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徐
1“臨江仙”出自唐教坊曲,後來成為著名的詞牌,其意蓋在“望水思仙”,文人臨水,大多思緒萬千,或吊古,或傷今,靈感受到觸動,自然發之筆端。比較有趣的是,這個詞牌的名字看起來飄逸灑脫,可是比較著名的幾首《臨江仙》,寫的大多是孤獨寂寞。
迄今為止影響最大的《臨江仙》,應該是明代楊慎的《滾滾江長東逝水》,因為毛宗崗父子評刻《三國演義》時将其放在卷首,上世紀拍攝的電視劇《三國演義》又将其作為片頭曲的歌詞,再經楊洪基老先生的經典演唱,所以家喻戶曉。全詞如下: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首詞以厚重的曆史滄桑感和和曠達的甯靜淡泊感聞名詞林。但是,不變的是青山夕陽,流逝的是歲月青春,“是非成敗轉頭空”,成功也好、失敗也罷,正确也好、錯誤也罷,到頭來都如過眼煙雲,字裡行間是不是隐隐透着一股子孤獨和失落?
如果知道了楊慎的個人身世,就更能理解詞中的這種情感。明代出才子,而楊慎号稱三大才子之首。一說才子你可能會想起唐伯虎,其實他壓根不沾邊,解缙、徐渭才有資格排在楊慎之後,可以想象楊慎才力之豐厚。他的父親是東閣大學士楊廷和,明代最牛的人中也可以排在前三,楊慎自己是正德六年狀元,一直做的是翰林院修撰和經筵講官的職務,前者是記錄皇帝言行的史官,後者是給皇帝講課的老師,相當于他一邊給皇帝上課,一邊記錄皇帝的言行。就是這樣一個才子,因為嘉靖朝著名的“大禮儀”事件跟皇帝鬧翻,固執地不願按皇帝的意思辦事,一再觸怒龍鱗,結果兩次被廷杖,在鬼門關走了兩趟之後被發配到雲南,一呆就是三十多年,其間經曆六次大赦,唯獨他不在赦免之列。按照明律年滿六十歲可以贖身返家,但是全天下都知道楊慎得罪了誰,也就無人敢放他回去。待到年近七旬時,他曾返回泸州短住,不久又被巡撫派人押解回永昌,直到病死,再未離開雲南半步。
才子不遇,千古同慨。然而如楊慎過得這麼慘的大才子,翻遍史書還真是獨一份。嘉靖帝不僅善權謀,而且心眼小。他常常打聽楊慎的消息,聽身邊人說他又老又病,心中就覺得平衡一些。自覺終生無望返京的楊慎,就常常做出一些放浪形骸之舉。比如把自己打扮成女子,與青樓女子混在一起舉酒作樂,遊街逛市。
了解到這些之後,你有沒有覺得,他寫這首《臨江仙》,所表現出來的曠達,有了太多的無可奈何之感?為何在遇到朋友之後,即使喝的隻是幾塊錢的二鍋頭,也讓他喜不自禁、高談闊論?
無他,我們的楊大俠,實在是太孤獨了。
直接把孤獨寫進《臨江仙》裡的,是秦觀。
這哥們的命運比之楊慎也沒好到哪裡去。早年雖然考中進士,先後受到王安石和蘇轼兩大文壇重鎮的欣賞,可是成也蘇轼敗也蘇轼,蘇轼推薦他做了太常博士,他也因為蘇轼的倒台而被一貶再貶,先通判杭州,繼而監處州酒稅,再徙郴州,最後被判雷州管制,比楊慎貶得更遠。
在郴州,秦觀寫出了自己,同時也是婉約詞的代表作之一,《踏莎行霧失樓台》,留下“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潇湘去”的千古名句。而由處州往郴州遷徙的旅途中,他還寫下了一首《臨江仙》,是他自己一生最為喜歡的詞:
千裡潇湘挼藍浦,蘭桡昔日曾經。
月高風定露華清。
微波澄不動,冷浸一天星。
獨倚危樯情悄悄,遙聞妃瑟泠泠。
新聲含盡古今情。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詞人坐船經過的湘江,是屈原、賈誼這些古時懷才不遇的高士曾經經過的地方,現在江水長長,夜色沉沉,清冷的琴瑟聲中,惹起詞人心中的無限憂思。他的境遇與前輩遷客何等相似?而前代的遷客騷人,又有幾個得到善終呢?詞人看着夜色中直直矗立的幾座山峰,心中感到無限的哀傷與孤獨。“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比之白居易《琵琶行》的名句“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意境相似,情感上卻各有千秋,白氏名句主要突出音樂的藝術魅力,秦觀這兩句則有說不盡的失落和哀傷。
據宋人筆記記載,秦觀死後,他的門人扶柩還鄉,途經湘江之時,于深夜倚桅反複吟唱,唱的正是這首《臨江仙》,足見秦觀生前對這首詞是何等的喜歡。他一生的凄涼遭遇,就如“微波澄不動,冷浸一天星”,他感受到的孤獨寂寞,都在“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之中。
另一個在《臨江仙》裡表現孤獨的,是晏幾道。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晏幾道的父親,是有名的太平宰相晏殊。身為晏殊的小兒子,晏幾道繼承了父親的才華,也自小生活在富貴之鄉,是典型的官二代和富二代。但是仕宦人家就是如此,哪有長久的富貴呢?随着父親被貶谪,家境也漸漸衰落,晏幾道空懷才華,因為父蔭而做了個小官,卻也因為家道的中落上進無門。尤其讓小晏感到世态炎涼的是,朝堂之上幾乎有一半人都曾是他家的舊客,而在他父親去世之後,卻無一人對他伸出援手。在這樣的世事之下,苦悶的小晏隻能醉卧于溫柔之鄉,留戀于脂粉叢中。
脂粉之中自有知音。在醉生夢死的生活裡,晏幾道結識了蓮、紅、雲、蘋幾個紅顔知己。但是宦身不由己,小官更不得自由,小晏與這幾位歌女聚少離多,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在分别或走向分别的路上。這一天他又因思念而借酒澆愁,酩酊大醉之後,記起了初見小蘋時的情景,有感而寫下這首《臨江仙》。
夢醒之後隻見曾經秉燭歡歌的樓台寂靜無聲,酒意消退發現低垂的簾幕之中隻有孤家寡人。猶記得去年分别之時,細雨霏霏,雙燕嬉戲,你久久地站在落花叢中,定格成一幅絕美的畫像。由此讓我想起第一次見你的情景,穿着兩重心字的心衫,彈着訴說情意的流行歌曲,當時月光是那樣的皎潔如玉,你就像一朵美麗的彩雲翩然歸去。
如果用一句話來解讀這首詞,那就是“相聚有多美好,離别就有多痛苦”。與愛人不得相見,多情公子隻能将自己一次次灌醉以解相思之苦,這種男女之間求而不得的孤獨,通過對前塵往事的美好回憶的映襯,直是令人肝腸寸斷。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亦是流傳千古的名句,落花微雨的意境乍看是美好的,可人單燕雙的對比又包含了多少哀傷!
不過細細品來,小晏同學孤獨的境界,未免有點小了。隻要想想,一個人空懷報國之才,卻無用武之地,固然值得同情,可是一心隻在留戀花叢,一個歌女便弄得他神魂颠倒,茶飯不思,自傷自憐,這樣的人也活該一輩子沒有什麼大出息。
愛情是重要的,能夠擁有自然好,但是沒有愛情,人生也便這麼過。
比較起來,李清照雖是女性,同樣寫自己閉門孤居的心情,境界可比小晏高得多了。
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常扃。
柳梢梅萼漸分明。
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
誰憐憔悴更凋零。
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
這首詞幾乎每一句都在表現孤獨之感。“庭院深深深幾許”,這是指自己住在深宅重院之中,幾乎與世隔絕;“雲窗霧閣常扃”,所住的江南之地濕氣大,雲霧缭繞,門窗常鎖,更有隔世之感;“柳梢梅萼漸分明”,這是在細微中感受到時間的流逝,梅花開了,柳梢要綠了;“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春天來了,詞人感受到不是春光的美好,而是自己又老了一歲,老去一歲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老在了健康而不是汴京。
這首詞是李清照南渡之後的作品,住在南京表明這仍然是宋室南渡之初,天下還在征戰之中,而她的丈夫趙明誠應該剛剛病死不久。了解了這些,更能明白李清照寫作此詩的悲涼心情。
曾經也有過吟風弄月的美好時光,可如今年老飄零,痛失愛侶,什麼事也做不成、什麼事也不想做了;偏偏又身處異鄉,獨自一人,苦悶消瘦又無人可訴。以前元宵節來臨之前即興緻勃勃地試燈,每值大雪即頂笠披蓑外出賞景,曾經覺得最有意思、最有心情做的兩件事,現在是一個也提不起精神了。
李清照和趙明誠堪稱一對神仙夫妻,兩人志趣一緻,相互欣賞,舉案齊眉,寫下子一段文壇佳話。趙明誠離世後李清照有這樣孤獨苦痛的表現,自然可以理解。但是這首詞境界更高之處在于“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不獨哀傷家庭之悲,更思故國之憂。作為一名北方人,人到老年卻在離亂之中逃難到南方,這樣的家國之痛,才是詞人幹什麼都沒心情的根本原因。
渡江前夕,李清照望着茫茫大江,吟下了流傳千古的名句:“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她的孤獨裡隐藏着愧為女兒身,報國無門的無奈。
這種境界,不可謂不高了。
但是,但是,蘇轼一出,誰與争鋒?
如果詞壇也算一個江湖,楊慎充其量隻是明教五散人的水平,秦觀比得上楊逍,李清照可算紫衫龍王,蘇轼才是張無忌般的存在。
身兼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和聖火令的奇門武功,幾乎可以随心所欲,無所不能。
林語堂盛贊蘇轼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百姓的朋友、一個大文豪、大書法家、創新的畫家、造酒試驗家、一個工程師、一個憎恨清教徒主義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個皇帝的秘書、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專唱反調的人。但這些都是蘇轼的表象,骨子裡,蘇轼是一個靈魂孤獨的人。
王朝雲每唱蘇轼的《蝶戀花春景》,至“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處都心痛得唱不下去。我們都認為“天涯何處無芳草”是何等的灑脫與達觀,可是王朝雲卻看懂了,是處芳草若可得,何須别到天涯尋?所謂達觀,隻是一種自我安慰罷了。
蘇轼是最喜歡熱鬧的,把朋友召集起來飲酒作樂是他最愛幹和最常幹的事,而他自己偏偏酒量極淺,一飲即醉。所以他喝酒的方式就是飲了醉,醉了醒,醒了再飲,然後再醉。
其實他隻是想在這樣的花天酒地中,避免直面自己的機會。
但這樣的時候,還是避無可避地與他撞了個滿懷。
宋神宗元豐五年九月的一天,這時候他被貶到黃州已經三年,這時候他已經有了一個新的稱呼“東坡”,這時候他已經适應并習慣了貶谪生活,并和黃州大小官員、平民百姓打成一片,他的知心朋友馬夢得完全放棄個人事業一直跟着他,跟他玩得來的三五好友陳季常、參寥子、巢谷、秦觀經常不遠千裡趕到黃州來看望他,他已經完全變成那個“白首忘機”的“東坡老”了。所以這一天他又跟朋友們喝得酩酊大醉。
醉了接着喝,類似于今天的第二攤兒。
不知道什麼時候,東坡又醒了,于是掙紮着回家。他的家就在江邊,數十步之遙。不意敲了半天的門,看門的孩子呼噜打得震天響,壓根聽不見。若是賈寶玉遇上這種事情,早已惱火得不行,非要揣上一腳方才解氣,但是我們的蘇東坡先生一轉身,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哦,不對,是面朝大江,倚杖聽濤。
夜已經很深,深得風也息了,江面上連細小的波紋都沒有,哪裡有什麼濤聲?在這萬籁俱寂、天地間獨此一人的時候,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聲:“汝身非汝有也,何須思慮營營?”
然而,真正痛苦的是,這個不屬于自己的身子,偏偏又左右着自己的思想和行為,真正想做的事情做不了,真正想說的話說不出,這樣的掙紮和矛盾,怎一個“恨”字了得?
那麼,他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麼呢?乘坐一葉扁舟,漁樵于江渚之上。是所謂幾時歸去,做個閑人。脫達通透也。
這就回到“天涯何處無芳草”的真正意涵上了。試想,真的讓他歸去做個閑人,他便真的甘心嗎?
與古往今來所有懷才不遇的人相比,他是顯得通透豁達樂觀,也隻是不可為而為之,苦中作樂,聊以對抗不幸的人生。不然呢?憂郁而終嗎?怎麼對得起他老師歐陽修的教誨:“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在這樣複雜的情感中,他揮筆寫下了千古名篇《臨江仙夜歸臨臯》: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
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縠紋平。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馀生。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面對自己,他終于明白: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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