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慶時進士李仙福有詩:“淩波仙子态娟娟,瓷鬥親攜相對看。偶向花前弄花影,滿窗風雪不知寒。”
在黃土漫漫、冰封大地的北方,群芳百卉之中,春節時能給人帶來喜氣和香氣的也隻有水仙花了。踏雪尋梅?可知道梅花不是何地都有,雪也不是何時都有,這“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多數時候隻能存在于詩裡畫裡,好多人是無緣親得的。
而水仙卻不同,隻要一盂清水,她便能留在你的幾案上,以她淡雅的香氣伴着你走過冬季中這花事最寂寞的時候。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有詩道:“夕窗明瑩不容塵,白石寒泉供此身。一派青陽消未得,夜香深護讀書人。”
前面說過,宋人曾以杜詩中無詠海棠之作而遺憾,那說到水仙,更是委屈,翻遍《全唐詩》,竟無一首詠水仙花之作。有人說:不對,李商隐不是有“水仙已乘鯉魚去,一夜芙蕖紅淚多”之句嗎?殊不知,這裡的“水仙”,不是指水仙花,而是暗用《列仙傳》中琴高的典故。相傳琴高是戰國時趙人,會道術,曾“乘赤鯉來,留月餘複入水去”。所以,唐詩中沒有真正出現過水仙花。
原因是,唐代時人們還沒有廣泛種植欣賞水仙這種花,既然見都沒見過,何來題詠?直到五代時的陳抟,才寫下第一首詠水仙花的詩。
雖然明代文震亨曾在《長物志》中說:“水仙,六朝人呼為雅蒜。”但明代的好多書中所載往往是道聽塗說,不能當作考據的依據。水仙走入古典詩詞就是宋代的事兒。
宋代著名詩人中,最早酷愛水仙的是黃庭堅。楊萬裡後來戲稱黃庭堅為水仙的“本家”,正是因為黃庭堅首先寫了不少詠水仙的好詩。其中〈劉邦直送早梅水仙花四首〉中的這一首尤為出色:
得水能仙天與奇,寒香寂寞動冰肌。仙風道骨今誰有,淡掃蛾眉簪一枝。
值得注意的是網路上有好多地方,都把“得水能仙天與奇”這一句歸到“宋人劉邦直”名下,應該是弄錯了。周瘦鵑先生的《花影》一書中,也錯認為是劉邦直所寫,大概網路上的錯誤就源于此處。
劉邦直這個人,宋詩集中并無他的詩,而上述的詩赫然見于《黃庭堅詩全集卷二》,當為黃庭堅所寫無疑。
黃庭堅看來是一生癡愛水仙,他還有一首著名的水仙詩〈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
淩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
是誰招此斷腸魂,種作寒花寄愁絕。
含香體素欲傾城,山礬是弟梅是兄。
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
從此,水仙又多了一個雅号“淩波仙子”。詩中所謂“山礬是弟梅是兄”,是說冬日能開花的也就是山礬(生長于浙江和江西的一種樹)和梅花了。而且,水仙和其他冬日中的花不同,她可以直接來到我們窗前幾上。對此,清康熙皇帝有詩〈見案頭水仙花偶作〉道:“群花隻在軒窗外,哪得移來幾案間。”
天仙不行地,且借水為名
劉克莊有詩:“不許淤泥侵皓素,全憑風露發幽妍。”不用泥土,隻要清水供養就能開花,這是水仙花最突出的特色。因此,水仙花在群芳百卉之中顯得格外清高孤潔。楊萬裡有兩首詩說:
韻絕香仍絕,花清月未清。
天仙不行地,且借水為名。
開處誰為伴?蕭然不可親。
雪宮孤弄影,水殿四無人。
這裡就将水仙花真正擢升到了“仙卉”的地位,水仙這樣高雅的仙子,是不會沾上塵世的泥沼的,所以她即便落到凡間,也隻借清水為駐足之地。第二首寫水仙清絕之态:她開于冬日,長于水中,這“雪宮”“水殿”上的風采,着實令人傾慕。
元代楊載有詩:“花似金杯薦玉盤,炯然光照一庭寒。世間複有雲梯子,獻與嫦娥月裡看。”的确,水仙的高潔似配得天宮仙境才得稱意。
詠水仙的詩雖不少,但幾乎都脫不開“水”和“仙”這二字,讀水仙詩,我們要先看這樣幾個典故:
一、洛浦淩波女(洛神)
《淮南子》中記載,洛神是伏羲氏之女,嫁與河伯為妻,但河伯搞婚外情,與水族女神私通,洛神也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找了老婆嫦娥跑了的後羿當情人。于是河伯與後羿打起架來,一直搞到天庭,天帝震怒,将洛神貶落凡間。
相傳後來洛神化身為甄宓,還是老脾氣,又和曹丕、曹植演出一場哀婉的愛情故事。曹植寫過一篇名垂文學史的〈洛神賦〉,這篇賦在文壇的影響實在太大,像什麼“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之類的,在舊時是讀書人再熟不過的句子。
因為洛神是著名的水中仙子,所以詠水仙時,經常以洛神為喻,南宋人樓鑰詠水仙詩:
品格雅稱仙子态,精神疑着道家黃。宓妃漫說淩波步,漢殿徒翻半額妝。
這裡的宓妃,就是指化身甄宓的洛神,而淩波之類的句子,也是引于〈洛神賦〉中的“淩波微步,羅襪生塵”(所謂“道家黃”,是指水仙花蕊為黃色,像是女道士打扮,下首“瑤壇夜靜黃冠濕”,意同)。
明代的詩人、劇作家梁辰魚有一首〈詠水仙花〉:
幽修開處月微芒,秋水凝神暗淡妝。
繞砌霧濃空見影,隔簾風細但聞香。
瑤壇夜靜黃冠濕,小洞秋深玉佩涼。
一段淩波堪畫處,至今詞賦憶陳王。
詩中也是引用了陳王(曹植)愛慕宓妃的典故,看來把水仙比作洛神化身的甄宓是詩家常用的手法。
“揚州八怪”之一的李鳝,在“冷豔幽香圖”上題詩道:“金相玉琢獨迎春,千古題詩比麗人。說到空鈎白描處,乃真湘浦洛川神。”清末才女秋瑾也這樣寫:
洛浦淩波女,臨風倦眼開。
瓣疑呈平盞,根是谪瑤台。
嫩白應欺雪,清香不讓梅。
餘生為花癖,對此日徘徊。
所以,這洛河上的女神,正是水仙花的化身之一。
二、江妃楚楚大江湄(江妃)
江妃的故事是一個很古老的傳說。劉向《列仙傳》中曾載有“江妃二女”的故事,說是春秋時鄭國有個人叫鄭交甫,在漢水之畔,遇到兩個女子。她們就是名為“江妃”的神女。仙女們給了鄭交甫一隻玉佩,但鄭交甫揣在懷裡,剛走開幾十步,玉佩就不見了,兩個仙女也杳無蹤影。有短詩曰:
靈妃豔逸,時見江湄。麗服微步,流盻生姿。
交甫遇之,憑情言私。鳴佩虛擲,絕影焉追?
上面的故事有點沒頭沒腦的,其實這一類的故事,背景就是上古時期青年男女到河邊沐浴嬉戲,看到中意的人就歡好的情景。寫芍藥的那篇中,所引《詩經》中的“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蕳兮”也是這樣的意思。
後世讀孔孟之書,達周公之禮的人看了,大概覺得有點匪夷所思,要按朱熹他們的那種讀詩方法,更不會這樣解釋。其實,這種風俗在某些少數民族中保存了相當長的時間,比如《三國演義》中就說孟獲所居的南蠻部落中:“有女長成,卻于溪中沐浴,男女自相混淆,任其自配,父母不禁,名為『學藝』。”
所以像什麼“漢臯遺佩”“江妃楚楚大江湄”之類的典故,都是說這檔子事。如果真正刨根問底,不免都有淑女變熟女之虞。但這就像揪住李白〈清平調〉中的“可憐飛燕倚新妝”添油加醋一樣(相傳高力士向楊貴妃進讒言,說李白以作風不正經的趙飛燕喻她,是有意诋毀),詩人用典時本意應該都是“純潔”的,水仙花也不必着惱。
楊萬裡的〈水仙花〉一詩就是這樣寫的:
生來弱體不禁風,匹似頻花較小豐。
腦子釀熏衆香國,江妃寒損水晶宮。
銀台金盞何談俗,礬弟梅兄未品公。
寄語金華老仙伯,淩波仙子更淩空。
其中的“江妃寒損水晶宮”之句,就是引以上的典故。南宋詞人趙以夫的這首〈金盞子.水仙〉中也是以“漢臯遺佩”的典故來形容水仙:
得水能仙,似漢臯遺佩,碧波涵月。藍玉暖生煙,稱缟袂黃冠,素姿芳潔。亭亭獨立風前,照冰壺澄澈。當時事,琴心妙處誰傳,頓成愁絕。(下阕略)
明代文征明則同時用了洛神和江妃這兩個典故,這首〈水仙〉詩如下:
翠衿缟袂玉娉婷,一笑相看老眼明。
香瀉金杯朝露重,塵生羅襪晚波輕。
漢臯初解盈盈佩,洛浦微通脈脈情。
則恨陳思才力盡,臨風欲賦不能成。
我們看,又把什麼漢臯解佩、洛浦傳情的故事講了一通,“陳思”也是指曹植。所以嘛,古代人作詩,尤其是寫一些二三流的詩,就是要在肚子裡存一些現成的典故,這些典故就像标準化的零件一樣,用到時立刻就能拼湊為成品。當然,這樣的生産方法,是工業品而非藝術品,不是一流的好詩。
三、憐取湘江一片愁(湘妃)
湘妃其實也有兩位,相傳她們是堯帝的兩個女兒,又都嫁給舜帝當妃子。後來舜死後,她們悲恸萬分,淚珠灑上竹竿,成為“斑竹”。最後她們投入湘江而死,其魂魄化為“湘夫人”。也是水上的女神。
既然也是水上的神仙,文人當然也要拿來形容水仙花,元代妙聲和尚“題墨竹水仙”圖時,既有“竹”,又有“水仙”,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典故:
美人獨立潇湘浦,袅袅秋風生北渚。
手把琅玕江水深,香橘泣露愁痕古。
我有所思在空谷,翠袖娟娟倚寒綠。
雲斷蒼梧殊未來,月明長照魚鱗屋。
這張圖将水仙和竹畫在一起,正好印應了湘妃淚竹這樣的典故,當然妙聲筆下的詩句就全由此而發了。
其他如宋代錢選的“帝子不沉湘,亭亭絕世妝”、明代屠隆的“娟娟湘洛淨如羅,幻出芳魂俨素娥”、文征明的“九嶷不見蒼梧遠,憐取湘江一片愁”等都是借用此典故。
想瑤台、無語凄涼
古代文人喜歡水仙花者極多,宋人楊仲囦買水仙花數百本,種在古銅洗中,并仿〈洛神賦〉寫有〈水仙花賦〉,高似孫更是寫有〈水仙花前賦〉〈後賦〉。如〈後賦〉這樣寫道:
仿佛睹一美人于水之側……其狀也,皓如鷗輕,朗如鹄停;瑩浸玉潔,秀含蘭馨。清明兮如阆風之翦雪,皎淨兮如瑤池之宿月。其始來也,炯然層冰出皎壑;其徐進也,粲然清霜宿瓊枝。沉詳弗矜,燕婉中度,不秾不纖,非怨非訴;美色含光,輕姿約素;瑰容雅态,芳澤不污;素質窈袅,流晖媥娟;抱德貞亮,吐心芳蠲;姽婳幽靜,志泰神閑……
雖然完全是模仿〈洛神賦〉,但也表達了對水仙花的癡愛,我們看,作者恨不得一下子把世間的好詞都用上才好。
清代的李漁也是非常喜歡水仙花,他稱水仙花是他的“命”。有一年李漁實在經濟窘迫,“索一錢不得矣”,但還是堅持購水仙過年。家人說,一年不看此花,又有什麼啊?李漁大怒道:“你想要我的命嗎?我甯可折一年的壽,也不能少看一年的水仙花!”于是家人隻好變賣首飾給他換了水仙花來。
南宋詞人張炎很為水仙報不平,他有詞說:“缥缈波明洛浦,依稀玉立湘臯。獨将蘭蕙入〈離騷〉。不識山中瑤草。”這未免太過苛求屈原了,那時候屈原還從沒見過水仙呢。後來在《花史》一書中,有人覺得水仙花和蘭花的形狀有些相近,似有“夫妻相”,于是撮合他們當伴侶,倒也有點意思。
水仙雖然有高潔之稱,但也掩不住背後的憂怨落寞之情,元末丁鶴年雖是色目人,但這兩首水仙詩卻寫得相當好:
湘雲冉冉月依依,翠袖霓裳作隊歸。
怪底香風吹不斷,水晶宮裡宴江妃。
影娥池上晚涼多,羅襪生塵水不波。
一夜碧雲凝作夢,醒來無奈月明何。
想來水仙也是有些可憐,被植入一小小水盆之中,無草木蟲鳥相伴,也是非常孤單落寞。所以,同樣寂寞的閨中女兒家對水仙也是很有感情的,正所謂“白玉斷笄金暈頂,幻成癡絕女兒花”。(宋‧來氏〈水仙花〉)
清代才女金纖纖,被袁枚稱為“閨中三大知己”,她于二十五歲早逝。她有一首寫水仙花的詩不可不讀:
枯楊館池響枉鴉,招得姮娥做一家。綠绮攜來橫膝上,夜涼彈醒水仙花。
在西方,水仙花有“戀影花”之稱,水仙正像一個寂寞清高的美人,“瘦影正臨清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明.馮小青〈怨〉)
有時又覺得,水仙又像歌曲《白狐》中所唱的那種癡情女子,她雖然沒有“千年修行,千年孤獨”,但她也是經曆了三年才能開這樣一次花。在冬季清7寒寥落的時候,她陪在我們的案頭,開放出清香,而當春光明媚、百花争豔時,她卻早已為我們所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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