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美詩六首：顔色卻還天上女，馨香留與世間人

不隻是人心如不待風吹而自落的花，連帶生命也是，不知道哪場驟來的風雨，會吹落它。

正視人間的生死，并非是頹廢，而是直面。最是人生留不住，朱顔辭鏡花辭樹，這首王國維的落花詞，恰恰不是隻為花歎，有過離殇的人，落花不隻是歲月之感，而是生命的無可挽回。

今天來談落花，自然有别從前說落花隻是一個春天自然的現象。

今天談落花，談的就是花與生命的人文意象和觀照，談的就是生命。

“河水浮落花，花流東不息。

應見浣紗人，為道長相憶。” 唐 · 萬楚《河上逢落花》

先讓我們看看春天的落花。仲春時節是花盛之時，也是花謝之時。從很多植物本身的成長，春天必要開出絢爛的鮮花，密集的鮮花是為物種的延續。而随着花開，就是每一朵花的凋謝。

通常花朵開花後，就迅速完成授粉，或者是風媒或者是蟲媒。通常桃李梅杏和草本類的繁花，通過風來授粉，當完成授粉，花瓣就進入枯萎期，通往花瓣的營養萎縮，需要供應守護果實。

花瓣在枝頭停留三兩天，也就自然凋謝。于是在桃李杏花盛花期，我們可以看見很多花瓣飄飛，無風自落。

這些花瓣落在草地，水中，成為自然循環的一部分。

而有些花朵，經受不住風雨的搖曳打擊，連同花朵花蒂都打落下來，更容易看到完整的花朵，但是已經失去了必然的生命支撐。從很多果樹開出繁華的特質，也是在漫長的演化中找到對付自然界惡劣淘汰的方法，多開花朵，以數量換取果樹的結果和延續。

如果将樹木看做一個生命體的話，這些淘汰的花朵花瓣，實在是無關痛癢。

但是如果将每朵花都賦予生命個體和靈魂的話，它們該如何面對如此短促的一生？

說實話，大半春天飄飛的花瓣，基本還證明，花朵已經完成了授粉是最自然的代謝。

但是往往惹人喜歡和疼惜的就是整朵帶着花瓣和花蒂的花朵，它們落在地面，飄在水中，一場風雨之後，壯觀在地面，浩蕩在河水裡。

很美，很完整，也很可愛。

萬楚是在哪條河上看到的落花，是哪個品種的花，我們已經不得而知了。

他是看到的飄飛的花瓣和帶着完整花瓣的花朵呢？

我相信他看到的落花中，有完整的花朵，而且不少。

河水浮着花瓣和花朵，一路浩浩蕩蕩，萬楚說，逢落花，可以知道，這場落花流水帶給他邂逅一樣的驚豔和美。

因為川流不息的不隻是水，還有無數落花。

它們在生命逝去之後，還保持着足夠的優雅。

它們第一次用這樣方式看到了日日陪伴它們的浣紗姑娘，排隊從她的臉龐手邊流過。

它們說，我們要遠行了，你要記得我哦？

是花瓣嗎？我相信萬楚更多地寫的是花朵完整的落花，因為隻有這樣相對完整的花朵，才給人花如人面，還有生命的美。這是最後的告别吧。

記得我哦，但是這些花朵，它們的生命應該是非自然的早夭。

多麼優雅而壯麗的告别。

“春光冉冉歸何處，更向花前把一杯。

盡日問花花不語，為誰零落為誰開。” 唐 · 嚴恽 落花

其實很多唐朝的進士，之所以考成進士，一個非常明顯的标注就是窮，通過讀書改變命運。白居易，李商隐等絕大多數人都是如此。

所以這些官還真的沒有真正的地主階層安逸。

嚴恽 是個秀才，他也考進士，考了多少次不知道，總之仕途和他無緣。但是他和杜牧是好朋友。

這年的上巳節，他和杜牧曲水流觞，按照古典方式在水邊洗手，驅除晦氣。

而這個季節，也正是百花盛極而謝的時候，花樹上還有花朵，地面和流水裡已經是落花。

歲月之短暫，在看到花樹，一半在枝頭，一半在地上時，最為明顯。

花之美，往往照應人心起伏，或願望或相思。

唐人更願意賦予美麗的花朵以主動性，以靈性。

你說，你這麼美麗而寂寞，是為誰凋謝，又是為誰開放啊？

一切生命中的不如意都含混在這句詩裡。

人生有很多願望不通往結果，還是願望着，如同花開，人生有很多失落，必須無言承受，如同花落。那起起伏伏的人心，如同花開花謝，隻是花開在明處，心在暗裡。隻是花開在明處，它無法語言，人心在暗裡，又有多少願望，多少失落能夠出口？

花的憂傷是一種花謝，人的憂傷，自然是嘴角眉梢的皺紋，茁生的白發，提前謝去的青春。

嚴恽有相思，或者是嘲笑自己還在糾結進士，或者心裡有相思。

但是他這首詩觸到了杜牧的痛處。

“共惜流年留不得，且環流水醉流杯。

無情紅豔年年盛，不恨凋零卻恨開。” 唐 · 杜牧和嚴恽秀才落花

杜牧屬于不大得志的人，本來文武全才，想武功立世，結果進士是考上了，進入他心心念念的仕途，卻發現踩了個坑。

第一，皇帝沒權，受宦官擺布，且生死捏在宦官手裡。

第二，朝廷中間大官自保，拉幫結派，進行黨政，上頭他們對付不了宦官，就拼命互相傾軋，傾軋的結果是，杜牧劃歸牛黨，李商隐劃歸牆頭草，溫庭筠幹脆連進士的資格都不給他。這樣的狀态下，杜牧想報國，看到的卻是糾纏不清雲霧一樣的高層。

第三，最大的一個坑，在于宦官挾持皇帝，殺大臣。甘露之變，驚悚在于，某天，百官按規律上朝，結果忽然跑出禁軍和宦官，将宮門堵死，見官吏就砍，一千多官吏在封門前跑了一些，餘下六百個全部殺死。而杜牧剛巧，那天不在長安，在洛陽，躲過一劫。

這裡面有他的恩師，同僚，故人，有比他年齡大的，有比他年齡小的。死于非命，而且死無功勳，白死了。

這不是惶恐，這是人生和命運最大的坑，在這個國家和朝堂，命都不能保全，談什麼理想？

所以杜牧的落花之悲涼，不是季節的花開花落。

踏上走一步看一步未知的仕途，他無法後悔自己的抉擇，他已經是仕途之人，空有抱負，就這樣每步小心卻郁悶地向前，在時光和命運的詭異的間隙裡，看着花開花落。

這是他的身世命運之歎。

在這裡曲水流觞，我們歎息歲月的匆匆不能挽回，來，且繞着流水，拾起酒杯，一醉方休。

你看這花開得有多紅豔啊，你看這地上落紅一片。

好個絢爛的青春，好個美麗的春光。

可是，我要說聲，我恨的，不是這些花落了，而是恨，這些花為什麼要開？

是青春是理想，讓他朝着目标前行，他愛着大唐，他鑽研兵書，為國家邊事獻言獻策，他以為他可以拯救，結果呢，他看見的是太多沒有意義的死亡，傾軋。包括他自己也可能随時喪命。

他生不逢時，卻又泥濘在落紅一片的現實血腥裡。

我相信他是喝醉了的。從此喝醉是杜牧的常态。在遠離朝堂，在江南，十年一覺揚州夢，隻願長醉不願醒。

我為什麼特别要提杜牧的落花呢，杜牧的落花包含生命的隕落和悲哀，這是唐詩中少見的。

因為還有一首詩佐證。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堕樓人。”唐 · 杜牧《金谷園 》

杜牧，是我知道在唐朝最先将落花和生命聯系起來的詩人。

這首詩寫的寂靜優雅。在洛陽，還保留着西晉石崇的金谷園，當然這裡作為遺迹，在唐朝還是不錯的旅遊勝地，已經成為公共園林。

前朝往事，連同往日的繁華，現在都隻留在曆史書裡，石崇死了，綠珠死了，朝代更叠。這裡無福晉朝石崇時期那種奢靡豪華，連帶亭台樓閣都已經消失了。

據說石崇巨富，家裡珊瑚不值錢，是用來摔的，蠟燭麝香不值錢，晝夜燃燒，富可敵國。

但現在這裡有什麼?無人世間的繁華，隻有春天自然的寂靜，且這裡遠在城郊，春草蓁蓁，有春氣無人氣。

如果不知道曆史，這裡和衆多野外踏青的地方也沒有什麼不同，但是知道曆史，就分明了曆史給予的怪異的荒涼茂盛。

這裡什麼都沒有了，隻有啾啾的杜鵑鳥，當然你是農民你聽到的是布谷布谷的叫喚，那是催耕喜鳥，但你如果是文化人比如杜牧，聽到的可能是凄慘的”不如歸去“，”不如”。

忽然一朵花從頭頂落了下來，發出輕微的響聲。

我一直在想這是什麼花，絕對不是花瓣，我聽見過紫桐花落在地面的聲音。

杜牧聽到看到的是什麼花呢？這個季節可以發出聲音的落花，有茶花。

他說，落花猶似堕樓人。是那種嶄截幹脆的花落的聲音。他說的綠珠姑娘在這裡跳樓。石崇之歌姬之中，有名綠珠者，因為石崇對手的索要，綠珠聽聞，毫不猶豫從樓上墜落下來，以表達對石崇的忠貞。她和虞姬有一比。

但是杜牧為什麼會用落花來形容綠珠？

這就是甘露之變帶給他陰影和沉痛。生命是何等脆弱，剛烈或者無辜的死去，都在一瞬間。

但綠珠之死，是一種主動的花落。

杜牧也追求，但是等待他的，或者是毫無意義像甘露之變那種。

綠珠無辜，他也無辜，站在大曆史中，多少生命就是這樣無辜失去。他留給綠珠一首詩，寫的是綠珠，如何不是他自己？這一聲歎息，是他為自己發的。

好在杜牧也不算無名，雖然他曾經夢想成為唐朝的将軍，最後，他成了晚唐璀璨的詩人，比如我就一遍遍在讀他記憶他。

花落了，記憶綿延。

“落花辭高樹，最是愁人處。

一一旋成泥，日暮有風雨。

不如沙上蓬，根斷随長風。

飄然與道俱，無情任西東。”晚唐 · 黃滔 《落花 》

這首詩很堪玩味。落花從高樹上墜落下來，最是讓人憂傷。

一朵一朵淹沒在泥土裡，更何況黃昏裡還有風雨。這樣的狼藉。

這落花真的不如沙漠裡的蓬草，被風飄來飄去。滾到哪裡就是哪裡，沒有情感，東遊西蕩。

這首詩怎麼理解？其實清朝的龔自珍有了最美的注解，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這裡的落花，它飛不起來，是有牽挂，是這麼凄慘也要留在花樹的根部和附近，去守望花樹。

這是将落花拟人化情誼化了。

這是怎樣的執着和愛，是父母對于孩子的，是妻子對于愛人的，生死也要守護。

我原來以為龔自珍的落花是原創，原來出典在這裡。

有感情的花朵不随風而去，有信念的人，雖九死而無悔，應該就是這首詩的本意。

人生不貴在自由，而貴在主動的執着，那是生命的意義，雖落花雖落魄而如此。

“落拓東風不藉春，吹開吹謝兩何因。

當時曾見笑筵主，今日自為行路塵。

顔色卻還天上女，馨香留與世間人。

明年寒食重相見，零淚無端又滿巾。”唐 · 李山甫《落花 》

這是一首贊美落花的詩。在東風裡，花被吹開，又被吹落，為什麼要有花開和花謝呢？

為什麼你吹開了花朵，卻又将它摧殘零落？

當時曾看見美麗的花朵開在樹上，春風笑臉，對着宴席的主人，今天卻成為落花，成為了路上飛揚或者泥濘的灰塵。

美麗的花朵容顔還給了上蒼，芬芳的餘香留在了人間。

我知道明年此時我還會看見你開放，可是我為什麼卻落下了眼淚？

這首詩無疑是借落花寫生命。因為寒食節在古代和清明聯系一起，唐朝是重要的悼亡祭祀的日子。

寒食節正是杏花梨花棠梨開謝山頭墓地之時。

花朵生命的短暫，無疑對照逝去的生命，已經化為了塵土，卻給世人留下不滅的記憶。

來年的花開和掃墓是記憶和儀式的延續，但是真實的生命，如此脆弱，再也沒有同樣的人從死處歸來，就算是明年的花開，也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花不同。

當然會落淚。生命的可貴，在于隻有一次，大到一個人，小到一朵花。

但是感恩花曾經絢爛芬芳的開過，而你曾經來過。

今天花了這麼多的篇幅也這些，我想原因大家知道。

直面生死，當我們無法挽留生命，讓那些屬于生命的記憶，長久留存，關于花，關于愛，關于人。每一朵落花，每一個消失的生命，都值得記憶和祝福，祝福天地永恒，化為永遠的馨香。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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