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頤

事實是傳記依據的本原。然而，什麼是事實呢？其邊界範圍在哪裡？尼采曾經有言：“沒有事實，隻有闡釋。”如果事實無法界定，闡釋的依據是什麼？

傳記是西方文學的一個分支，有着悠久的寫作傳統，長期以來，人們遵循的都是“普魯塔克式”的寫作方法，也就是說，按照古羅馬時期希臘史學家普魯塔克對希臘羅馬名人、帝王、貴族、雄辯家等的頌揚，力求突出傳主卓然超群、出類拔萃、叱咤曆史風雲的偉業，傳記作家必須告訴人們偉人之偉大，必須解釋作者所列舉傳主英雄事迹的道德目的。

這種英雄傳記到了19世紀的維多利亞時代依然大受歡迎，反映出接受市場的英雄崇拜價值觀。如果生活在維多利亞時代，又是一個很有聲望的名人，對于自己的傳記與身後名聲難免會相當關注，那麼，在有關自己生平的事實上，是否會出現虛構或者僞造呢？

這部《蕭伯納傳》并沒有對于蕭伯納所處時代的風氣多加研究，在19世紀中下葉，名人們普遍都相當看重傳記的話語權，比如，理查德·瓦格納比喬治·蕭伯納更加重視也更加具有掌控欲。讀者可以閱讀法國當代傳記作家烏爾裡希·德呂納所寫的《瓦格納傳》，該書在破除“瓦格納神話”上下足了工夫，而且更加凝練更加周詳地揭示了傳記寫作中“神話”書寫的問題。

相比而言，《蕭伯納傳》在挖掘深度和視野廣度上都稍遜一籌。不過，對于蕭伯納感興趣的讀者，仍然可以更加靠近真實的蕭伯納，對于像我這樣萌發了對傳記“事實”興趣的讀者來說，這部作品也蠻有意思的。而作者本人的寫作初衷，可能糅合了這兩種興趣。

《蕭伯納傳》的作者名叫A.M.吉布斯，是悉尼麥考瑞大學的英語榮譽教授，同時也是澳大利亞人文學院的一名成員。他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蕭伯納權威，他發表了諸多關于蕭伯納的書籍和文章，并且是國際蕭伯納社團協會的創始人之一。他出版的主要作品包括：《蕭伯納的藝術與思想：批評文章》《蕭伯納：訪談與回憶》《傷心之家：序曲與啟示》《蕭伯納年表》。所以，我們可以信任作者在創作這部傳記上所呈現的專業程度。

《蕭伯納傳》采用了通常傳記常用的線性書寫，從蕭伯納家族的背景講起，蕭伯納誕生在怎樣的家庭，接受了什麼樣的教育，青少年時代是怎樣成長的，然後步入社會之後的交際圈，事業上的發展、挫折與逐漸的成功，以及過程裡的人際交往圈，事業、戀愛、家庭等。傳記書寫的輪廓大緻都是如此，就看搜集材料的能力和從材料中去僞存真的辨析能力了，這樣說來，傳記與曆史學也是接近的，隻不過，它是一個人的曆史。這部傳記厚重沉實，有足夠的材料支撐起作者的論點和周詳的論證，作者細縷分析的能力也很不錯。

傳記的立足點鮮明地表明了作者的态度。在引言部分，作者引述了傳遞消息的“海螺”的比喻，強調蕭伯納一生中都竭力保證那個傳記的海螺始終緊緊握在自己的手中，甚至是在他93歲時出版的那本名叫《十六張自畫像》的自傳文集裡，他依舊頑強地設法掌控與自己有關的故事。而在最後一章，作者再次強調了蕭伯納晚年對自己的自傳作品做了大量的修改和重複利用，以及蕭伯納公開宣稱“所有的自傳都是謊言”而讓人們關注他的作品的做法。

本書的中間部分，顯然就是要想方設法破解蕭伯納從前傳記和材料裡真實與謊言的成分。一般來說，名人的成長可以劃分為兩部分，即成名前與成名後。

成名前的事迹少有人知，材料稀缺，傳記作家們大多就從名人自己對早年的回憶錄或講述裡照搬，摘引他們自己的說法，但這部分其實水分最大。《瓦格納傳》就特别強調了這點，指出了瓦格納對早年生活的“僞裝的藝術”以及對早期幫助過他的親友的刻意污蔑。《蕭伯納傳》在挖掘蕭伯納早期生活中也大有收獲，蕭伯納倒不像瓦格納那麼惡劣，不過他所做的掩飾和虛構的成分也不在少數。

在家庭出身上，蕭伯納強調原生家庭經濟的貧困程度；在與父母的關系上，蕭伯納總是說父親多麼冷酷無情，而母親又是嚴肅刻闆不懂得怎麼教育孩子的家庭婦女。但是事實上，蕭伯納于1856年7月26日出生在愛爾蘭都柏林的一個糧食批發商的家庭，家境就算不優裕也絕不是貧困階層，家中一直雇傭有好幾位家仆。作者依靠蕭伯納家族親友的信件、日記，當時的記載和文獻等材料，推論蕭伯納個人陳述裡的那些矛盾之處，得出結論是蕭伯納的父親是有教養的鄉紳，而母親作為女高音歌唱家和女主人也是得到周圍人喜愛的。蕭伯納早年的教育相當完善，這是他後來成功的基礎。

那麼，蕭伯納為什麼撒這種謊呢？作者指出了蕭伯納有意識營造“個人奮鬥”或“天才”的奇迹。很可惜，作者沒有繼續深挖下去，挖出類似《瓦格納傳》的整個時代的價值觀背景。

不過，這也夠我們認識蕭伯納的一些真實情況了。作品的後半部分，主要集中于他與生命中各位女性的交往，以及這些女性對他的創作的影響。作者分析了蕭伯納對于唐璜感興趣背後的愛情心理動機，也分析了譬如《皮格馬利翁》等作品裡流露的對女性的、對自己當時或過去的情人的觀感，分析了現實與作品的相互映射。由于蕭伯納交往的女性大多是有教養、有知識的年輕女子，這些女性留下了大量的書信、日記甚至還出版了講述自己與蕭伯納故事的作品，所以後半部分的叙事幾乎就像聆聽各方的辯護，各方準備都很充分，拼圖就這樣逐漸聚攏，得出了大師後半生的真實軌迹。

《蕭伯納傳》的寫作方法，可謂當代傳記寫作的一種典型寫法了。這類傳記對于“普魯塔克式”的傳統傳記的反抗是有力的，作者不在乎傳主的人格和道德意義，不在乎“偶像”的倒塌，他們在意的是用“破”與“立”的哲學思想去指導考察，“逆着潮流”重新解釋曆史，重新厘清既定印象，先讓人們睜開眼睛，然後再學會如何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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