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 張三石

“中國正在建造一座真實的霍格沃茨魔法學校。”

2014年，英國《每日郵報》報道了這則消息。報道中寫道，這所大學擁有高聳的塔樓、石壁和城堡建築，“簡直和哈利波特魔法學校一模一樣”。

消息傳回國内，學校的校長不樂意了。作為學校中所有建築的設計師，他表示，自己從沒有看過《哈利波特》，設計靈感來源于早年遊曆國外時參觀的許多大教堂：“比如德國的科隆大教堂，我當時就在想，終有一天我要把這些建築都照搬回國内”。

但短暫的不樂意之後，很快，這所大學便開始自稱“石家莊魔法學校”。

事實上，“石家莊魔法學校”既不是魔法學校，也不在石家莊。它的真名是“河北美術學院”，前身是校長甄忠義自己創辦的美術培訓班，于2002年升級為民辦大專，2011年進一步升格為民辦本科院校。

在甄忠義的宏偉藍圖中，他要将這所大學打造成“世界美術的中心”。現實中，他也是這麼做的，在“魔法城堡”被《每日郵報》發現後的四年中，河北美術學院的校園裡還相繼誕生了倫敦塔橋、荷蘭大風車、中式古塔、明清古建築一條街，甚至連學生食堂都是海盜船的造型……據說，目前整個校園的造價已經超過50億人民币。

不久前，《每日人物》派出小分隊去探訪了這所大學，今天，請諸位跟随我們的腳步，去感受一下在“中國最神奇的大學”徜徉，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文 | 闫坤沐

圖 | 韓逸 闫坤沐

編輯 | 金石

從北京開車去新樂，大概需要4個小時。

我們的車奔馳在107國道上，逐漸接近新樂——這是一個工業城市，周圍全是低矮的倉庫和民房，路上大卡車來來去去，密集到揚起的灰塵永遠也落不了地，車隻要一停下來，成群的蒼蠅就會爬滿整個引擎蓋。

路上，我們在讨論河北美術學院時，多次使用了“山寨”一詞，那時，我們以為自己将看到的會是一個畫風簡陋、類似世界公園的微縮城堡。

但當距離目的地還有十多公裡的時候，遠處的團團迷霧中，城堡群的房頂開始若隐若現……

目的地就在眼前，我們明顯感覺到了臉疼，是的，我們被現實狠狠打臉了——

必須承認，站在校門前的我們被城堡群的恢弘震驚了——那種突兀感很像法國探險家在叢林中跋涉，然後一擡頭，突然發現了吳哥窟。這種震驚讓我們感到了陣陣眩暈——

學校正門口的廣場上擺着四個石墩，上面寫着四個大字，眩暈中的我們經過仔細辨認，還是沒認出那是什麼字，好在每個字的右下角都貼心地标注了拼音——“MEI”、“SHU”、“DI”、“GUO”，連起來讀就是——“美術帝國”，而我們此時此看身處的校門前巨大的廣場，也有名字，叫——“帝國廣場”。

在接下來的校園遊覽中，“帝國”二字頻頻出現。

一扭頭，就是一個“帝國”——

一扭頭，又是一個“帝國”——

一擡頭，哇，還是“帝國”——

有句話怎麼說的來着——重複就是力量——好吧好吧，你是帝國，你就是帝國。

讓我們再回到帝國廣場。

廣場不太顯眼的一角有兩個盧浮宮同款玻璃金字塔，現在看起來像無用的擺設，但在未來，它會成為進入“美術帝國”的地下通道入口。

帝國廣場的正中心是一組雕塑，九匹奔騰到尾巴都直了的黑頭大馬守護着一個長着翅膀的希臘女神，取名“一馬當先之勝利女神”。

這些馬有多大呢？随便一隻馬腿都差不多和我們一樣高。

站在馬群面前，我們陷入了疑惑——中式傳統駿馬圖中的馬大多是八匹，這裡，為什麼是九匹？

原來，甄忠義校長對“9”這個數字情有獨鐘，他将河北美術學院稱為“中國九大美院之一”，隻是，事實上，中國公認的美院總稱為——“八大美院”。這也解釋了為什麼“一馬當先之勝利女神”裡的駿馬數量是九匹，它象征着河北美術學院将超越傳統的“八大美院”，成為名副其實的“美術帝國”。

帝國廣場上的城堡群名叫“灰姑娘城堡”，從左至右分别是城堡酒店、河北美院的行政辦公樓和學生宿舍。學校并不對外開放，如果你願意花不到300元入住城堡酒店，就可以憑房卡進校園去參觀。

嚴格意義上說，“灰姑娘城堡群”隻是河北美術學院的一個門面，穿過城堡進入學校内部，才能看到真正“帝國”的全貌。

那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呢？那是一個世界，分分鐘讓你“環遊地球八十天”。

“美術帝國”中央，是一個巨大的人工湖，官方名稱“地中海”。站在“地中海”邊，我默默地掏出手機百度了一下——據2000年統計數據，河北省人均水資源量為306.69立方米，而全國同期人均水資源量為2195立方米。看着這些數字，再看看眼前的“地中海”，我再次感到了震撼——帝國帝國，你果然是帝國。

揣好手機後，我站在“海”邊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的确處在世界的中心。背對城堡逆時針看一圈，“地中海”的周邊分别是：

停滿小黃鴨塑料腳蹬船的維多利亞港——

複制版倫敦塔橋（學校管它叫橋梁博物館）——

滿是椰子樹的沙灘——

正在建造的文峰塔和明清古建築群——

“海”中央還兩個小島，一個上面有荷蘭風車，另一個則有超大泳池和三條中華田園犬。

更重要的是，河北美術學院的每座建築從外觀上看，都修建得極其認真。

複制版倫敦塔橋雖然橋身短了點，但入口處有兩尊雕琢華麗的守門石獅，石門内壁從房頂到牆面、全部勾勒着金色的壁畫，門上還坐着身材健碩的一家六口的雕塑，孩子的腳丫子就垂墜在半空中。

橋身的欄杆上每間隔一米左右就有一個希臘美女雕像，她們的姿态、服裝、配飾各不相同，走近一看，裙子和飾品的顔色并不是畫上去的，而是用不同色彩、紋理的大理石料直接雕刻制成的。

這座橋除了連接文峰塔和灰姑娘城堡之外，橋身處就是學校的行政辦公室，兩座橋塔中間有懸空玻璃棧道連接。

走下倫敦塔橋，我們來到了一片沙灘，沙子是真沙子，還設計了坡度緩緩沒入“地中海”。沙灘上還有椰子樹，隻可惜，這些椰子樹也是雕塑——水泥加塑料材質的。

摸着水泥椰子樹的我們一點兒也不覺得好笑，帝國帶給我們的震撼令我們相信——要不是椰子樹确實無法在河北生存，甄忠義校長一定會真的将椰子樹種在這裡。

沙灘旁，是正在施工中的文峰塔。

目前塔身已經成型，但塔基還隻是赤裸的水泥牆面。一些工人正在牆面上作業——給它做石窟樣式的外包裝。洞窟内部也有工作人員正在雕琢佛像，他們是河北美術學院雕塑系的畢業生，被聘用回來繼續建設學校。

據他們介紹，這些石窟會分别仿照莫高窟、雲岡石窟和龍門石窟建造，為了保證複刻版的相似度，他們手邊都有iPad，上面顯示着原版洞窟的細節照片，随時參考。

至于那三面沒有被建造成石窟的水泥牆面，周圍施工的工人告訴我們，未來，那裡會建造三座高30米的大佛，建成之後，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繞過文峰塔、再走過兩座橋，我們面前出現了一座中式古城。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河北美院的校園中有多座石拱橋，這些橋基本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橋的每一登台階幾乎都不等高，走上去那真的是深一腳、淺一腳，一不小心就是一個踉跄……

出于對帝國的敬畏，我們沒敢妄加評論，萬一這是某種富有深意的設計呢？為此，我們特别詢問了在現場施工的工人師傅，師傅給出的答案是——“嗨，就是沒設計好，嘿嘿……”

站在中式古城前的我們再次感到了自己的無知和渺小，因為城門上寫的三個字，我們一個也不認識……隻好再次求助工人師傅，師傅給出的答案是——雞鳴城。原來如此，怪不得城門上還真的畫了一隻雞。

門口幹活的大爺告訴我們，這座城從2015年就開始修，看樣子還得繼續再修一兩年，修成了以後會變成對外招商的商鋪和宿舍。

雞鳴古城裡，每個轉角都分布着一道城門，分别取名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玄武門下面還混搭着城隍廟。

整座古城還在建設之中，觀摩一番後，我們總結了一下設計思路——大概就是絕不允許城中有一塊空白的牆壁、一根幹淨的柱子，所有能雕梁畫棟的地方，都絕不放過。

城中建築的外牆上貼滿了古代文人和神話人物的镂空小畫像，所有柱子的柱身上一定是攀龍附鳳金光閃閃，在城裡走一圈，眼睛就被晃到流淚。

我們漫步在城中，雙眼找不到任何一處留白的、沒有雕刻的停留處，呼吸着漫天灰塵，聽着切割石材發出的刺耳噪音，感覺——無處可逃。

根據學校的地圖顯示，我們看到的還遠遠不是帝國的全部。

它正在修建的還包括世界美術館、雕塑博物館、繪畫博物館、書法博物館、民間工藝博物館、中國服裝藝術博物館……這也是我們第一次見到一所學校的地圖像遊樂場藏寶圖。

為了能更好地拍到學校全貌，我們決定斥資80元包一艘腳蹬鴨子船，從維多利亞港出發，去“地中海”中央徜徉。

上船後，我們大概用了十分鐘研究明白了腳蹬和方向盤應該如何配合，好不容易蹬到了“海”中央，正準備給學校來個360度環拍，結果，意外發生了——這艘船竟然掉鍊子了，此處不是比喻，是船真的掉鍊子了，任憑我們怎麼蹬，它就是在原地紋絲不動。

怎麼辦？整個“海面”上隻有我們一艘船，帝國之大之冷清，無論如何呼喊岸上的人都不可能聽到……怎麼辦？隻是，明明很慘，但因為在河北被困“地中海”中心這件事太過荒誕，我們先笑了有足足五分鐘，才想起來要去找救援。

我們翻出船票，上面果然印着救援電話。打過去，看船小哥很淡定地說：“又掉了啊，等一會兒啊。”然後，一艘快艇便開了過來——

他娴熟地用繩子套在小黃鴨的脖子上，把我們拖拽到了“地中海”中心的無人島上。

島上有三隻中華田園犬對我們表示了熱烈歡迎。

看着它們，我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這是一所大學，有城堡、有塔有橋、有佛有海還有狗，為什麼就是沒看到學生？學生們都去哪兒了？

很快，站在島上的我們得知，學生們都在我們正對面城堡的地下，那裡是這所大學的教室所在。

下了船，我們探入城堡腹地——狹窄的過道兩旁分布着密集的教室。

順着教室走廊往裡走，手機信号會漸漸減弱，過道牆上每間隔一米就展示着一副世界名畫，我們原以為那是學生臨摹的作品，但走近一看，這些世界名畫都是用塑料布打印下來的，燈光一打便有強烈的反光效果，近看甚至能看到塑料布粗糙的像素顆粒。

樓道完全沒有自然采光，全靠燈光照明，如果哪盞燈壞了一閃一閃，馬上就會有身處恐怖片的氛圍。

這令我們想到了2014年《每日郵報》的那篇報道，報道的最後，英國記者寫道：“今年下半年将有第一批新生入住這座新校舍。這些新生會不會學習魔法或者參加魁地奇球賽？”

為了解答這個問題，我們決定找幾位學生聊一聊。

《哈利波特輸了！河北這所大學的學生真的住在城堡裡！》——這是河北美術學院官網首頁的一篇宣傳稿标題。

下課之後，一個學生帶我們去她們的城堡宿舍樓參觀。

學生宿舍。

城堡從外觀看很奢華，住宿費1200元人民币一年，但内部卻是骨感的8人間，一個樓層共用一個衛生間、洗漱房，因為房間太過密集，樓道裡有揮之不去的廁所的味道。

面對這樣的住宿條件，學生流露出了知足，因為學校承載力不足，2018年入學的部分新生暫時睡的還是大通鋪。

為了維持城堡的外觀，學校不允許學生們在陽台上放任何東西，曬衣服也不行，她們洗了衣服隻能集中晾曬在沒有窗戶晾衣間裡，和洗手間一樣，晾衣間也是每層共用一間。

學生們說，學校不通公交車，要來隻能坐火車到石家莊站或者正定站，再倒黑車或者打車。附近也沒有商場，甚至沒有像樣的飯店，學生們隻能在裝修成海盜船的食堂裡吃，“種類少而且不好吃”。

而翻看學校貼吧，裡面滿是對經常停水、不供應熱水的抱怨，學生要喝熱水隻能買瓶裝水再違規用大功率電器在宿舍自己燒。

據學生們透露，河北美術學院分本科和專科，今年以前，本科生的學費是20000一年，今年以後漲到了24000，加上保險等各種雜費一年要交26000左右，專科的費用是18000。目前，大多數專業已經遷到北校區上課，南校區隻剩城市學院的學生使用，諸如操場、圖書館、大食堂等功能區，都集中在和南校區一街之隔的北校區。

學校外的街道上，全是小攤販。

江湖傳言，并不對外開放的北校區也是一片神奇之地，這一點我們是相信的，畢竟北校區的集合通知是這樣的——明早九點，在白宮門前集合。

面對“為什麼選擇來這裡讀書”的問題，學生們的答案大緻有兩個，一個是錄取分數低。作為民辦美術學院，河北美院的錄取分數要遠低于同類公辦院校，究竟有多低呢？一位學生報了一下他的高考成績——180分，是總分。

另一個原因則是學校的外形。不少河北美術學院的學生都表示，他們很喜歡學校的外形，他們的同學也大多都是被網上的照片吸引來的：“大家都覺得教學樓蠻漂亮的吧，不過待久了也會覺得沒什麼。”

白天，學校到處都有人在拍婚紗照，學生們并不喜歡這樣被打擾，但也無可奈何。所以他們白天更願意待在教室和宿舍，而不是在校園裡徘徊。還有一名學生告訴我們，她入學已經第二年了，但從沒有在“地中海”坐過船，因為對學生來說，一小時80元的價格并不便宜。

身處“中國最神奇的大學”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呢？一名學生講述了自己的心路曆程——

“我被錄取以後，在網上看到城堡的照片，激動地第一時間發在了朋友圈炫耀，覺得哪怕學費貴點也值了。結果報到以後，剛上了兩個月課，班裡教室的天花闆就塌了，熱水爆了一地。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和人主動提過自己在這裡上學。”

一番帝國暢遊讓我們迫切地想找到一個問題的答案——甄忠義到底是何方神聖？

從外形上就能看出甄忠義的與衆不同，他長長的胡子垂到胸前，把稀疏花白的頭發竭力盤成一個髻，喜歡穿素色唐裝和漢服，說一口标準的新樂普通話。

甄忠義本人。圖/網絡

這位甄校長出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從小就是一個熱愛美術的少年，可惜小學畢業以後，因為家庭成分原因就無學可上了，倔強的他幹脆放棄拜師求學，轉而遊曆全國，“師從自然”。

後來他去國外待了8年，回國後創立了一個全新的畫派，叫“朦胧派”。如果你用“朦胧畫派”搜索，搜出來自稱創始人的除了甄校長，還有1934年出生于河北省懷來縣的一位叫朱軍山的先生，以及山西一位叫小蒙的年輕女性。

河北山西一代的人不約而同創立朦胧畫派，不免讓人懷疑他們是因為空氣不好，确實都看不太清。

甄忠義校長的作品《霧滿人家》，的确很朦胧。 圖 / 網絡

據百度百科顯示，他并沒有任何建築學背景，但這不妨礙他一手包辦了這裡的建築設計。他做人的信條是“和别人擰着幹”，給自己的人設是“那個扛得住的漢子”。接受媒體采訪時，他自豪地說，現在河北美院已經是世界最大的西洋古堡建築群，這很符合他的辦學理念：“蓋大樓、聘大師、鑄大愛”，總之，一切都要大就對了。

至于他為什麼會把學校建成這樣，是為了響應河北當地振興動漫産業的号召，他自稱因此得到了當地政府的大力支持，陸續籌集4個多億的資金購買大量土地。

現在，河北美術學院對外公布的建築面積是1380畝，也就是92萬平方米，是中國美術學院的3倍，天津美術學院的30倍。我們此行參觀的城堡南校區，據學校官方信息，耗資54.74億，與此形成對比的是，新樂市一年的GDP總值才124.4億。

對于錢的來源，甄校長說，除了銀行貸款，“全是我自己的錢，自己是最大且唯一的股東”。

按照他的構想，學校将來會把學生全部遷入北校區，而南校區将成為東方文化創意産業基地，在這裡會發展包括動漫遊戲産業、文化休閑旅遊産業在内的七大産業，甚至還要興建老年大學、畫家村，邀請在宋莊等地發展受阻的藝術家們入駐。

據官網介紹，這些藍圖将在2022年全部完成竣工。

而當下我們看得到的是，支撐這所學校營收的重要來源之一是——拍婚紗照。

一名來自山西的學生告訴我們，她媽媽來送她之後，對學校裡的城堡喜歡得不得了，甚至還專門讓她哥哥來這兒拍結婚照。全家殺來的那幾天，她生怕同學們知道，在沙灘上凹造型的是她哥嫂。

目前，學校官方和當地很多婚紗影樓達成了合作，每對夫妻支付大約人民币500的費用就可以在這裡拍攝一整天，一站搞定西式、中式、沙灘陽光各種外景。我們去的那天，還有人專門從邯鄲和山西開車來取景。

我們離開的時候，數了一下帝國廣場上一共有7對夫妻在趁着夕陽的餘晖擺造型，而廣場之大，足以保證他們的鏡頭裡都不會出現彼此的身影……

落日下的“中國最神奇大學”。

文章為每日人物原創，侵權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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