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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被拐賣到山區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2-02 18:01:08

德良瘦小,一米四出頭的個子,頭發稀疏灰白。不笑時,眉頭呈“幾”字形,眼窩深陷、前額高聳寬大,是布依族人的典型特征。

10月17日晚上七點,被拐賣三十五年後,59歲的布依族婦女德良見到了家人。

在貴州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沙子鎮一棟民居前,包括親戚朋友、街坊鄰居在内的幾十人等着她。

下車時,德良還不明白這陣仗的意思——從河南新鄉出發,轉車、乘機至貴州興義市,又經曆兩小時車程到達深山中的沙子鎮,她暈車、嘔吐,心情很不好,一下車就坐在街沿上休息。八十多歲的母親準備了一碗熱飯,要喂她吃。按布依族習俗,遊子歸家,先吃一口家鄉飯,就再也不會丢了。德良側着頭連說不吃。

十七歲被拐賣到山區(被拐賣到河南35年的布依族女子)1

德良與父母對話時,聲音洪亮,時不時大笑出聲。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攝

直到被大家挽進家裡,德良仍懵懵懂懂。夾在母親與小妹之間,坐着說了好些話,她才逐漸領悟,她是回到娘家了。她開始翻母親的衣服,問她穿得夠不夠、暖不暖。

二十幾平方米的客廳裡站滿了人,許多舊識過來和德良打招呼,用布依語問她還記不記得自己。她基本都記得。從疏至熟,她變換得很快,向衆人傾吐自己這些年的遭遇。

十七歲被拐賣到山區(被拐賣到河南35年的布依族女子)2

德良回家後,許多舊識過來和德良打招呼,用布依語問她還記不記得自己。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攝

三十五年來,德良第一次有了真正的“交流”。

在河南生活的幾十年裡,她始終無法學會漢語。别人聽不懂她說的布依語,以為她是隻會咿呀的啞巴,或者是精神病患者。

30歲的女兒李豔桃從小耳濡目染,對母親的話能夠聽懂百分之七八十,但不會說布依語,隻能和母親打手勢交流。2020年9月之前,她和在河南的其他家人一樣,對母親的經曆一無所知。

進入大學後,李豔桃開始為母親尋家。2020年8月底,李豔桃在短視頻平台結識了一位布依族博主,發現其發布的視頻中,很多對話詞彙與母親平時所說的一緻。借助網絡力量,不到兩周時間就為母親找到了家人。

重聚那天,李豔桃準備了許多紙巾,“以為我媽和姥姥肯定抱頭痛哭。”結果大家都隻顧着高興,眼淚窩在眼眶裡,忍着不掉。

聚會的地點是德良的小弟德磚才搬不久的新屋,按布依族的規矩,在新房子裡不能哭。

沒有人能和她說話

德良回家後,覺得一切都很新鮮。

她起先借住在小弟家,不到一天時間,就和整條街的鄰居混熟了,叙舊情、交新友,被拉着四處吃席,吃完樓上吃樓下,在河南時她滴酒不沾,吃席間卻破天荒地灌了好些酒。

而後去二弟、小妹家各住一天。最後決定在二弟家長住,因二弟夫婦在外打工,獨留年近九十的父母在家,德良要去陪伴。

二弟家的院裡,晾了好幾串連環砂仁,是黔西南特有的香料,風幹後像成串的薄脆核桃。10月24日,德良春風滿面、語速飛快地向女兒及來客推薦,說做肉菜時一定要放,好吃。轉眼又引客進屋,捧出母親納的新鞋,摸鞋底、撫鞋面,試圖說明這鞋子的做工之妙。見來客聽不懂,她并不惱,隻自顧自說,咧嘴一笑,露出脫光了牙齒的牙龈。

才下午三點多,德良就起興要做飯。她原本在河南用慣了電飯煲,此時不肯用,因為“不好吃”,一定要學母親做飯的土方法,先取一口大鍋,略煮一遍米,濾過水,再隔水蒸。

母親拿着飯鍋去院裡,德良跟上來搶鍋,把母親摁坐下,自己蹲着倒水。父親好喝酒,她把酒瓶藏到自己的卧室,午睡時都反鎖着門。李豔桃說自己從未見過母親如此“孩子”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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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閑的時候,德良和父母端了闆凳坐在院子裡,聊天、吃芭蕉,對着大山發呆。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攝

空閑的時候,德良和父母端了闆凳坐在院子裡,聊天、吃芭蕉,對着大山發呆。德良耳背,三人的對話聲音洪亮,時不時大笑出聲。李豔桃說,母親在河南時很少這麼高興,“沒有人能和她說話。”

李豔桃從小就知道母親與别人不同。

這次認親之前,德良一直生活在河南新鄉輝縣冀屯鄉。在李豔桃的印象裡,德良常年5點起床,掃地、做早飯,等着和父親李錫金一塊兒出去放牛、種地。德良在河南沒有名字,大家知道她耳背,叫她就直接拍肩膀。

她始終無法學會漢語。她說的話語速快、鼻音多,河南的村裡人聽不懂,以為她是隻會咿呀的啞巴,或者是精神病患者。見人聽不懂自己說話,德良會顯出很焦急的樣子,“急得轉圈圈、擺手。”

鄰居建梅說,德良心地好,家裡有吃的玩的,喜歡分給鄉親,“你說不要不要,她也拉着你非要給一點。”

有時德良會去村道上坐着,和街坊們烤火,各挎一籃花生,邊剝邊唠嗑。互相聽不懂話,就各說各的,點點頭也算是回答。德良會看電視,但聽不懂、聽不見,光看畫面。這幾年電視機的配置越來越複雜,她就連電視也不看了。

讀小學時,李豔桃的衣服、書包上被德良繡了許多花樣,建梅覺得“一看就不是漢族的”。那時候條件不好,買不到漂亮的彩線,德良就拆了舊毛衣取線。建梅說,德良做出來的樣式,許多人會誇獎,鄰居家有孩子的,也會請德良幫忙做衣服。但也有人嘲笑是怪樣。所以李豔桃不喜歡,覺得花不像花、蟲不像蟲,和大家格格不入。

德良喜歡往後梳頭,發際線也越拉越後,更顯出額頭的寬大。且她有拔眉的習慣,“老是用線把眉毛擰到一塊兒,夾着一轉,給拽下來。”李豔桃說,一次下雨,德良帶傘去學校接她,有同學見了,在那裡說,你看這誰,這麼矮,還沒有眉毛。

整個童年,母親是啞巴、瘋子的污名伴随着李豔桃。

上高中後,父親李錫金向李豔桃确證,母親是大姑買來、硬塞給他的。大姑也對她說,八十年代末,自己在新鄉街上看到德良,又黑又瘦,覺得可憐,花了一千塊把人領走,介紹給了離異且無後的弟弟。

但父親和姑姑都搞不清楚母親的籍貫,隻聽閑言碎語說,母親可能是四川、雲南一帶的少數民族。

李豔桃說,數不清多少回,她見母親坐在家門口,便喊她回家,但母親喃喃說:“那不是我的家。”又自言自語:“我的家在哪兒啊?我父母還在嗎?”

2018年,李錫金因病去世,德良的喃喃變成了:“你爸走了,我要回家了。”

“你知道我名字啦?我是良”

李豔桃已斷斷續續為母親尋家12年。

自從知道母親是被拐賣至河南,為母親尋家成了李豔桃的心病,“聽她整天念,要回家,想父母,有時候很難受。”

最早是在貼吧發帖,但總也沒人回複。後又加了許多QQ群,一有空就發布母親的身份特征,亦無人響應。偶爾點進一些自稱擁有尋親數據庫的網頁,又被動辄幾百的“會員費”給吓退了。也跟一些電視台的尋親節目聯系過,未得反饋。

轉折點發生在幾個月前。有朋友告訴李豔桃,在網上看到布依族的小視頻,所說語言和她母親的話語極其相似。李豔桃便開始頻繁地刷布依族的短視頻,恰好刷到一位布依族博主黃德峰,“他說的‘吃飯’、‘喝酒’等詞彙,都和我媽平時說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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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豔桃與母親,姥爺、姥姥三代合影。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攝

8月27日中午,李豔桃通過私信聯系上黃德峰,簡述了母親的身份背景。但二人一時也沒理出頭緒。

9月10日,李豔桃靈機一動,錄下母親說話的音頻,發給黃德峰。黃德峰立刻确定是布依語,但無法分辨更具體的地域口音,便将與李豔桃的聊天記錄及音頻錄制下來,轉發至其他布依族群尋求幫助。

後經布依文化專家周國茂教授确認,音頻中所說是布依語第三土語。由此,在黔西南廣播電視台任布依語翻譯的王正直建立了志願者群,陸續加入布依語第三土語區六枝、水城、鎮甯、晴隆、普安、畢節的幾十位網友。

群内布依族人羅文宋、羅乾判斷,該口音是晴隆縣一帶的口音。大家便往群裡發送布依族服飾、晴隆縣地标等圖片,要李豔桃拿給德良看。9月12日上午,翻到黔西南名勝“二十四道拐”的圖片時,德良認了出來,“跟我說這裡住着誰,那裡有座廟,還有過牲口圈。”

李豔桃再次錄下母親的話語,發至群裡,經當地人肯定,進一步縮小尋親範圍,終于打聽到晴隆縣野豬塘村曾失蹤一乳名為“德良”的女子。

李豔桃回憶,她試着叫母親的名字。母親擡頭,又驚又羞地說:“你知道我名字啦?我是良。”那樣的眼神李豔桃說她從未見過。

2020年9月13日,德良的幺弟德磚被拉進一個微信志願者群,分享了幾段德良的視頻。

“她說話的樣子,和以前一模一樣,也說了我們幾兄妹的名字。還有我們村附近的地方,她全念了出來。”第二天,德磚把視頻給上年紀的親朋好友看,得到的回複都說“是”。

德良丢了的時候,德磚隻有四五歲。現在他也到了不惑之年,家裡有四個孩子。

“我小時候,她跟二姐在家做衣服,我拿水從她們背上淋下去,她就來追我,但又不敢打我,就威脅我說,不幫我做衣服了。”這是德磚關于德良的唯一記憶。

“大姐”是個模糊的符号。過去,逢人問家裡幾兄妹,德磚從來不提大姐,“我們一直覺得她絕對不在世了。”确定姐姐的音訊後,他不敢再看那些視頻,“看一次哭一次。”

在河南,李豔桃從志願者群裡得到了小舅德磚的電話,但不敢打過去,怕是空歡喜,怕無從說起。就隻加了微信說話。這種擔心一直持續到母親與娘家人面對面相認。

後經李豔桃和德磚牽線,德良與遠在黔西南的父母通視頻。德良聽不見,光顧着看畫面,反複說着父母、弟妹的名字,又念叨“是吧,是吧”。兩邊的人都哭了。

模糊不清的被拐經曆

10月29日,在德良的二弟家,德良的父母試圖回憶丢失女兒的經過。但因為年代久遠,許多時間節點已十分模糊。

母親說,德良大約在25歲時結的婚,經人介紹嫁到鄰村去。布依族人普遍早婚,但德良“腦筋不好”,很拖延了幾年。德良的二娘梁啟英說,德良所嫁的第一任丈夫,比她大十來歲,話少,人很本分,“和他說好話歹話,都不會惱。”

婚後沒兩年,娘家所在的野豬塘村有人結婚,邀請德良及她夫家人過來吃酒。德良沒來,她婆婆帶着一條背帶過來,說是德良縫制的,送新人的。德良的父母覺得奇怪,去夫家找人,才知道德良“趕集時走丢了”。後又逐漸聽說是被拐走了。

10月17日,回家的第一天,德良向家人回憶了被拐騙的經過:當年鄰家嫂子找她去集市買背帶,把她哄到村外,兩男人把她蒙頭蓋臉地押上車。為防她逃跑,下雪的天氣隻讓她穿一件薄衣。又說,在被拐的火車上,自己被狠狠地打,口鼻都流了血。

德良的父親說,剛知道女兒被拐時,他提刀去鄰村找傳聞中的人販子算賬,無功而返。“以前沒有電話,又不識字,不知道要怎麼做。”找了三四年,認為德良死了。

對于德良的第一任丈夫,德良的家人早斷了往來。有親戚覺得他無錯,隻是過于老實木讷。也有稱他有包庇罪過的,對拐賣一事,“他是默許的。”聽鄉親傳言,德良的第一任丈夫後未再娶。

而關于人販子的具體信息則無定性,老一輩的鄉親,有說是兩個人,有說是三個人,但據稱“都已經死了”。

記者向晴隆縣碧痕派出所咨詢,對方表示,因年份久遠,幾十年前的案情材料沒有留存,因此不清楚相關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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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良年輕時與丈夫、女兒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小妹德外說,一家人還能團聚就是好的。德外現在在沙子鎮的一家皮包廠裡做工,她記得姐姐很有做服裝的天賦:雖然姐姐腦筋不清楚,做手工活卻得心應手。從前,全家人的衣服鞋帽都是姐姐做的,她在外面看到什麼新式的花頭,回家也能立馬自己織出。“她教我做,又嫌我學得不好。經常擔心自己出嫁了,家裡人會沒衣服穿。”

在河南,德良好像對命運很順服。李豔桃所知道的,母親隻跑過兩次。一次是在她出生前,跑不到兩三小時,就被熟人撞見,帶回了家。李豔桃四歲時,德良又帶着她與妹妹跑了一回。父親李錫金叫人去找,在輝縣汽車站門口把她們堵了回來。

李豔桃記得,回到家裡,德良和李錫金都哭。德良的嗓子哭啞了,李錫金給她抓了中藥吃。

德良從此再沒跑過,她不懂漢語,不懂互聯網與城鎮的交通網絡,甚至不會打電話——要回家, 李豔桃覺得母親“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怨艾

談到有媒體寫道,父親李錫金生前不同意為母親尋親,李豔桃堅決否認。她從高中起就透露出給母親尋家的意思,李錫金從未反對,還放話,誰要是幫忙找到了,給一萬塊錢。

在李豔桃眼裡,父母和那年代的許多夫妻一樣,不親密,但也不過分疏離,更像是生活的合夥人:合夥放牛、割草、下田。李錫金喜歡鬥地主,有時候鄰居來家裡打牌,德良也站一邊看着。但多數閑時,他們各幹各的,幾乎從不溝通交流。更不吵架,互相聽不懂,吵不起來。

李豔桃覺得父親對母親總有種補償心理。每年春節,李錫金都給德良添置新衣,但自己從來不買。

家裡的錢也是德良管。她心思簡單,把錢就藏在枕下。1999年,家中失竊,枕頭底下的七千塊錢被拿走了,相當于他們家一年的收入。德良急得到處找,李錫金就坐着抽煙袋,說:“沒了,咋弄?也沒辦法,打你一頓也不行。”那年他們做菜連鹽都舍不得用。

李豔桃記憶中,父母之間隻發生過一次肢體沖突:有一回家裡來客,李錫金喝多了,叫德良去和面。德良正蹲着烤火,怎麼叫也不動。李錫金就踹了她一腳,“但是沒下重腳,我媽就身子撇了一下。”

李豔桃認為母親對父親“沒有那種恨”,取而代之的是更生活化的埋怨,“怨他沒讓她跑成,沒讓她回家。”還有一些更具體的埋怨,“覺得我爸總喝酒。有一陣村裡别人家都蓋新房子,她就說我爸把錢都拿去喝酒了,就是不蓋房子。”

2018年,李錫金查出食管癌,在輝縣住院三個月,由李豔桃在醫院陪着。有天傍晚,她接到鄰居的電話,說德良不在家,有好半天沒見人了。李豔桃走不脫身,鄰居們幫着去找。

建梅回憶,晚上七點多,大家在鄰村找到了德良——她要去醫院看丈夫,自顧自騎着三輪車走了。先前她随女兒去過一次市醫院,以為自己認路,“其實我媽平時的活動範圍不超過家附近的一公裡。”李豔桃說。

同年,李錫金去世。家裡人手不夠,便把田地承包了出去。那之後,李豔桃覺得,母親好像一下給抽空了,臉上的老人斑突然擴散,頭發也加速變白,開始愈高頻率地提到“回家”。從前對李錫金的怨,也逐漸轉移到了李豔桃身上。

10月24日,在二弟家,德良幾次三番、情緒激動地與父母對話,又有些憤懑地睨着李豔桃。李豔桃向記者翻譯:“你聽她,整天說我要害死她,說我帶着她跑了一天的路,害她暈車嘔吐。”又說:“我媽跟我說話,都是咬着牙。”

李豔桃把母親對自己的怨艾歸結于她與現代生活的脫節。

李豔桃說,在德良的認知裡,是鄰居替她找的家,“她覺得會熱心幫忙的都是街坊鄰居。”她不理解互聯網的作用,也不太清楚女兒所作的努力。在河南老家,李豔桃在外做網絡直播掙錢,“她就覺得我不幹正事,不種田,每天在外面瞎跑。經常說不要我這個孩子了。”

但母女倆的戰争與和平都來得很快。李豔桃一翻出手機上一對兒女的照片,德良就轉怒為笑,對屏幕招手,用河南話念:“姥姥,姥姥。”這是她會的為數不多的漢語詞彙。

德良喜歡孩子。李豔桃小時候放學回家,總能遠遠看見德良在家門口的坡上等着,風雨無阻、一天不落。德良經常喊鄰居家的孩子到家裡吃飯,把好菜都往小孩的碗裡揀。

德良會對記者攤開兩手,先抓左手,又抓右手,然後比出一個“二”,咯咯地笑,表示自己有兩個外孫。又不停地囑咐女兒,趕緊把兩個孩子抱來。

回歸

來貴州之前,李豔桃有一絲疑慮:如果母親從此不肯再回河南,要怎麼辦?

與父母通過視頻的第二天,德良把自己的衣服全拿出來,堆在床上像座山,挑挑揀揀,要把這件、那件“都給媽穿”。裝了整整五個旅行袋。

10月16日,李豔桃啟程帶母親回家。當晚住在新鄭機場邊,德良盯着窗外,數了一晚上飛機。到了機場,“提着包就往前跑,其實她都不知道是哪個窗口。”候機廳外停着許多飛機,德良見一架就問,要坐的是不是這架?

回娘家後所住的二弟家,是年付幾百元租來的小平房,簡陋而破敗。燒飯用土竈生火,如廁在木闆搭出的茅房。屋内濕氣重,牆皮剝落得所剩無幾,晴天都發出黴味。李豔桃說,德良剛來時,一邊看一邊“咦——”地叫,“心疼我姥姥姥爺他們的生活條件不好。”

這個家在半山腰上,汽車上不去,出行靠摩托車、三輪車,四下隻有山崖和野地,年輕人待不住。李豔桃住在山下的小舅家。

10月24日,李豔桃上山看望德良,德良劈頭蓋臉地說:“你把河南的房子賣了,我們以後長久在這兒住。”李豔桃和她打手勢說不行,她又說:“我永遠不走了,到時候你自己回去。”

見李豔桃還是不肯,她就皺眉、瞪眼。

李豔桃覺得母親一直留戀、信任過去的生活。

在河南的家中,德良備了好幾個水桶蓄水,常常一放就是幾個月,但自來水系統完善,根本用不上死水。随母親回其娘家後,李豔桃發現舅舅、姨媽家都有蓄水的習慣。

娘家人做飯,好多怕少,蒸的米飯頓頓都要剩一半。在河南時,德良做飯,一家四口,一個月就将50斤米吃見底。吃剩下的米飯,留到第二天做米湯喝,喝不完就喂牛。李豔桃說,家裡從來隻買最瘦小的牛,因為“不出兩月就能喂肥”。

德良不肯吃西藥、不願去醫院檢查。近幾年她的甲狀腺鬧了些小病,在李豔桃的軟磨硬泡下,才勉強肯服藥。但紅色的藥片絕不吃,覺得不吉利。甲狀腺疾病要定期抽血檢查,德良不肯,一到抽血日,天不亮就躲出家去。李豔桃發動親朋好友找了一天,到晚上才找到,“回來就說我要害死她。”

德良也從未掙脫過從前生活中的恐懼。

李豔桃說,母親害怕“高高壯壯的人”。在河南出門趕集,見到類似的長相,德良扭頭躲避,拽着李豔桃說:“你看那人,可怕人了,會打你。”有高壯的糧食販子到家裡兜售,李錫金在客廳招待,德良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躲着不敢出來。一年前,李豔桃生子,賣兒童保險的業務員上門協談,德良以為是人販子,拿着闆子就把人趕了出去。

德良會自己找來木棍、鐵片,用鐵絲纏着做成短刀,放在枕頭下面,“收一把,壓一把。”李豔桃也是最近才知道,按布依族的風俗,枕下藏刀可以壓制噩夢。

在娘家過了十來天枕下無刀的生活,德良不得不走了。

一開始,李豔桃擔心她不肯走,反複叮囑小舅、小姨去說狠話:“就說這裡不是你的家,這裡是二舅的家,二舅有五個孩子,過年都回來了,如果你也在,沒地方睡。”

沒想到,10月28日下山那天,除了掉淚,德良沒有更多的抵觸。李豔桃打手勢告訴她,小外孫跌破了頭,要她回去照顧,外孫是她的軟肋。李豔桃喊她收拾行李,她又遲疑,說不如先都放在這兒。“我媽可能以為就走兩天,過兩天還要回來。”

臨走那天,李豔桃的智齒發炎了。她說德良也有顆牙害了病,回河南後,要先帶母親去拔牙,再給她配副助聽器,好讓她常常與貴州的家人聯系。但她恐怕德良不配合甚至抗拒,“到時候沒法溝通,不知道要怎麼給她試音,有不舒服也說不出來。”

分别前,有媒體提議給一家人拍合照,德良正襟危坐,幾帶笑意。小弟德磚摟着她,沖她耳朵拔高嗓門喊,告訴她相聚有時,讓她安心随女兒回家,到了春節再來。

而後大家都開始抹眼淚:從河南的家到貴州的家,1700公裡路程,路費、時間都是成本,再聚并不如想象中容易。去興義又要坐車,李豔桃怕德良暈車,讓她坐副駕駛。兩小時的車程,德良不睡,也不抱怨,安靜地盯着窗外。

下着小雨,窗外霧氣蒙蒙。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編輯 胡傑 校對 李項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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