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世紀三十年代出生在白鹿原上的藍田縣安村鄉嶽家塬村,在這裡我度過了青少年時期。1959年,我從西安郵電學校畢業後被分配到了新疆,至今離開老家近六十年了。這些年,我對故鄉白鹿原的思念越來越濃烈。
莊稼人休養生息的白鹿原
白鹿原除了面積廣大的黃土平原,還有溝壑岩嶺、河流小溪、魚塘碧湖等多樣地貌。
那些不知從什麼年代一直叫到如今的村名地名,真實确切地反映了白鹿原的自然生态:如鹿走原、鹿走溝、老虎溝、鲸魚溝、野狐村、西牛窩、狼灣、猴灣、楊木寨、柳家灣、柿樹溝、酸棗坡以及天河、徐河、淘玉河等等。
原上又高又大的土丘,當地人叫冢,那都是千年古墓,松柏森森荒草萋萋,像久鎖塵封的迷宮。
走在田間小路上,時不時從麥地裡飛起的野雞與你擦肩而過;叫不上名的花花綠綠的鳥兒的叫聲此起彼伏;跑得最快、數量最多的要數兔子了;還有咩咩的羊叫、咯嗒咯嗒的雞叫。這裡還發生過從秦嶺裡跑出來的鹿和野豬被原上的人們像接力似地追趕圍堵的事。
那時,原上人的日子都很苦,随處可見人們居住的破屋及垮塌的窯洞。村子裡的大爺大伯以粗糙的手攥着個旱煙袋或水煙袋。
作者居住過的老屋
白鹿原上的撂跤石
白鹿原上有一種石頭叫撂跤石。因為它和黃土一色,離得遠一點就不容易分清它是土還是石,尤其在一些小路上,它露出地面幾厘米,常常把過路人絆倒。當地人把絆倒了叫撂倒了,把摔了一跤叫撂了一跤,所以稱它為撂跤石。它還有一個别名叫麻麻石,因為它通體坑坑窪窪、麻麻點點。
撂跤石與黃土共生,是農民開墾梯田時挖出來的,它挖不盡撿不完。當地人就地取材,用撂跤石壘牆蓋房子。有的人家用黃色不規則的撂跤石和灰色的棱角規整的磚瓦互相搭配組合,把莊院的圍牆和房屋的山牆砌成各種幾何圖形或花紋,清雅古樸、凝重别緻,體現着獨特的建築藝術。
撂跤石中不乏如人物、動物等的造型石,惟妙惟肖,具有很高的藝術觀賞性,被很多藏家收藏。由于它主要産于白鹿原,所以被收藏者命名為“鹿原石”,是中華奇石中的一個新的石種。
白鹿原上的撂跤石
家門口的鲸魚溝
白鹿原上由東向西橫穿而過的鲸魚溝,就在我家門口。鲸魚溝是由其源頭鹿走溝一帶的原上一步一步、一階一階慢坡式地下凹而形成的,到下遊就成了百十米的深溝。
溝裡數不清的泉眼像滴漏、像倒茶、像噴壺一樣流出甘洌的泉水,彙成小溪,數不清的小溪又彙成了河、積成了湖。小河兩岸是我們這些孩子的天堂,這邊三五成群用蘆葦葉卷成喇叭,用蘆葦稈做成笛子嗚嗚地吹;那邊四五個一堆,戴着柳條編織的涼帽,撅着屁股手一伸就從小溪旁的洞裡掏出了螃蟹。我們用殘瓦支起簡易鍋竈,将螃蟹壓在上面燒烤,半生不熟地就往嘴裡填。吃完了螃蟹,又用蘆葦稈做成吸管對着泉眼喝水,吃飽喝足了就在濕地上打鬧摔跤。那濕地真叫濕,腳一踩就出水,上面一層厚厚的青草就像席夢思床一樣軟和,在這上面摔跤翻滾好不快活。蜿蜒數十裡的蘆葦蕩曲曲彎彎、鋪天蓋地,你一走進去就會迷失方向,因為蘆葦又高又密,使你辨不清東南西北。春夏的蘆葦,那綠和香使你透不過氣來;秋天蘆葦金黃,蘆花飛舞,給過路人的衣服、帽子上都粘上了花。
鲸魚溝
讀書聲與念經聲共鳴
白鹿原與鲸魚溝的半坡之間,原上是我們嶽家塬村,溝底是李家村,中間有一座古廟,名叫華嚴寺。
華嚴寺内古柏虬龍、廟宇高聳。在古老粗壯的柏樹枝幹上挂着一口洪鐘,鐘上刻滿了銘文。寺内晨鐘暮鼓、香火缭繞,身披袈裟、手轉佛珠的僧侶排着隊繞着大佛喃喃地誦經。僧侶中有位長者人稱闫師,他灰衣灰褲灰布鞋,白發雪眉,雙目微閉,身上散發着一股仙氣。他常常披一條褡裢,拿一隻缽去化緣。他到誰家化緣,就像給誰家送來了福氣。
華嚴寺也曾經是附近七個村共有的小學校所在地,我就是在這裡上的小學。北廂房是一二三年級合用的教室,門房是四年級的教室及老師的辦公室。學生們雖對佛教一無所知,但對僧侶卻像對老師一樣敬畏,學生們的讀書聲與僧侶們的念經聲常常共鳴。老師每次上課時,除了帶上粉筆和書本,還必然帶一個闆子,即懲罰學生的戒尺。那闆子是由木匠特制的,有的還刷上油漆。對于學生違紀,老師要打三下或五下闆子。不過挨起闆子來也不怎麼疼,主要是一種吓唬的用意。
我們最愛上的課是玩泥巴,即泥塑課。白鹿原上的黃土泥巴本來就很黏,所以人們叫它膠泥,再摻入一定量的紙漿,不但揉起來筋道,而且幹了以後不會斷裂。在老師的指導下,學生們把泥巴揉成将要雕刻的物件的坯子,待八成幹後再精雕細刻成人物或動物的造型,然後展示評比,由老師點評。白鹿原上朱家寨小學的泥雕塑最出名,因為學校的教室外邊幾米處就有個大澇池,随時都可以挖一坨泥巴來。
那時我們最愛做的遊戲是甩響炮比賽,即用泥巴做成平底碗的形狀,然後拿起來猛力地往地下扣,發出震耳的叭叭響聲。比賽的标準是看誰的響聲大,碗底爆裂的口子大,爆裂的碎片濺得遠。甩響炮最可笑的是“放屁”,即個别人碗做得不好,甩得角度不對,一甩隻發出“噗”的一聲,像放屁,于是引起一陣哄笑。
下雨的時候,原上的路面像水磨石上抹了油一樣滑。你若想找不滑的路走,那松軟的黃土一踩就變成泥,它會把你的鞋粘下來。華嚴寺裡的學生無論原上的還是原下的,每逢下雨都會發生幾起跌跤的。老師在放學的時候往往牽着學生的手走,有時還把年齡小的學生背上走。家離學校遠的老師一個星期帶一口袋馍,每天喝廟裡的水,吃自己帶的幹馍。學生們每天讀書寫仿(仿照影格練字),寫仿背書,從這裡出去的孩子大部分進入了吳村廟的第七完全小學。
距華嚴寺約二裡路的地方還有一座寺廟,名叫藥王洞,它建在姚家村的後岩上,由三孔窯洞構成。藥王洞香火很旺,長期不滅的香火将窯洞牆壁熏得黝黑。山門外的那口鐘高大厚重,敲擊發出的聲音洪亮,音質優美,那“嗡”且帶“哄”的聲音散發出一種深沉久遠而且蒼涼的感覺。
整個正月都算過年
我們那裡的村莊一村一村離得都比較近,過年的時候人們把鑼鼓家夥搬到村頭激情地敲打,并打出各種不同的節奏情調。這村擊罷那村起,鑼、鼓、钗、钹一會單鳴一會合奏,簡直就是氣勢恢宏的打擊樂比賽。哪村不服,再來一場精彩演奏。
正月十五前後,原上的人們白天踩高跷、背芯子,所謂背芯子是把一名女孩綁在長長的竹竿上,竹竿底部又綁在壯漢的背上。女孩以仙女梳妝,彩袖翻飛,驅雲撥霧,下面的壯漢在鑼鼓的節奏下一步一舞。四周踩高跷的,化妝成三國人物或水浒名将的形象,在打麥場密密的人群前表演。由于各村都有表演高手,所以往往要看哪個村的高跷腿長、哪個村的芯子高、仙女漂亮。到了晚上,各村都有跑竹馬、劃旱船、舞獅子的熱鬧活動。放天燈(即孔明燈)往往是幾個村聚在一起,看誰家的天燈又亮又大、飛得又高又遠。那用油紙糊成的大燈籠底部系上用清油浸泡的棉花,點着後熱氣就把燈籠沖上了天,孩子們追着天燈在原野上奔跑。
白鹿原的過年不是到正月十五就結束了,而是整個正月都算過年,一直過了二月二才算年完。二月二藥王洞的廟會是方圓幾十裡最為熱烈盛大的,趕廟會的除了老人小孩及婦女外,其他人都是有組織的。他們是以自然村為單位有序入場,彩旗開路,鑼鼓造勢,隊伍浩蕩,臨近廟會主會場時鞭炮齊鳴,鑼鼓擂得更響,這時藥王洞的洪鐘也随即敲響,更加震撼,那鞭炮聲是在向廟會傳遞某某村前來參加廟會的信号,隻見藥王洞坡上坡下洞裡洞外,衣着花花綠綠的男男女女密密匝匝。廟會的重頭戲是唱秦腔大戲,那用木闆和葦席搭建的仿古建築戲樓高雅壯觀,《蘇武牧羊》《劈山救母》《三娘教子》等古典傳統秦腔劇目久唱不衰。秦腔是白鹿原人的一種精神食糧,這裡的人們下地幹活吼着秦腔,吃飯休息聽着秦腔,連小孩子也會唱秦腔。幾乎每個村都有秦腔戲樓或戲台,都有農民的秦腔自樂班。遇上誰家的紅白喜事,那自樂班不請自來,或在葦席圍成的棚子或在露天,動情地吼唱。
趕廟會的人餓了就從懷裡掏出一塊鍋盔馍,渴了就用一米長的樹杈從當地的井裡吊出一桶水來喝。
由東南兩個方向前來藥王洞的人必經之路有一段蘆葦夾道,這種夾道兩邊的蘆葦幾乎碰到了一起,所以人們行走時必須不停地撥開那撩人的蘆葦。這種蘆葦夾道在鲸魚溝随處可見,甚至是一些村與村連接的唯一通道。走在有的蘆葦夾道,人們還必須踩着列石邁過小溪。當你走進這長長的夾道,蘆葦密密實實,幽深莫測,一種陰森恐懼的感覺油然而生。
作者創作的奇石藝術作品《神奇的白鹿原》
茂密的蘆葦催生了打席業
鲸魚溝鋪天蓋地的蘆葦,給原上原下的農民提供了難得的副業——打席,即編織葦席。
他們編的葦席主要有兩類,一類是供貨物打包及搭工棚的粗席,這類席省工省料,售價不高;另一類是供北方人火炕上鋪墊或晾曬糧食的大席,這類席費工費料,且技術要求高,所以售價也貴。葦席業在白鹿原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産業鍊,常常有商人上門收購,然後運到西安去賣,有的人把産品直接用獨輪車推到西安去賣。有些打席的能工巧匠,還可以用蘆葦編出菜籃、馍筐、坐墊、糧食包、裝飾窗花,還有走鄉串戶的匠人根據各家火炕大小現場編席。由于有了這種副業,白鹿原上的經濟就比那些隻有單一糧食種植的地方要好一些。
白鹿原的西頭有道嶺,南北走向。進城趕集的人們,黎明起程,背行李的、扛糧食的、推獨輪車的,奔波勞累,而一旦跨上這道嶺,就看見了西安的大雁塔和隐隐約約的城門樓,不由心生歡喜,于是這道嶺就成了白鹿原上家喻戶曉的歡喜嶺。過了歡喜嶺就是八裡坡,下了這蜿蜒陡峭的八裡坡就是西安的郊區了。
我雖然離開白鹿原多年,但那片土地永遠令我魂牽夢繞。這些年我搞收藏、藝術創作,白鹿原一直是我創作的源泉。我在最近出版的《奇石組畫》一書中,特意創作了“白鹿原系列”一章,其中《春到白鹿原》《看秦腔大戲》《常回家看看》《送飯》等,寄托了我對家鄉的無盡思念。
【請關注我們】
長按上面二維碼可關注晚報微報
長按上面二維碼可關注西晚影像
閱讀完整内容,請點擊左下角“閱讀原文”,浏覽晚報數字報。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