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 徐語楊 攝影報道
羅偉章的作品涉及多種題材,但他寫得最得心應手的,還是與他生命出發的地方——川東北鄉村相關。那片土地的堅忍、靜美,那裡的孤獨、隔膜,一直是他寫作立足所在的肥沃土壤。在書寫其質樸美好的同時,也不避諱它的野蠻與勢利。對家鄉眷戀但不一味頌揚,有隐憂但也不粗暴批評。他至今已發表出版10部長篇小說以及數十篇中短篇小說,在文學意義上構成了一道逶迤的大巴山風景。像《饑餓百年》《誰在敲門》和“三史”(《聲音史》《寂靜史》《隐秘史》),在文學圈口碑很高,廣有聲譽。
羅偉章(攝影:徐語楊)
擁有自己寫作的特定地理和命定方向
米蘭·昆德拉說過,一個作家,有童年就夠了。有這種看法的作家不在少數。這個說法盡管指意豐富,但其中必然包括成長環境的意思在裡面。
羅偉章在寫作實踐中也體會到,一個作家最好有一個自己的“特定地理”,“這個特定地理,最好與寫作者的生命有着深度聯系,是成長期的聯系——你在成長的同時,把你生存的環境也融進了血肉,就成為了你自己的一部分。寫作的時候,将小說地理設定在那個環境裡,你便胸有成竹,人物自在活動,人物會碰見什麼,會被什麼東西絆一下,會聞到什麼氣味……都是自然而然的,閉着眼睛,就無比清晰。生活的質感因此撲面而來。”
讀羅偉章的小說,不難發現,他的“特定地理”就是在其作品中多處出現的那個有着3層院落的大巴山餘脈的村莊,像福克納筆下那枚“郵票”大小的地方,寫不盡,是因為不斷有新的想法、新的人物進去。“那裡就像個舞台,上演着不同的戲。”
但“特定地理”不是目的地。小說的故事發生地隻是一面鏡子,确切的說法是一隻天眼,通過這隻眼睛,他要偵察的是時代變遷,是發掘和呈現不曾被人們好好意識到的心靈幽暗之地,表現當代人的自我與他者,表現人心與環境和時代的關系。
羅偉章深信:“不管多麼堅硬的現實,一旦寫到位,就會成為象征,成為寓言。現實主義作品隻有寫到這個份上,才配稱為現實主義,否則就是對現實主義的矮化甚至否定。作家需從現實中看到更深邃、更遼遠的東西,看到來路和去向,才能真正把握現實。今天,外部世界激烈動蕩,不确定性變得前所未有,人的内心也會更加難以捉摸,困惑、焦慮、欣然與期待,交融互生。這些東西往往不顯形于外,作家須潛入人物内在星空,才能打通暗渠,呈現交融的景觀。”
這是羅偉章給自己的文學使命,也是他給自己定下的前進方向。一個作家最主要的精力用在什麼地方,寫了什麼,是跟其出生環境、成長時代、人生經曆等等密切相連的。尤其對于那些能寫到一定高度和深度的作家,更是如此。羅偉章将之稱為“命定的寫作方向”,“如果一個寫作者終其一生都意識不到自己命定的寫作方向,隻是東一錘子西一榔頭,看到什麼就寫什麼,聽到什麼就寫什麼,是很難寫出好作品的。”
作家作為社會的一員,在現實生活中能做的可能非常有限,但是有了責任感和使命感,生命就有了光。這是羅偉章在托爾斯泰的小說裡看到的,也是在現實生活中見過的。“使命感不是個大詞,不管從事什麼職業,盡心幹好自己的事,也就是在完成自己的使命。我是寫小說的,把小說寫好是我的職責,沒寫好,就是失職。阿倫特大概說過這樣的話,讓我印象深刻,她說人有兩種:一種人消耗身份,利用這個身份去攫取名利;另一種人塑造身份,為擁有的身份注入光芒。後一種人是社會的脊梁。”
一個好的文學寫作者都是高度敏感的。這種敏感不是指性格的脆弱傾向,而是一種細膩的感知力。在羅偉章那裡,主要體現在他對文學氣息的捕捉:一個聲音,一個畫面,都可以成為觸發他創作一部作品的契機。
有一次回達州老家,羅偉章注意到有一個人,一直在村莊各處轉來轉去,什麼也不幹。這種奇怪的狀态,觸動了他,借助藝術想象和虛構,羅偉章寫出了《聲音史》。這部作品,被批評家雷達認為是“鄉村心靈史的絕妙隐喻”。但羅偉章不認為是“鄉村心靈史”,而是“自然心靈史”。
《隐秘史》的寫作緣起也是因為回老家。他聽說老家山洞裡發現了一具來曆不明的屍骨。“來曆不明”幾個字刺痛了羅偉章。這幾個字表述了一個事實,卻是冰冷的事實。“這時候,文學就該出場了,”羅偉章說,“文學的獨特價值,就是賦予生命以溫度。所以我決定讓他活過來,讓他開口說話,說出他的歌哭悲歡,并讓讀者從他的悲歡裡照見自己。”
他是在寫現實中的人,但又不僅僅如此,“如果一個作品越寫越像自己或身邊的某個人,這個作品就敗壞了,越寫越不像,作品就成了——是因為溢出去了,更大了,也更真實了。虛構是為了走向更深的真實。”
當然,也不是隻有回老家才能摸到素材。對于羅偉章而言,素材遍地是,隻是你得有發現生活裂縫的能力。“生活的裂縫隐藏在生活的常态裡,一句口頭禅,一個習慣動作,背後都是人生。人生沒有小的,人生都很大,這當中考驗的,是作家能否寫出那種大。”
羅偉章(攝影:農京早)
正中靶心捕捉事物和情緒的文字準确
文者,紋也。對文學質地要求很高的小說,畢竟不是故事會,語言的光彩非常重要。不少人都會有這樣的閱讀經驗:有的長篇小說雖然很有名,但死活就是讀不下去。很大原因在于,這個小說的語言氣味,令人生畏,或者說有點隔。羅偉章的小說是好讀的。
在《誰在敲門》中,寫“大姐”去“父親”靈前哭,哭之前,“就在這短暫的間隙裡,大姐靜了下來。是那種被浸潤的靜。大姐的整個身體,都彌漫着青色的光。那是悲傷的顔色。從裡到外的悲傷,讓她這般靜如深谷。即使是喧鬧的悲傷,也是一種靜。何況悲傷是不喧鬧的。所有悲傷的聲音,都是安靜的聲音。”
熟悉羅偉章的人不難發現,日常生活中的語言跟他小說的語言是一緻的。這種語言不是凹造型的華麗辭藻型,而是通達和幽默凝練出來的準确與生動。對這種描述,羅偉章很認同,“尤其是準确,正中靶心的準确,捕捉事物和情緒的準确,非常難。但值得為之努力。”
衆多批評家都談到過羅偉章的小說語言。《中國新聞周刊》文化部主編楊時旸在評價他的最新長篇《隐秘史》時說:“語言很妙,寫沉重卻有透明質感。”有出版人看了《誰在敲門》後,對羅偉章說:“你的語言不是寫出來的,是自己長出來的。”
羅偉章分析說:“語言在情感和思想之後,情感有了,思想有了,語言自然就有了。語言能力是審美能力的綜合。但專門的語言訓練是必不可少的,托爾斯泰到80歲還在像小學生一樣練習造句。”
常常見到有人會說,寫作者總是孤獨的。羅偉章的體會是,當然,會孤獨,但孤獨也分方向,有的孤獨是消耗型而不是生長型,它讓人與世界割裂并且喪失信任,這裡的“世界”,也包括自己在内。
他曾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說:“我多次發現,當我深陷孤獨時,根本就寫不出一個字。隻有與外部世界達成和解,有了内在的循環和交流,思路和文字才有水汁。和解完全是心理上的,哪怕身處荒野,百裡無人煙,也可以感覺到彼此的親近。寫作真像是一場孵化,需要溫度,且要适度,溫度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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