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雪

楊亞娟

今日冬月初四，大雪節氣。

風中聞草木，雪裡見江山。

古人真是神奇，用二十四節氣将紛亂的日子塵封起來，每隔十五天，便有一個節氣破土而出，從立春到雨水，從白露到霜降，從立冬到大雪，每個節氣準時赴約，不早也不晚，這種守時的品格，讓人敬佩。

今晨5時56分，大雪披着鬥篷，戴着神秘的面紗，翩然而至。

立冬至此。這個冬季，總是讓人捉摸不透，小雪未雪，大雪亦無雪。隻有明亮的陽光和偶爾的陰沉。前些日子，我在路邊采的菊花，漸漸枯萎，那失去水分的花瓣，細細碎碎地落了一案，若有若無的清香，耐人尋味。瓶裡的南天竹，依然熱情似火，這單調的紅，讓我有了審美疲勞。我開始期盼有一場雪至，有一束梅開，好讓我斜插入瓶。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雪是最愛，梅是知己，有雪有梅，冬日，便是韻味十足的冬日。

坐在窗邊，擡眼望去，滿目凋零，蕭瑟蒼涼，道旁那些初冬時經霜而紅的楓樹，雞爪槭，黃得極為純粹惹目的銀杏葉，如今都已辭别枝頭，落葉滿地了。樹梢高渺空闊，褐色的細枝伸向天空，仿佛一個暮年之人，伸着嶙峋的手，在呐喊，在呼喚。落葉滿山空，何處尋行蹤。人生半百，知交零落，時過境遷，誰還會念起愈行愈遠的行路人呢？

十一月可采菊，十二月可等雪。

大雪時節，我在等一場雪。大雪紛紛，會有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的故人歸，會有妙玉煮茶烹雪梅的畫面，也會有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君子。

我在等一場雪，在茫茫大雪裡，我會遇見臨風詠絮的謝道韫，遇見栊翠庵檻外折紅梅的妙玉，身披凫靥裘，懷抱梅瓶的寶琴。會看見大觀園裡，寶玉及紅樓衆姐妹吃烤鹿肉，在蘆雪亭中飲酒作詩的熱鬧場面。

大雪茫茫中，我也會遇見渌水亭邊的納蘭公子，聽他吟誦，冷處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遇見西湖尋夢的張岱，他在湖心亭中獨自看雪，看的是遺世獨立的自己，一種蒼茫寥遠的詩意。大雪紛飛，暗合了他心底的清幽寂寥，叩醒了靈魂深處的深遠與癡絕。

更有身披大紅猩猩氈鬥篷的寶玉，走在茫茫無邊的白雪世界裡，出家去了。

他們是一群靈魂相近的人，有真性情，有小癡好。在曆盡繁華富貴之後，愈見其赤子之心，愈見其款款深情，在命運的鮮衣怒馬，大起大落之後，愈是大慈悲，大喜舍，愈是大清醒，大懂得，他們的人生大背景，到後來總與雪地有關，白茫茫一片，真幹淨。

大雪，不止有雪，還有詩意，還有遠方。

聽聞遠方有你，動身跋涉千裡，追逐沿途的風景……有朋友驅車獨行，去了藍關古道，在那裡，他遇見韓愈，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韓愈一生的榮辱沉浮，窮達臧否，少年英俊與斑斑白發，都融進了藍橋的風月裡。在那裡，他見到白居易《藍橋驿見九元詩》，藍橋春雪君歸日，秦嶺秋風我去時。每到驿亭先下馬，循牆繞柱覓君詩。白居易和元稹的友情，讓人羨慕又嫉妒。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白樂天，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九元，他們相知相重，生死不舍，創友誼新高度，迄今為止，從未被超越。

我吹過你吹過的風，我走過你走過的路，我真羨慕朋友，在冬日裡，來了一次時空穿越，文化之旅，遇見了攀山而上的韓愈，遇見了春風得意的元稹，亭壁揮毫的白居易，還有并辔而行的劉禹錫和柳宗元，他收獲滿滿，有詩作為證：

《題藍關古道詩二首》

（一）

秋風漫古道，明月照藍橋。

千年商山路，詩香貫古今。

（二）

昨夜初雪滿終南，曉來尋夢至藍橋。

朔風不為古人願，我與蒼山共白頭。

其實，不管他在那裡遇見了誰，他都遇見了另一個自己，詩意滿懷，躊躇滿志，對生活充滿深情。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居易邀約劉十九，圍爐夜話，煮雪烹茶。我今天不喝茶，約了閨蜜吃午餐，一個小火鍋，幾份喜歡的食材，氤氲的熱氣，體己的話語，她懂我的辛苦，我懂她的不易。我與她相識于少年，同上一所高中，在同一個城市上大學，從事着不同的職業。我是個涼薄的人，朋友不多，她是我多年來一直不曾淡忘，不曾疏遠的好友。我們一起走過幸福，一起蹚過痛苦，一起成長，一路相攜。

我們是兩個性格、風格全然不同的人，但我們卻是世間最親密的朋友，沒有嫉妒，沒有猜疑，沒有排斥。就如同一顆樹上的葉子，在陽光下歡笑，在風雨中飄蕩，春季一同生長，秋季一同凋零。我希望我們就是大唐的白居易與元稹，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大雪之時，想了好多事，有開心的，憂傷的，有無法釋懷的。最終還是明白了，冬天，是别有心思的，一場雪落下，鋪天蓋地，日子就被還原成一張白紙，萬籁俱寂，遼闊幹淨。這一年裡，不管有多少艱難困苦，多少浮華榮耀，得與失，都會被埋沒在大雪裡。歡喜的，悲哀的，糾結的，沉重的，全部清零，讓心靈回到一種輕松自然，返璞歸真的狀态。

有些事，看開了，放下了，便不再被束縛，被桎梏，反而會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和惬意。生命的意義，不隻是執着于一件事，還有很多美好和溫暖。生活的方式有很多種，一生營營役役，半世功名塵土，左手柴米油鹽，右手琴棋書畫，是一種生活方式；心存閑夢，靜好安穩，與世無争，随緣自在，也是一種生活方式。不管哪一種，以自己喜歡的方式，在冬日的陽光裡，在大雪紛紛中，悠閑自在地讀書，寫字，那些或長或短的句子，足以溫暖整個冬天，足可邀雪，踏雪尋梅。

202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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