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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體檢報告交到陸南奎手裡的時候,她還是不敢相信,她怎麼忽然就得了胃癌了。
主任說:“你還是去醫院重新檢查一下吧,體檢報告也有弄錯的時候。”
陸南奎重新去醫院檢查了一次,還是一樣的結果,胃癌晚期。
她前一段時間是有過輕微的腹部脹痛,一直以為是因為秋季幹燥,所以便秘的老毛病又犯了。
出了醫院之後,她打了一輛滴滴回去。
駕照考了兩三回,總是考不上,後來她就放棄了,反正坐公交挺環保的。
五十多塊錢的車費讓陸南奎微微心痛,可是一想到自己和陳先生還有娃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她又覺得五十多塊算不了什麼了。
自從有了娃之後,她改了自己大手大腳的習慣,能省則省,好似葛朗台轉世似的,連她母親也嫌棄她總是一副窮酸樣,不知道給自己買點漂亮衣服和高檔護膚品。
她知道母親是心疼自己。
陳先生明明工資不低,她其實可以不用這麼摳摳搜搜的,可是她總怕拖了陳先生的後腿。
她不夠優秀,也不漂亮,懷上娃的時候,在夜裡也會偷偷對着上天許願,希望娃像陳先生多一點。
所幸老天爺聽到了她的心願,娃的眉眼都很像陳先生,鼻子也很好看,隻有嘴巴像她,是圓圓的嘟嘟唇,有一點點翹,不笑的時候也像是笑着的。
陳先生雖然是新手爸爸,卻不像别人那樣手忙腳亂,他從容地換尿布,哄娃睡覺,而陸南奎除了喂奶,什麼都不需要操心。
陳先生給娃取名叫陳白陸,她一直以為是白露為霜的露,卻沒想到陳先生一邊用鋼筆寫下名字,一邊告訴她:“是陳白陸,陸南奎的陸。”
滴滴司機很快來了,是個年輕的小夥子。
小夥子的音響裡放着吵吵鬧鬧的DJ舞曲,陸南奎心情不佳地看着車窗外飛快倒退的建築物。
小夥子從後視鏡裡瞄了一眼陸南奎,看她一副心事沉沉的樣子,就問:“姐,是不是音樂吵到你了?”
陸南奎搖搖頭說:“沒事。”
小夥子說:“姐,您甭跟我客氣,想聽什麼您跟我說,我給您換。”
陸南奎沉默了幾秒鐘,她說:“那就麻煩你換《星座書上》吧。”
“啥?”
“你多大?”
“我二十了。”
“哦,是零零年的呀,”陸南奎點點頭,一副恍然的模樣,“《星座書上》,歌手叫許嵩。”
小夥子在手機上劃拉了幾下,然後說了句:“嘿,有了。”
《星座書上》這首歌前奏剛一起,陸南奎的淚水就糊滿了眼眶。
年少的時候總是很自戀,覺得每一首歌都像是在唱自己。
她那時候喜歡陳先生,每天都會特地早來半個小時,就是為了将提前買好的早餐放到他抽屜裡,看他拿起早餐困惑的樣子,會隔着好幾張書桌,偷偷躲在書堆後面看着他笑。
千方百計假裝不經意打聽到他的星座後,立馬買了一本星座書,結果書上寫着與處女座最不般配的就是自己的雙子座。
雙子座散漫,随性自由,而處女座謹慎,内向保守。
她那時很不開心,将那頁寫着自己與他不配的紙撕爛了扔進垃圾桶裡。
後來再聽到《星座書上》這首歌,總覺得是在唱自己和他,大晚上抱着MP3哭得眼睛都紅腫起來。
其中有一句歌詞就是:“星座書上說我們不合,金牛座的我配不上你的好,難過後想想也許隻是碰巧,我們的故事寫書人怎明了。”
2
陸南奎用鑰匙開門的時候,聽到裡面傳來了娃的笑聲,她聽不到裡面在說些什麼,隻知道開門的一瞬間,屋裡的燈全黑了下去。
陸南奎有輕微夜盲症,尤其怕黑。
娃突然從黑暗中蹦了出來,模仿電視裡厲鬼的叫聲。
她吓了一跳,連着後退了好幾步,撞到了一個略硬的胸膛。
陸南奎再也忍不住了,轉身将身後那人抱住,淚水瞬間奪眶而出。
她原本是不想不哭的,但是在抱上陳先生的那一瞬間便再也忍不住了。
陳先生愣了一下,大概也沒有想到一個惡作劇能把她吓哭了,瞬間有些手足無措。
他撫上陸南奎的背,像是哄小孩兒似的将她圈在懷裡,嘴裡輕聲哄着她:“南奎,别哭了,我在這裡呢。”
娃打開燈,拉着她的衣擺小聲地道着歉:“媽媽,是寶寶呀,你别害怕,沒有鬼的。”
她從陳先生懷裡擡起頭來,一邊用手背擦着大顆大顆往下掉的眼淚,一邊故作堅強地說道:“沒事,寶寶,媽媽不害怕。”
陳先生在浴室裡洗澡的時候,她就靜靜地坐在梳妝鏡前,默默地看着自己眼角的魚尾紋。
她皮膚其實很好,五官雖然平庸,可皮膚卻是天生的好,又白又幹淨,不過再好的皮膚也抵不過歲月的侵蝕。
陳先生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見她摸着自己的臉若有所思,就問:“南奎,你怎麼了?”
“我是不是老了?”陸南奎轉過臉問他。
陳先生啞然,他仔細回憶了一下,好像是第一次從她嘴裡聽到老這個字眼,她一向大大咧咧不拘小節,走到哪裡都能跟人打成一片。
前些天他想給她買一套同事推薦的法國護膚品,結果被她一口駁回:“我皮膚這麼好,用大寶也是一樣的。”
他不聽,執意幫她把那套上千的護膚品買了回來,她還罵他不知道節約,隔天就在朋友圈轉手了。
陳先生問陸南奎:“怎麼了,你不是一向不服老麼?”
陸南奎揉揉臉說:“唉,不服老也一樣要老。”
熄燈之前,兩人照例靠在床頭準備看一會兒書。
今天的陸南奎心思明顯不在書上,她一會兒看看書,一會兒看看陳先生,也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灼熱,後來,陳先生終于還是放下了手裡的書問她:“你有話要跟我說?”
陸南奎抿了抿嘴,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如果你有機會再娶個老婆的話,你想跟什麼樣的人結婚呀?”
陳先生聽到這話,隻覺得太陽穴邊上的青筋都跟着跳了跳,他用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說:“你說你問的都是些什麼怪問題,我都娶你了,還怎麼可能去娶别的人呢?”
患癌後她讓丈夫另娶,溫和丈夫翻臉“這輩子隻娶你一個”
“假如,我是說假如。”陸南奎急急開口。
“假如也不可能,沒有那個假如,”陳先生摘下眼鏡,有些生氣地開口道,“我睡了。”
說完,他便背對她躺了下去。
陸南奎見他躺下了,關了旁邊的小台燈也跟着躺了下去,良久,她從背後環住他的背,輕聲說了句:“老公,剛剛那個問題我替你回答吧,如果再娶,我希望你能找一個對寶寶好的。”
第二天,陳先生頂着兩個大黑眼圈氣呼呼地去了公司。
同事見他心情不佳,又一副沒有睡好的模樣,就問:“你怎麼了?”
陳先生一開始其實挺不好意思說的,後來又實在是想搞清楚陸南奎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就将昨天陸南奎那個問題複述了一遍。
同事問:“那她還有什麼反常行為沒有?”
陳先生想了一下,覺得陸南奎昨天晚上一直都挺反常的,就全部講給同事聽了,同事沉默了許久,最後摸着下巴說:“你媳婦兒該不會是以為你外頭有人了吧?”
“怎,怎麼可能?”陳先生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同事拍着他的肩膀說:“哎呀,雖然我知道你這種好男人是不可能會出軌的,但是女人嘛一向都小心眼兒,而且誰叫你長得這麼帥。
“咱們公司新來的小姑娘一個個不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麼,你下班回家給老婆孩子做飯就是絕世好男人,像我們這種就是老實人,這區别對待還不明顯嗎?”
“你别亂講,沒這回事。”
同事拍拍他的肩膀說:“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看看是不是這麼回事。”
本來還在生氣的陳先生一下班就沖到菜市場買了自家太太最喜歡吃的排骨和土豆,打算做個醋溜土豆和紅燒排骨。
晚上吃飯的時候,陳先生在陸南奎碗裡夾了好些排骨,惹得一旁的陳白陸都開始吃醋了,将自己的小碗舉起來:“爸爸偏心,寶寶也要。”
陸南奎笑了笑,準備将自己碗裡的排骨夾給陳白陸,後來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對陳先生說:“老公,你給寶寶夾吧。”
雖然她知道胃癌是不會傳染的,可她一想到自己現在是個癌症病人,就害怕陳白陸再吃到她碗裡的東西。
在媽媽眼裡,好像一根頭發絲兒都會傷害到自己的寶寶。
陳先生發現了陸南奎的異常,問她:“怎麼了?”
“我舍不得你給我夾的排骨。”陸南奎說。
“媽媽真肉麻。”陳白陸在一旁吐了吐自己的小舌頭。
陳先生的臉有些微微發燙,耳根子都染上一層薄薄的紅。他皮膚白,臉皮兒也薄,不比陸南奎,雖然皮膚白,但是臉皮厚,臉紅的次數怕是十根手指都數得過來。
這頓飯最後是以陸南奎的嘔吐聲結束的。
陳先生吓得臉都白了,一邊拍着她的背,一邊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
“沒事,中午吃錯了點東西。”陸南奎一臉蒼白地說。
陳先生用懷疑的目光看着陸南奎:“不行,明天你請個假,我帶你去醫院檢查。”
陸南奎輕笑一聲:“都說了沒事的。”
“就當買個安心吧,不然我心裡不踏實,”陳先生摸了摸她的頭說,“乖,聽話。”
不得已,陸南奎隻得點頭同意了,反正陳先生遲早也是要知道的。
晚上陸南奎洗完澡,看到陳先生坐在床頭,一反常态地沒有看書,見她從浴室出來,神情一反常态地扭捏起來。
“咱們聊聊吧。”陳先生說。
“聊什麼?”陸南奎問。
陳先生低垂着眸子,耳根又開始泛紅了,良久,他才嗫嚅着開口:“南奎,你要相信我,我,我隻喜歡你,也會一直喜歡你,不,南奎,我愛你。”
陸南奎驚訝地看着他,上一次陳先生在鬧洞房的時候被逼急了,也隻結結巴巴地說了句“喜歡”,而現在,他卻主動地說出了“我愛你”三個字。
陸南奎忍住眼底的淚意,笑着開口:“這是怎麼了,都老夫老妻了怎麼還……”
“那你喜歡嗎?”陳先生問她。
“喜歡。”陸南奎點頭。
“那好,以後,你不許再說叫我娶别人這種話,我不愛聽,我撿着你喜歡聽的話說,你以後也要撿着我喜歡聽的話說。”
陸南奎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陳先生較真的時候是真的可愛。
陸南奎躺在床上的時候,陳先生從被窩底下牢牢地牽住了她的手。
兩個人好像剛談戀愛的時候,那樣矜持又小心翼翼。
大二那年的寒假,高中班長組織同學聚會,陳先生和陸南奎都有參加。
大家吃過飯後開始玩遊戲,有人提議玩國王遊戲,輸掉遊戲的人,要麼完成紙條上的大冒險,要麼喝掉一整瓶啤酒。
玩了幾把之後,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大冒險,畢竟幹掉一整瓶啤酒這懲罰力度還是挺大的。
剛開始幾輪的大冒險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小懲罰,沒想到瓶子轉到陸南奎的時候,紙條上面竟然寫着:親吻你左手邊第二位男性。
她左手邊第二位男性不就是自己了。
陳先生低着頭,耳朵開始發燙,心也跟着“撲通撲通”狂跳起來,連手心都開始冒汗。
他心裡其實有些隐隐的竊喜。
高二那一年,他時常聽到語文老師念她的作文,語文老師誇她:“少年風姿,以筆為馬,清風涼夏生筆意,風流風華皆是她。”
語文老師說起她,滿眼都是笑意。
陸南奎成績不上不下,可獨獨文采出衆,她笑,也帶着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恣意風流。
男生私底下也會讨論她,說她身上有着所有女生都沒有的氣質,那種氣質别人沒有,也模仿不來。
陳先生其實不大愛看那些國内外名著,他的課外時間全部被數理化那些公式占滿了。
偶然一次,他路過陸南奎身邊時,聽到她跟幾個女生在讨論瑪格麗特的《飄》時,立馬去書店買了一本回來。
明明很長時間都沒看幾頁,卻在陸南奎路過的時候立馬将書拿了出來,做出仔細翻閱的模樣。
等陸南奎走後,他又覺得尴尬極了,索性将那本書扔進抽屜眼不見心不煩。
“親一下,親一下……”以陸南奎閨蜜為首,包廂裡全是拍着巴掌看他倆玩親親的人。
陸南奎不好意思地笑着說:“我,我能親你一下嗎?”
陳先生還未開口,就見閨蜜将準備親他臉頰的陸南奎攔住了:“不能親臉哦,得親嘴!”
包廂裡爆發出一陣陣尖叫聲。
陸南奎輕輕打了一下閨蜜的肩膀,小聲嘟囔了句:“你也太過分了吧,咱們還是不是姐妹了。”
“親兄弟今兒也得明算賬。”閨蜜說。
陳先生見不得陸南奎為難,又想,一個女孩子的親吻怎麼能因為一場遊戲随随便便送出去,他立馬說道:“我喝酒。”
說完,還不等衆人開口立馬拿起瓶子就開始喝起來。
衆人面面相觑,一時都沒了聲音。
幾秒後,手裡的啤酒瓶子一下被陸南奎搶走了,她垂着眸子說了聲:“我還有點事就先走了,你們玩好。”
陳先生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包廂門口,旁邊的閨蜜趕緊說道:“傻子,看什麼看,還不快去追。”
他“哦”了一聲,也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慌裡慌張追了出去。
陸南奎站在公交車站邊上抹着眼淚,見他來了,趕緊将臉别了過去。
“你怎麼了?”陳先生問。
陸南奎故作堅強地說道:“不關你事。”
“對不起,你是不是因為我喝酒的事情哭的?”陳先生沉默了幾秒,忽又開口,“其實我……”
陸南奎兩隻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是在期待着什麼。
陳先生說:“其實我還能喝。”
陸南奎眼底裡亮起的星星迅速黯淡了下去。
陳先生實在不知道陸南奎為什麼要跟自己生氣,他上QQ找陸南奎說話,她也不理自己。
後來他又找到了閨蜜那裡,這才知道,原來所謂的國王遊戲,都隻是為了閨蜜為了撮合他和陸南奎,想試試他對陸南奎的感覺。
閨蜜在QQ上說:“我真是沒有見過比陸南奎更慫的人了,都暗戀三年了還不敢表白。
“你要是喜歡她呢,就趕緊去表白,你要是不喜歡,以後就遠着她點,别給人一絲希望,不然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事兒呢你也就當不知道,免得她尴尬。”
陳先生有些懵,陸南奎暗戀了自己三年,那不就是高三她就已經……
陳先生從小到大沒有追過人,他是個理工男,不懂文科生那些風花雪月的浪漫,還是閨蜜給他支招,說是陸南奎最愛文字,不需要物質上的東西,你寫一封情書就行了。
陳先生在家裡憋了三天,實在寫不出來,怎麼看他寫的情書都好像一篇作文似的,一個年年拿獎學金的學霸頭一次埋怨自己念書少。
閨蜜見他實在可憐,就說:“要不你就投其所好吧,她喜歡許嵩,你抄一段許嵩的歌詞吧。”
陳先生請閨蜜和陸南奎去了KTV,陸南奎似乎是被騙過來的,見了陳先生之後被吓了一跳,捂着臉埋怨閨蜜:“有男生你也不告訴我,我今天都沒有化妝。”
其實最重要的是,那個男生是陳先生。
“出門前我可提醒過你化妝的,自己懶可别怨我。”閨蜜偷笑着開口。
三個人吃了點東西,又聊了一會兒天,其實都是閨蜜在活躍氣氛,陳先生和陸南奎尴尬地坐在沙發兩邊,一會兒玩玩手機,一會兒摳摳手指頭。
“去點歌吧。”閨蜜沖陳先生眨眨眼睛。
陳先生有些不好意思的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幾乎是有些同手同腳地走過去點歌。
音響裡前奏剛一響起,陸南奎就激動地說道:“這是嵩哥的粉色信箋,我會我會!”
“這是人老陳點的歌,你搶啥。”閨蜜把激動的陸南奎按住了。
陳先生不太會唱歌,五音不全,一首《粉色信箋》調都跑天邊兒去了,不過情人眼裡出西施,再難聽在陸南奎眼裡也是好的,看她那一副快要冒粉色泡泡的模樣就知道了。
到了副歌的部分,陸南奎捧着下巴跟着陳先生一起唱:“粉色的信箋,盛滿我的思念,風掠過的瞬間,一轉眼就不見。”
陸南奎的五音成功被陳先生帶跑,閨蜜捂住耳朵想,真是魔音穿耳呀,她這是造了什麼孽。
三人聚會結束後,閨蜜功成身退,還叮囑陳先生要安全将陸南奎送回家。
等公交車的時候,陳先生小心翼翼從口袋裡摸出一封粉色信箋,撓撓頭說:“寫得不好,我……呃,你,你将就看吧。”
陸南奎這一晚上都暈乎乎的,在看到陳先生手裡的那封粉色信箋後更是激動得一顆心都快從胸口飛了出來,誰說理工男都是大直男的,明明就很會好不好。
那時的他們,好年輕,也好快樂。
黑暗中,陳先生僅僅的握着陸南奎的手,聽着身旁的人均勻的呼吸聲,他閉上眼睛,收回思緒,默默在心底裡說了一句:南奎,我其實,一直都是愛的。
3
陳先生将車停好之後,幫坐在旁邊的副駕駛座上的陸南奎解了安全帶:“到了,下去吧。”
陸南奎垂着眸子,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副駕駛座上。
陳先生有些奇怪地問她:“怎麼了?”
陸南奎搖搖頭,隻是依舊不肯開口。
陳先生握住她的手,想開口,卻最終選擇了陪陸南奎一起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陸南奎才緩緩開口:“走吧,我們去看醫生。”
陸南奎沒走正常的體檢程序,而是直接和陳先生去看了之前挂号的醫生。
那個醫生記得陸南奎,見她來了,就說:“你呀趕緊辦住院手續吧,光吃藥是不行的。”
陳先生從進醫院時就有種不安籠罩心頭,現在聽醫生這麼說,心髒猛地抽搐般疼痛起來。
“怎麼,愛人還不知道?”醫生問。
陸南奎說:“我得了胃癌。”
“胃癌?”顫抖的聲音從陳先生的喉嚨裡發出,像是被裁紙刀劃破的紙張那樣幹澀,他有些不知所措,一會兒摸摸陸南奎的頭,一會兒又拍拍她的肩膀。
最後他抱住陸南奎說:“沒事,我們治,現在醫學這麼發達了,一定可以……”
“是晚期。”陸南奎一邊深呼吸,一邊拼命忍着眼淚,可饒是做再多的努力,她也依舊控制不了自己的淚水,她想活着。
活着多好,可以陪陳先生一起慢慢變老,手拉手蹒跚的走在街頭;可以陪娃一起長大,看他學業有成,看他家庭美滿;還有她的父母,也不用經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
“南奎,老婆,你,你别害怕,沒事的,沒事的,”陳先生握着陸南奎的手在不停地顫抖着,語無倫次地安慰着她,“我們,我們再檢查一遍,興許是醫生弄錯了,弄錯了……”
陸南奎很快辦了住院手續,她不想讓娃知道自己生病的真相,所以陳先生隻說陸南奎感冒了,等感冒好了就會馬上回家。
娃很懂事,知道媽媽生病了,也不吵着鬧着去遊樂園了,每天早上都會自己早早穿好衣服梳好頭發,晚上睡覺也不需要人哄了,最多就問陳先生一句:“爸爸,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呀?”
“媽媽還在治病呢,等媽媽病好了就回來了。”陳先生說。
“那等媽媽病好了我們就一起去迪士尼好不好。”陳白陸小朋友眨巴着大眼睛說。
可是陳先生的那聲“好”,娃卻遲遲沒有等到。
周末的時候,陳先生帶着娃去看陸南奎,那時的陸南奎早已瘦脫了相,旁邊的護工端着盆子,陸南奎手上吊着水,趴在床沿邊上大口大口嘔着鮮血。
陸南奎一邊嘔血,一邊說:“不要,不要讓他看到。”
陳先生捂住娃的眼睛對他說:“寶寶,現在爸爸要求你閉上眼睛可以做到嗎?”
娃臉上劃過豆大的淚珠,一邊哭一邊說:“可以,我會聽話的。”
陳先生松開牽着娃的手,走到病床前緊緊拉着陸南奎的手,眼眶紅紅地看着她。
嘔吐聲停止,娃再也忍不住了,“哇”地大叫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陸南奎摸了摸娃頭頂毛絨絨的小卷毛說:“寶寶,是不是被媽媽吓到了呀,媽媽沒事兒,就是,就是……”
“媽媽是不是也像動畫片裡的人一樣被魚刺卡到了?”娃一邊擦着臉上豆大的眼淚,一邊奶聲奶氣說,“醫生伯伯說不可以貪吃喲。”
“對,媽媽是貪吃了,所以寶寶以後吃魚一定要小心,不要像媽媽一樣。”
陸南奎做檢查的時候,陳先生就帶着娃去了樓下醫院的小公園裡準備曬曬太陽。
走到一半的時候,娃垂着腦袋停下了腳步。
過了一會兒,他緩緩擡起頭,用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陳先生:“爸爸,媽媽不是感冒,她會離開我們對嗎?昨天晚上,我聽到爸爸躲在房間裡哭了。”
陳先生沒說話,他其實不太善于對孩子撒謊,而且娃從小就比較早慧,很多時候,陳先生都在把他當成一個真正的男人來教育。
“爸爸,你不要騙我,她是我媽媽,我有權利知道真相。”
娃從小就會跟着他們一起看法律頻道,剛學舌的時候,還會搖晃着腦袋問他:“爸爸,什麼是真相呀?”
卻沒想到有一天他從電視裡學會的台詞會用到這裡。
陳先生蹲下來對他說:“陳白陸,告訴爸爸,你會一直勇敢嗎?”
“會。”陳白陸一邊用胖乎乎的手背擦着眼淚,一邊哽咽地說道。
“好,是爸爸媽媽的好兒子,”陳先生将陳白陸小朋友整個攬入了懷中,他說,“兒子,有一天你會發現,并不是所有真相對你來說都很重要。”
4
陸南奎的生日是臨近聖誕節的時候,閨蜜從瑞士給她打來電話。
閨蜜與陸南奎不同,崇尚不婚自由,大學時候就開始環華旅行,後來去英國讀研之後又開始滿世界地跑,這幾年一直居無定所,不是在法國香榭麗舍大街漫步,就是在南極看企鵝。
“寶貝兒,今年生日我要給你送一份神秘大禮。”閨蜜在電話那頭說道。
那時候的陸南奎已經很虛弱了,不過接到閨蜜的電話,還是起了一絲精神頭兒,臉上挂着虛弱蒼白的笑容:“是什麼?”
“說出來還能叫神秘嗎?對了,你家老陳送你什麼?”
“大概是口紅吧,隻要不是死亡芭比粉就好了。”陳先生挑的禮物真是讓人哭笑不得,不過陸南奎倒也不挑剔,陳先生挑的,全都照單全收。
“哎喲喂,擱我這兒秀恩愛呢。”
“是呀,所以你也快點結婚吧,我真的,真的好想看你穿上婚紗的樣子。”
“啧啧,聽你這語氣,不知道的還以為七老八十行将就木了,”閨蜜輕哼一聲,“你還以為這世上的夫妻都跟你和老陳似的呀。”
“其實我和他也吵過架的,”陸南奎頓了頓,繼續開口,“還差點分手。”
“我的天哪,我可太好奇了,啥事兒啊,你倆還能鬧到分手的地步。”
陸南奎和陳先生剛開始談戀愛一直是異地,陳先生在北方兩所最好的學府之一,而陸南奎則是在南方一個溫暖美麗的城市上學。
兩人決定好一起考研,陸南奎想和陳先生考到同一座城市。
廢寝忘食學習的日子裡,陳先生和陸南奎平時隻能靠煲電話粥一解相思之苦。
陸南奎熱愛寫信,常常寫上好幾封書信一起寄出去,待寄出去的日子裡便期待着回信的日子。
後來到畢業的時候,兩人的書信和火車票都堆滿一抽屜了。
那時的他們,隻覺得談戀愛是純粹又快樂的。
可是随着陳先生考研成功和陸南奎考研失敗,他們之間開始發生了一些微小的連鎖反應。
漸漸地,這些連鎖反應串連在一起,就像是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引起了美國德克薩斯州的龍卷風一樣劇烈而又強大。
從前陸南奎從不覺得愛情需要看身份、地位、金錢,那些身外物怎麼比得過相愛的兩個人,可是随着考研失敗,她的焦慮也在一點點加深,她和陳先生那樣的天之驕子真的适合嗎?
她陷入了迷茫,到底是繼續考研還是和同學一起實習工作,萬一考研又失敗了怎麼辦?
後來半夜裡,她和陳先生打着電話,毫無預警地就哭了出來,電話那頭的陳先生吓壞了,安慰了她半宿之後,第二天便買了南下的車票。
之後,在陳先生的引導和安慰下,陸南奎走出了心結,選擇了工作實習。
被北方那所知名的大公司錄取後,她第一時間就告訴了陳先生,電話那頭的陳先生比她還要激動,後來又結結巴巴地問了句:“你,是睡公司的宿舍還是……”
她調笑道:“啧,陳先生呀,你學壞了喲。”
“沒,我隻是想好好照顧你,北方的飯菜我怕你吃不習慣。”陳先生連連解釋,差點咬到舌頭。
陸南奎哈哈大笑。
異地的戀人終于團聚在了一起,連簡單的擁抱也蘊含着綿綿不絕的愛意。
可日子,也不總是美好的。
大公司壓力大,競争激烈,陸南奎覺得自己在上司眼裡好像連呼吸都是錯。
辛辛苦苦寫的方案被上司像是垃圾一樣扔到了地上,卻隻能蹲下将地上散了一地的紙張一張張撿起,躲在廁所的隔間裡,默默的流着眼淚。
除了陳先生,這座城市好像哪裡都不歡迎她。
某天半夜,她睡了一覺起來,發現陳先生正在忙着寫論文,QQ的彈窗也在不停地彈出來。
她忽然感覺,自己和陳先生好像從來都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走過去問陳先生:“怎麼還不睡,忙什麼呢你?”
“沒什麼,”陳先生一邊快速地敲擊着鍵盤一邊說,“是不是吵到你了,那我去廚房那邊吧。”
他們租的房子實在太小了,說是一廚一衛一房,可是廁所和廚房加起來也不過剛夠剛兩個人站腳。
其實陳先生也沒說什麼,擱平時也就是一句不痛不癢的話,可是陸南奎腦海裡卻反複地響起那句“沒什麼”,就像是一把錘子狠狠地在她腦子裡反複敲擊着。
看着陳先生準備将筆記本搬到廚房那邊去,陸南奎腦子裡那根弦“啪”地一下斷了。
“怎麼,現在跟我無話可說了是吧。”陸南奎說。
“你怎麼了?”陳先生眉頭緊蹙,不太理解陸南奎怎麼忽然之間就發脾氣了。
“我要你跟我說話。”陸南奎怒吼着。
“聲音小一點别吵到鄰居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陳先生覺得有些莫名,語氣也急了一點,“你到底要我跟你說什麼?”
她忽然拿起桌上的水杯狠狠的朝地上摔了下去,水杯四分五裂,玻璃渣子蹦到了陸南奎腳上,頓時鮮血淋漓。
陳先生吓壞了,忙蹲下檢查她的傷口,她卻仿佛不知痛一般,冷漠地往後退了一步:“你别管我,忙你的去吧。”
“南奎,對不起,你讓我看看你的腳好不好,你在流血。”陳先生雖然不知道自己哪裡錯了,不過他現在滿心都是陸南奎腳上的傷,才管不了那麼多。
“你沒錯,錯的都是我,就不該自不量力跑到這裡來。”陸南奎拿起衣架上的羽絨服穿上準備出去,被身後的陳先生一把抱住了,死活不讓她出門。
後來兩人大半夜鬧了一通,陸南奎至今也不記得他們到底是怎麼和好的了。
她隻記得陳先生幫處理完傷口之後又煮了兩個糖水蛋,她吃飽了之後打了個飽嗝就睡着了。
陸南奎小組的方案通過了,組長還當着全組人的面誇了她,她難得被誇獎,像小時候赢了作文比賽似地興奮極了,她覺得這個城市終于認可了自己。
難得下個早班,陸南奎坐公交去了陳先生的學校,好不容易打聽到了圖書館,卻看到陳先生和一個高挑漂亮的女生拿着資料低聲交談着。
她當然不認為陳先生會出軌,可是女生眼裡明晃晃的愛慕還是刺痛了她。
陳先生看到她,目光從驚訝到驚喜,他拉着她的手,聲音爽朗又幹脆:“學妹介紹一下,這是我女朋友陸南奎。”
“你好,我叫安琳,”安琳看着她,目光銳利卻又不失禮貌,“原來這就是學長的女朋友呀,真漂亮,姐姐也是在這邊上學嗎?”
“不是,我已經工作了。”陸南奎說。
明明安琳什麼都沒說,可陸南奎卻覺得她字字句句都在強調:她配不上陳先生。
自卑就像一顆種子一樣埋在心底裡,稍不注意,心上就會開滿黑色的花。
她那段時間明顯沉默了很多,她忽然覺得北方的牛肉面不夠辣,空氣不夠濕潤,離家太遠了……
這個城市,似乎再也沒有吸引她的地方了,可是真決定要離開,又覺得舍不得。
後來某一天,她花了自己小半積蓄買了一張許嵩演唱會的門票,又網購了一麻袋的燈牌,準備去另外一個城市看演唱會。
陳先生當時忙着畢業論文,她是上了火車才給他打的電話:“我去看演唱會了,你一個人在家要記得吃飯。”
陳先生前些日子聽她說過買了演唱會的票,所以也并不太驚訝,他說:“嗯,你一個人去要小心一點,等以後,我帶你一起看演唱會。”
“好。”
那場演唱會座無虛席,随便一首歌都能達到萬人合唱的效果。
陸南奎舉着燈牌,與台上的許嵩隔着人山人海。
她聽他唱:“我愛你像飛蛾撲火,得不到什麼,愛情在風中凋落,也許愛是偉大的,我是卑微的,你是不适合我的。”
你是不适合我的。
她舉着燈牌,哭得像個傻子一樣,好在也并不顯得突兀,因為這場演唱會裡,傷心的人不止她一個。
演唱會結束之後,她和幾個粉絲組成志願者在演唱會現場打掃垃圾。
陳先生打電話過來問她演唱會開不開心,她說開心,陳先生又問她什麼時候回來,她沉默了很久,最後說了句:“我已經辭職了,準備回老家,我和你……”
她話還沒說完,電話那頭的陳先生慌亂地開口:“好,你不開心就辭職吧,沒事的。”
“不是,我……”
陳先生再一次打斷她的話:“嗯,家鄉的空氣是要比這裡的更好一點,你早點休息,我還有事要忙。”
電話很快便挂斷了,陸南奎聽着電話裡的忙音陷入了沉思。
後來,她回到了那座養育她的城市生活,找了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開始了兩點一線的生活。
她以為,她和陳先生的緣分到此為止了,卻不曾想,陳先生竟然放棄了大公司offer,毅然決然回到了這裡。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都處在不安的狀态中,她覺得是自己拖了陳先生的後腿,他明明可以擁有更好的人生呀。
婚禮宣誓上,陳先生說:“南奎,這一次,換我來追随你的腳步。”
閨蜜是回國之後才知道她得了胃癌,那時候的陸南奎已經病入膏肓,瘦得不成人形了。
閨蜜的手上還拿着演唱會的門票,她一邊嚎啕大哭一邊說:
“我在粉絲群裡提前潛伏了半年多才搶到的門票呀,你是不知道許嵩那個過氣歌手的粉絲有多兇殘,平時假裝相親相愛一家人,一搶票就六親不認呀。”
她勾起嘴角,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一旁的主治醫生說:“我可以去嗎,這票太難得了。”
主治醫生搖搖頭:“你這身體,怕是看不了了。”
閨蜜握着她的手說:“我在許嵩的粉絲群裡潛伏了半年多,我一個假粉都真的愛上他了,我求求你不要離開好不好,我們以後一起粉他。
“他的演唱會開到哪裡,我就帶你看到哪裡,你不是說要看我穿上婚紗嗎,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然而,陸南奎卻隻是無力地笑了笑。
她想伸手摸摸她,幫她擦掉眼淚,可是現在的她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尾聲
那場演唱會陸南奎終究是去不成了,最後是閨蜜和粉絲群裡一個熟人去看的。
陸南奎坐在病床上,陳先生舉着手機坐在她旁邊,播放由閨蜜發起的演唱會直播,娃就坐在她另一邊,一家三口隔着手機看着許嵩在萬人體育館裡的演唱會。
演唱會開到一半,閨蜜将外面的大衣脫了下來,露出裡面聖潔的白色婚紗。
她熱情地将旁邊的人挽住,那人斯斯文文,嘴角帶着腼腆的笑容。
閨蜜大聲地沖着手機屏幕說:“南奎,你姐妹我今天嫁出去了,他是粉絲群群主,哈哈哈,姐妹,以後買票咱都有綠色通道了!”
那時候陸南奎的視力因為病痛的折磨已經變得很差了,根本看不清手機裡的内容,聽到閨蜜的聲音後,她努力沖鏡頭露出了一個笑容。
現場觀衆萬人合唱的時候,陸南奎一邊流着淚,一邊跟着小聲地唱了起來。
從《星座書上》到《粉色信箋》,再到《飛蛾》,每一首歌,都讓她懷念從前。
她唱着唱着,慢慢地在陳先生懷裡閉上了眼睛。
有人說,人死後,最後消失的是聽覺,所以,即使心跳停了,死去的人也能聽到你的聲音。
“南奎,南奎!”
“媽媽,媽媽!”(原标題:《許你一生不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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