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讀亦舒,愛的是她筆下那些獨立堅強的女子,似乎無論遇到多麼大的困境,她們都能掙紮出來,用自信自愛闖出一片新天地。
成家後再看亦舒,才明白每一個看似雲淡風輕的逆襲故事背後,都有着不足為外人道的心酸。年輕時看不出,現在再看,字裡行間都寫着艱難。
《美麗新世界》是1995出版的小說,描述的是未來2079-2081年的世界。那時,醫學發達,人造子宮技術成熟,生育孩子不再是女性的獨有義務,可以把胚胎放在實驗室體外孕育,還可以把子宮移植到男性體内,讓爸爸懷孕生子。
女主角巫蓓雲和丈夫周至佳育有一女巫小雲,兩人都有體面的工作,不菲的收入,家庭和睦,事業有成,妥妥的人生赢家。
有一天,丈夫周至佳宣布要放棄大學教授工作,轉做全職爸爸,親自生育一個男孩兒。巫蓓雲無法接受丈夫的忽然轉變,故事由此開始。
從反對丈夫生育到全力支持他,巫蓓雲的事業、友情、家庭,都悄悄發生了變化。
從巫蓓雲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現代女性的各種困惑。
一,全職媽媽or全職爸爸,什麼時候能得到認可?《美麗新世界》裡,周至佳第一次向巫蓓雲提出想生娃時,巫蓓雲完全無法接受。
理由是:我是老派女人,無法忍受男人不工作,我相信一個男人如果不能讓我敬愛,總歸不是适合的對象。
這種想法放到今天來看,好像是太落後了。
大部分現代女性的想法應該是:什麼?可以讓老公替我懷孕生子?這種好事哪裡去找?我求他幫我生還來不及,我怎麼會不同意?
亦舒之所以讓女主人公自稱“老派”,反對男性生育,其實有特定的曆史背景。
90年代,正是女性開始走出家庭,走向職場,争取經濟獨立,進而獲得人格獨立的時期。
這些勇敢的女性,和“男主外女主内”的傳統觀念對抗,聽到過無數句“我是老派男人,無法忍受妻子外出工作,抛頭露面”這樣的話。
所以在小說裡,亦舒讓一部分思想先進的男人去嘗試懷孕生子的“女性工作”,讓女性來反對他們的先進,算是為女性報個了仇。
書中,周至佳的妹夫尹建章同樣是個全職爸爸,他在勸巫蓓雲讓步時說:
“可憐的男人,一生下來,便注定要在工作崗位上奮鬥,開乏味的會議,寫無聊的報告,略做少些,便被視為沒出息,其實我們之間,有不少人情願在家享受天倫之樂,教子女做功課,玩遊戲。”
這句話放到今天仍然适用,而且不止适用男人,女人差不多是一樣的處境了。
育兒專家的研究,不斷地揭示嬰幼兒時期父母陪伴的重要性,因此越來越多的父母(主要是媽媽),希望能全職3年,幫助孩子建立最早期的安全感,再去工作。如果有必要,她們不介意做一輩子全職媽媽。
然而全職媽媽往往得不到伴侶和社會的尊重。背負着巨大經濟壓力的男人,不知不覺就會出現“整個家都是我在支撐,伴侶一點壓力都沒幫我分擔”的怨怒,家庭矛盾逐漸滋生。
更可怕的是,一旦夫妻感情破裂,為了照顧孩子而放棄個人工作發展機會的一方,往往是得不到孩子的那一方。這個社會,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沒有工作,如何養活孩子?怎麼争取孩子的撫養權?
辭職太久的全職媽媽,一旦失去丈夫的認可,最大可能的結果就是人财兩空。
為了給孩子健康的家庭生活,全職媽媽隻好有意無意地降低自己的地位,去讨好丈夫,來換取家庭的穩定。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整個社會對于養育孩子、照顧家庭的價值不夠認可。日本的家庭主婦,在60歲(退休年齡)以後,同樣可以領取國家發放的養老保險金。盡管在前幾十年的家庭生活中,看似沒有任何收入,但她們的價值沒有被抹去,他們的權利有制度保障。
李玫瑾教授曾多次公開呼籲,建議女性産假延長到3年。這個建議并不嚴謹完美,也難以真正實施,但它的核心意義并不是産假時間長短,而是對科學育兒的重視,對照顧家庭的尊重。
二,家庭和事業,何時能夠兩全?《美麗新世界》中,巫蓓雲不同意丈夫全職生娃,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經濟壓力。
他們看似家境優渥,其實開銷非常巨大。一旦周至佳懷孕了,家裡多出一個人的花費不說,收入直接砍半,全家人的生活質量隻怕都要降低。
幸運的是,就在周至佳辭職後,巫蓓雲剛好升職,工資上漲30%,還補發了之前的差額。仰仗這份收入,全家人才能保證衣食無憂,快上中學的女兒可以開心地找媽媽要一台筆記本電腦,即将出生的小嬰兒可以享受最新款“保姆機器人”(大概相當于現在的金牌月嫂)的照顧。
不止加了薪水,公司還給巫蓓雲換了更大的宿舍。(20多年前的亦舒大概不會想到,如今房子都是要自己解決的,她以為再過100年,公司都會提供大房子給員工全家)
得到更多,意味着要付出更多。巫蓓雲時常出差、加班,精力不濟時,靠着一種特效藥強行續命,撐完一個項目以後,再服用特制安眠藥一睡十幾二十個小時補覺。
丈夫懷着孩子要多休息,女兒忙着上學交朋友,巫蓓雲經常一連幾天看不到他們。
家裡的機器人保姆愛瑪都感慨:
“這個家已不像一個家,從前,一到傍晚,你們一家三口必定歡聚一堂,氣氛融洽,高高興興,快快活活享用我做的晚飯,可是你看,現在偌大公寓,往往隻剩我一個人,還有什麼味道?”
巫蓓雲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愛瑪,愣了半天才說:“皆因有人要調換身份做全職父親。”
家庭和事業如何兼顧,一直是困擾當代女性最大的問題之一。
無論事業多麼成功,隻要還沒有生孩子,就要面對長輩給的壓力:“女人事業再成功,不生孩子,沒有幸福的家庭,都是失敗的。”
可是真的生了孩子以後,卻發現家庭和事業之間的矛盾非常難以解決。
已經是二胎媽媽的姚晨,最近兩年憑借《找到你》《都挺好》大火,看似家庭幸福事業有成,可連她都曾在星空演講裡說到:“事業和家庭是無法兼顧的。”
他們不懂得,新時代的女性對自己有要求,對養育孩子有要求,生而不養在她們眼裡,是下下選擇。
當下大部分父母,都是舍不下孩子,更沒有底氣辭掉工作,隻能把長輩接來幫忙帶孩子,每天下班了陪伴孩子一段時間。
這已經是當下最折中的選擇,可仍然要面對許多問題:兩代人生活習慣不同,住在一起難免有矛盾;育兒理念不一樣,總是擔心老人寵壞孩子;有些事情老人無法代勞,不得不向公司請假處理,導緻職場權重降低……
生活向來是酸甜苦辣交織,有煩惱,有希望,家庭和事業難以兼顧,但在全家的配合之下,總算是能繼續前行。
三,當甜蜜的愛情變為平淡的親情,婚姻何去何從?接受了周至佳懷孕生子的決定以後,巫蓓雲作為“過來人”,時不時提醒他一些孕期注意事項。
早上出門時蓓雲會叮囑:“多吃點,叫愛瑪做些新鮮菜式,對澱粉質要加以控制,我先前沒聽醫生話,超重那五公斤到今日尚未減得掉。”
講完了才發覺口氣像是對哪個老姐妹說話,感覺十分怪異。
這時候蓓雲不得不承認,他們兩人之間的愛情,已經轉化成了親情。
此後,巫蓓雲對周至佳仍然關懷,甚至因為不再愛他,對他沒有期待,對他的态度反而變得更加溫和有禮。
等到周至佳平安生下兒子,身體恢複之後,兩人正式和平分手。
周至佳感激她的照顧和付出,問她能否為了孩子留下來。
巫蓓雲隻是溫和回答:“我同你的關系,已告結束。”
她這個決定是否明智呢?可能每個人的看法都不一樣。
多少夫妻之間的激情歸于平靜,卻在柴米油鹽中衍生出相濡以沫的親情,仍舊白頭偕老。
巫蓓雲卻不願意委屈自己,也不願意委屈他人。
現代還有一種新型家庭模式,叫做“離婚不離家”。夫妻感情破裂後和平分手,但是房産不好分割,孩子還要共同照顧,因此繼續住在同一屋檐下,分房而居。
這未嘗不是一種上好的解法辦法,可巫蓓雲不願意這樣。
在她看來:“同屋共處,就應互相尊重,獨來獨往,即目中無人,我不能那樣做。”
所以,巫蓓雲搬出了公司提供給她的大宿舍,自己出去租了個小房子。放到現代,相當于把自己買的房子留給丈夫孩子,淨身出戶。
她這麼做,是為了孩子能和爸爸住在條件更好的地方,得到更好的照顧。
放棄那麼多,隻是因為跟丈夫沒有了愛情——她甚至連第三者都沒有,搬出去也沒人天天跟她談情說愛——這麼做真的值得嗎?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隻要當事人開心,就是值得。
就像現在很多夫妻,或許也在平淡生活中消耗完了感情,隻是為了孩子的家庭完整才苦苦支撐。有人罵他們傻,可是隻要他們願意,那這種忍受就值得。
《奇葩說》曾有一道辯題:“夫妻決意要離婚,是否要堅持到孩子高考結束?”
現場觀衆一半是子女,一半是父母,初始立場,幾乎所有父母都要堅持,所有子女都不希望他們堅持。
辯論結束後,很多子女感動于父母之愛,轉變了立場。
也有少數父母發現,一廂情願的付出未必是子女想要的,選擇不再堅持。
歸根結底,這個世界沒有給我們規定統一的活法。
《小小小小的火》封面上寫着:
永遠記得,你呼吸着的每一個瞬間,都應該去過你真正想要的生活。
選擇權,在你自己手中。
困惑中的女性,如何走出迷茫,拿回人生的主動權?
從巫蓓雲身上,我們可以學到以下幾點:
1. 換位思考,互相體諒從一開始到“老派女人”,到後面支持關懷丈夫的先鋒女性,巫蓓雲的轉變未必來自思想的進步,而是她懂得換位思考,理解丈夫想要一個孩子的願望,明白他懷孕期間将承受身心雙重辛苦,因此願意多付出一些,和他一起度過這段艱難的時期。
周至佳孕晚期精神緊張時,巫蓓雲還建議他學一下打毛線: 編針織物是分散注意安撫精神的好消遣,家人又可以享用名貴手工藝品。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因為經曆過,所以能真誠溝通,提出真正有效的建議。
最近幾年流行一個詞語,叫做“喪偶式育兒”,很多女性抱怨另一半隻顧工作不顧家,養育孩子的重擔全落在自己身上。
這種狀況确實存在,否則不會引起那麼多女性的共鳴。但是換個角度想想,我們的社會真的有這麼多渣男嗎?
很多爸爸并不是真的不負責任。有些男性和女性存在認知偏差,他們誤以為隻要努力工作就是對家庭負責;有些男性不擅長家務,原本想學,卻在媽媽和妻子的抱怨中變得沉默……
想要解決“喪偶式育兒”,與其抱怨,不如嘗試站在丈夫的立場思考問題的由來,再通過真誠的溝通,讓丈夫參與到育兒和家庭事務中來。
2. 認清自我,主動負責無論是對家庭還是對工作,巫蓓雲的态度都是非常負責的。
在負責的同時,她也很明白自身的定位,沒有過分強調自己的重要性,強行擡高個人身份。
在家裡,她願意為女兒小雲支付賬單,給她買電腦,幫她轉學到學費更貴的學校,許諾她弟弟出生後的暑假可以出國遊玩。
但她從不因為付出多少金錢,就讓小雲事事服從她的命令,絕大多數情況下,她都尊重孩子的意願,沒有過分控制孩子的偏差。
在公司,她是謹言慎行的好員工,升職以後,無論是出差和加班都毫無怨言。實際上,她是感激這份工作的。
“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何處是看得見的,終日價打扮,自然像一隻花,為家人服務,便是好主婦好母親,我,我隻得這份工作罷了。”
對他人負責的人,自然不會放棄困境中的自我。
3. 理想不滅,奮鬥不息書中沒有直接提到巫蓓雲的年齡,但是女兒已經12歲了,她應該不會小于35歲。
這個年紀的女人,有些已經被生活磨平了棱角,變得事事無所謂了。
這種人生态度,說得好聽叫甯靜淡泊,可是換個角度,就是不思進取了。
沒有理想的生活,注定處處迷霧,難見光明。
巫蓓雲也曾在平淡的生活中變得得過且過,後來還是發現,無法忘記理想,不願意停止奮鬥。
網上有句話說:生命在于折騰。
一次次的折騰中,我們丢掉不想要的過往,争取喜歡的事物,越來越認識真實的自我。
越認識到自己想要什麼生活,越能明白哪些事情是一定要放棄的,哪些事情一定要堅持,自律使我自由。
《美麗新世界》這部小說,科幻為皮,骨子裡講的還是家庭、婚戀、女性獨立這些亦舒常寫的話題。
看完之後,留給我思考最久的問題就是:科技的進步能不能最終消除雞毛蒜皮的家庭矛盾?
亦舒給我們的答案是否定的。在那個人類可以任意改變天氣、家務活都有機器保姆、男女一樣可以生孩子的年代,看似生活無憂,男女非常平等,可是每個性别都有各自的抱怨。
小說裡,有社會學家提議取消“男人”“女人”的叫法,直接統稱為“人”,結果遭到男性女性的一緻反對。
也許生活本就是一地雞毛,那我們就紮個毽子,快樂地踢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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