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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贛借鑒哪個導演

娛樂 更新时间:2025-01-20 18:35:15

文丨灰狼

白茫茫的開闊地,不超過四層樓的社區,路邊的白楊樹,沒有生命力徒勞運作的鏟車,殘舊的平房和炕頭。

這些熟悉又陌生的空間,是耿軍「鶴崗宇宙」的内在驅動力,回溯這種「神奇的空間感」,除了《錘子鐮刀都休息》與《輕松 愉快》與之一脈相承之外,還可以找到張猛的《鋼的琴》以及王兵的《鐵西區》,無論是荒誕、勵志還是靜觀記錄,将時間線前推十年、二十年,東北都是中國最為魔幻現實主義的一種存在。

畢贛借鑒哪個導演(是國内藝術電影的最後指望)1

《錘子鐮刀都休息》

或許,這可以視為中國藝術電影在當下的一個困境:純粹思維層面的努力難再有出路,重心轉向了空間的生産,其核心是地方景觀,以及方言所承載的人情。

但就目前出現的作品而言,諸多「地方空間」的電影,暫時隻有兩處具備第一流生産的潛能。

其一是西南地區,以巫蠻為特征,坐标是畢贛的凱裡;其二是東北地區,以衰敗為特征,坐标是鶴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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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野餐》

鶴崗與凱裡,成為了中國藝術電影的一條「黑河-騰沖線」。參照胡煥庸的說法,這是一條自然地理分界線、一條人口地理分界線、一條曆史地理分界線,但更重要的是,它還作為一條「文明」分界線發揮作用。

衰敗與巫蠻,抵擋着進步與加速,保留了思考的空間,這就是為何《輕松 愉快》會借那個傻子之口說:「信仰需要清醒,也需要清醒的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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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松 愉快》

當然,衰敗也與巫蠻相對立,因為它們屬于不同的時間狀态。但在本質上,鶴崗與凱裡都屬于某種「異托邦」(heterotopia),按照福柯的定義,異托邦是一種兼具日常空間和超現實空間的情境,兩者之間可以相互交疊、相互滲透。這是一種雜交能量,也就是說,異托邦本身擁有生産的「潛能」。

在鶴崗這樣典型的「異托邦」中,所有的人物和環境之間具備現實主義的關聯,但又不免處于某種危機狀态,這使得他們的行動、話語異于常人。

換句話說,這些人物都源自于空間的實際生産,是隸屬于該空間的特異性人物,在《東北虎》甚至耿軍的鶴崗三部曲裡,這些人物呈現為成群遊蕩的傻子、騙子、強盜、精神病患、無能的行動者,透射着德勒茲意義上的「虛假的力量」(les puissances du fa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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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虎》

這種虛假的力量轉而成為《東北虎》真正的力量,實現它的機制有兩個:傷感的無用和行動的無能。

前者對應的是思考:章宇扮演的徐東無法思考自己的未來狀态(情人和妻子之間),也無法改變一條狗的命運和孩子即将出生的事實,與此同時,徐剛扮演的同事寫了一堆賣不出去的詩集,自己也患上了癔症。

後者對應的是人物的行為:徐東無法為自己的狗讨債,而張志勇扮演的馬千裡也無法完成讨債,無論懷着怎樣的狠勁,這些行為終究無從落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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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人的傳統是彪悍和詩意并存,這一點接近對岸的俄羅斯。但一旦傷感無用、行動無能,人物就處在了絕對的懸空狀态,影片也就把握住了一種黑色幽默的絕對實質化。

這是拒絕詩意而産生的詩意,拒絕彪悍而産生的喜感。傳統的東北戲劇舞台善于營造後者(趙本山範圍即是典型),但一種東歐/北歐的詩電影橋接又賦予了前者,産生了奇妙的混合效應。

這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區分《東北虎》的影像層和話語層,它的影像層來自東北歐的風格,最典型的是貝拉·塔爾和阿基·考裡斯馬基,耿軍作為貝拉·塔爾訓練營的成員,和胡波一樣繼承了這種詩意的、近乎冷酷仙境的影像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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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東北虎》與《大象席地而坐》是兩個可以相提并論的文本。多線索的叙事、章宇的出演、影像層的相似,但《東北虎》的執行層面顯然比《大象席地而坐》更為成熟。

這不是說《大象》不好,而是不同年齡的作者會有不同的火候把握,畢竟,40多歲的耿軍不可能像不到30歲的胡波那樣歇斯底裡。

而《東北虎》的話語層,是集合了羅伊·安德森式的普遍反諷以及東北喜劇舞台的睿智機鋒(乃至一些土裡土氣的幽默)。

在這個層面,耿軍的電影似乎都可以還原為話劇舞台,比較典型的是徐東和馬千裡在派出所前約談,徐東讓馬千裡給狗皮下跪,馬立即下跪;徐再讓他磕頭,馬不幹了,說我下跪怎麼算?就在人們以為暴力場面将要發生的時候,徐東也跪了下來,将難題扔回給馬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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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席地而坐》

暴力并未發生,而且從未發生,即使那隻狗被宰殺也沒有暴力的因子。這裡的訣竅在于,暴力滋生的頂點總會伴随着一種妥協、認慫,這是暴力的消解以及喜感的生成。

兩者之間的動力,維系着整個話語層,也就是人物的思維和行動。在此我們似乎可以把這些人物和影片中的動物等同起來:徐東是一條狗,它厭倦了回到沒有情感的狗窩,于是不停地遊蕩在這片無依之地,他面容有種兇狠,卻又無力咬人(是馴化的大齡狼狗狀态)。

這構成了他的困境,章宇本身的氣質——「土狗男人」的本色加上一種幻滅/毀滅感,是這個形象的最佳化身,他呈現了一種無根的「輕」,與馬麗的「重量感」(包括懷孕的視覺形象)形成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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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東的同事,那個瘋癫詩人老羅,對應着動物園那隻未露面的熊。他在公園裡喃喃地獨白「這隻熊今年32歲了,比我小8歲。」熊是動物界的詩人,但人們隻會當它是叢林的傻子。

作為耿軍的禦用演員,徐剛在鶴崗三部曲中扮演的幾乎都是這類疊合着詩意和愚鈍的角色:《錘子鐮刀都休息》中工整寫下搶劫物品清單的、詩意栖居的強盜,以及《輕松 愉快》中從事詐騙的和尚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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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虎則是馬千裡本人,他身體肥胖,卻已經債務纏身窮困潦倒。在他第一次出場,所有親戚圍觀逼債的一場戲,和衆人在動物園裡圍觀東北虎的一幕形成了隔空滲透的效應。

而可能投喂給東北虎的食物,成為現實中從窗戶裡擲入的磚塊以及圓蘿蔔,對虎落平陽的馬千裡來說,這些都衍生為沒有痛感但勝于痛感的潛在傷害,他的對抗方式就是醉生夢死——喝完三桶半酒就離開這個世界。

由于被讨債者們圍困和監視,他無法實現最後的夙願,去看一下大海,去一趟溫暖的南方。路标的不可能,預示了人物的目盲,這是環境的眩暈,也是身體的退化,張志勇那無法聚焦的恍如白内障的眼睛,成為了此處玄妙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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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根本上來說,《東北虎》是這三個男人的故事,當徐東和老羅發現被黑道建築商打得奄奄一息的馬千裡,像夾三明治一樣将他運回了住處。這是一隻遊蕩的狗和一隻瘋癫的熊拯救一隻瀕死的東北虎的故事,他們回到了那個平房裡的熱炕頭,卸下彼此的鍊子,短暫躲避着那些是是非非。

浪子、瘋子、騙子,是定義這三個男人(或者三隻動物)的社會标志,他們與整個環境格格不入,是為異類;反觀兩個女性,馬麗扮演的妻子和郭月扮演的小三,則基本算是正常的社會人。

影片從徐東和小三的約會開始,到三人攤牌的鴻門宴結束,是正妻的勝利,是小三的全身而退,卻是徐東徹頭徹尾的失敗,仿佛是兩個刀俎一個魚肉(餐桌便擺着一盤)。在三個人的合影中,徐東被兩人夾在中間,擠出勉強的笑容,仿佛處在地獄級的擠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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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根本上來說,徐東、老羅、馬千裡,即所謂的浪子、瘋子、騙子,處在一種莫名的環境力場之中。

一邊是徐東的妻子和小三這樣的正常社會人,一邊是那個有着西方宗教背景的傻子小二。

顧本彬扮演的那個傻子頻繁地出現在耿軍的電影之中,是唯一不曾改名也不曾改換背景的形象——它是一個西方宗教的信使,在慷慨地接濟和引導迷惘的終生。

他像天使般出現,給馬千裡送去了帶魚、風筝和五百塊錢;他像使徒一樣出現在狗市中的梯子上,告訴徐東要登高望遠。這些話語最終無人聆聽,都歸于無效。

一邊是傳統中國社會的情感坍塌,一邊是西方宗教信仰的虛空缥缈。人物在這種力場中,懸浮于下墜和上升的中間狀态,将黑色幽默诠釋到了極緻,這就是将影像層充盈起來的話語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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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影像層是來自一種寒帶詩意的挪用,話語層是一種普遍性的行動/話語交織起來的寓言式拔高,那麼在《東北虎》中還存在第三層,即空間層。

你可以說,第一層(影像層)和第二層(話語層)都是空間層的延伸:寒帶的詩意化和在地的符号化。

但第三層的根基是一種「空間特異性」,這是「比認知多一點」的情動部分,來自鶴崗乃至東北這塊地域的特定生命。

套用《錘子鐮刀都休息》中的一句話,對東北最貼切的表達就是「都衰敗了,整個都衰敗了」。

錘子鐮刀這種當年大躍進式的生産工具(當然也标示某種意識形态)已經成為遍地盜賊們的工具,這個曾經的生産重心已經被廢棄,成為一塊遊蕩着各色怪誕者的無主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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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錘子鐮刀都休息》

到《輕松 愉快》,張志勇手裡的香皂與其說是搶劫的另類工具,不如說是一種容易上瘾的安樂劑。惡性的生态,是護林員的假意張貼的買樹廣告,換來了更多的大樹被偷伐。

耿軍的空間悲觀,更多體現在2008年的《青年》,他把鶴崗的青年放在了輪椅上,看着身前爆了胎的卡車,和車上憂郁的馬,遠處是一片和煦卻絕望的藍天白雲。

這是一種「困境」的生産,也是東北空間的生産,這種生産絕非是「嫁接荒誕」,而是它本身就是荒誕。東北的魔幻現實,無需刻意裝飾,隻需要将鏡頭放置于街道、社區、廢棄的廠房,就會瞬間湧入畫面,渾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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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東北是一種「空間實在」,也是一種記憶之場,是從凋敝廢棄、生命凝滞的區域超脫出來的時間性和空間性的合體,這構成了「東北文藝複興」的前提。

它不僅是影像畫面的,也不僅是話語層面的,而是整個空間性的,是沉浸性的。正如人物和詩意要懸浮于這個空間,觀衆也必須進入并且懸浮在這個空間,才能徹底感知其「麻木的深邃」。

就此而言,東北的空間生産确實類似于一種東歐凋敝的「東愁」,是社會主義的遺産,但更是這塊區域獨有的遺産。

20年前,王兵發現了這處遺産,制造出中國紀錄片曆史上最偉大的作品之一;10年前,張猛也發現了這處遺産,進行了一種複興的假想實驗;而耿軍這位生于長于東北鶴崗的、學曆不高的電影人,似乎将自己完全融入了這個空間,探索其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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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崗的人在外流,全東北的人也都在外流,流向溫暖的南方,海岸。這是經濟的路标、文明的世界,但這個世界隻有24/7的運轉,千篇一律。

再回望東北(以及畢贛的西南,這裡還可以加上誰的故鄉?),這個頹敗了的空間仍然是藝術生命力最旺盛的溫床,它的深邃和質感,就是國内藝術電影的最後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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