可以相互安慰,抱團取暖,但是沒有人可以幫你做決定,自己的内心還是要自己照料。偶爾的風花雪月談天說地過後,還是要再次回歸到日常的生活中,保持微笑。内心的孤獨感并沒有減少,真正的聯結也無從談起。友情如此,愛情亦然。
《斐多篇》中的蘇格拉底将愛欲與對話相等同,兩者的共同點就在于:強烈渴望接觸無法接觸的他者 。柏拉圖式的愛情,典雅而浪漫。但這一遺産,作為理想,光榮而苛刻。
我們永遠不可能像天使一樣交流,這是一個悲慘的、幸運的事實
《對空言說——傳播的觀念史》,作者: [美] 約翰·杜翰姆·彼得斯,譯者: 鄧建國,版本: 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1月
美國傳播學家彼得斯1999年出版了一本書,叫《對空言說——傳播的觀念史》。該書在傳播學界被廣泛引用,截止到2015年12月,該書在谷歌學術中被引次數高達1205次。他認為在心靈的交流中,自我或世界的真實再現不僅不可能,而且永遠不可能充分。我們真正需要的是甘願的自我克制。“交流的挑戰不是忠實于我們的地盤,而是對别人報有原諒的态度,他們不可能像我們看自己那樣來看我們。”
既然不可能做到理想中的交流,我們的問題就不應該是:“我們能交流嗎?”而是:“我們能夠相互愛護,能夠公正而寬厚地彼此相待嗎?”盡可能彌合那些橫亘在自我與他人、私人與公共、内心思想與外在詞語之間的鴻溝。
彼得斯認為,人與人之間交流的問題,往往是由參與度不同和缺乏耐心帶來的。情侶住在一起,不僅是因為那是經濟層面謹慎的做法。事實上,他們意識到或本能地認為,持續的親近是抵達靈魂的最佳途徑。想要見證另一個生命中最燦爛和最灰暗的瞬間,最保險的方式就是“在場”。
還記得那些寝室卧談嗎?還記得那些深夜哭訴嗎?在某個時刻,每個人都會有交流的欲望,傾訴的需求。同處一室時,可能一個不經意的話題,人們會講述自己的故事,那些不曾表露的情緒和想法,以及生活中的點滴細節,讓彼此的關系變得更親密。比較流行的說法是,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
《飲食男女》中的老朱,在經曆了失落、不解、無奈後,也慢慢想通了。雖然随着年歲的增大,他漸漸失去了味覺感知,但依舊在周日做上一桌美味佳肴。在飯桌上他借着酒勁說:“其實一家人住在一個屋檐下,照樣可以各過各的日子,可是從心裡産生的那種顧忌,才是一個家之所以為家的意義。”
看電影時,深深被這句話打動。沒有人天生就知道該如何處理親密關系,那些後知後覺都是以一次次失望、痛苦、沖突作為代價的。可也正因為如此,我們終其一生,都可以探索自我和他人的内心世界,更緊密或變釋然,進退都是生活。畢竟“人生不能像做菜,把所有材料都準備好了才下鍋。”
“畢其一生,每個人隻不過有時間給少數幾個人以關愛。我們凡人能做到的,恐怕隻能夠是愛比較親近的人;不過沒有博愛之心又是不公正的。愛之悖論是,具體的局限性和要求的普遍性之間存在着矛盾。由于我們隻能夠和一些人而不是所有人度過共同的時光,隻能夠接觸一些人,因此,親臨現場恐怕是最接近跨越人與人鴻溝的保證。在這一點上,我們直接面對的是,我們有限的生命既神聖又悲哀。”
——彼得斯《對空言說》
“我們永遠不可能像天使一樣交流,這是一個悲慘的事實,但又是幸運的事實。”一切試圖實現親密交流的努力都藏着某種怪誕。但如果樂觀地看待這種怪誕,微妙地把握着分寸感,我們不僅可以免于因分歧而引起的羞愧,反而可以從中獲得自在和樂趣。
作者:紫二
編輯:徐悅東 校對:翟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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