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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夢楚劇團演出

生活 更新时间:2024-09-11 12:56:34

雲夢楚劇團演出(楚秀月劇團生活)1

劇團生活

題記:那一年我十二歲。離開親人的我,像一隻孤單的雛鷹,獨自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飛翔;迷茫着,渴望着,尋找着,痛疼着,而後,漸漸長大。

1

奶奶難過極了,先是坐在床上哀歎了好一會兒,之後踮着她那雙小腳去了外屋。她站在窗下,伸長滿是皺褶的脖子,朝外看了又看。院中那棵沙棗樹上,幾隻麻雀叽叽喳喳在枝丫上來回跳躍,而後又一窩蜂似地飛遠了。奶奶閉上雙眼,長長地歎了口氣。 天開始暗起來,夕陽被高高的院牆擋住,慢慢回歸地平線。不遠處的雪地裡,白楊樹林默默地接納着夕陽的饋贈,灰白色的樹身在雪地裡泛着奇特的光,樹影被拉得又瘦又長。沒有什麼能阻擋時間的流逝。奶奶轉過身,輕輕摘下挂在火牆上用舊上衣改制的圍裙,穿戴好,走到案闆邊,彎腰拿出閣架上白底紅花的搪瓷面盆,從面袋裡舀出滿滿三勺面粉,開始和面。 母親提着一隻舊鐵桶,朝院外走去。從室内帶出去的熱氣在桶周彌漫着,又白蒙蒙地升騰起來。母親是去喂家裡那頭待宰的豬。馬上要過年了,那頭豬并沒有預感到自己即将被主人結束生命,當母親把拌着少許幹草粉的熟包谷糁子倒進食槽裡,那頭豬像往常一樣,用細細尖尖的尾巴“啪啪啪”靈活地拍打着自己的臀部,急促地把嘴巴伸進食槽,貪婪地吞咽着食物,并發出含糊不清的哼唧聲,以釋放因享受到美食而帶來的快樂。它沒有體會到女主人情緒上的變化,更沒有察覺到母親離開豬圈時的腳步聲裡沾染着冬季黃昏特有的寒涼。 平日對自己母親言聽計從的父親,這次的态度異常堅決,他絲毫不理會奶奶出屋時留給他的埋怨的眼神。 父親在楊叔離開後,就一直坐在寫字台右邊的椅子上,他眯着雙眼,頭朝前微傾,含着胸,把整個後背緊緊貼在椅背上,仿佛是在尋求和依靠着某種力量的支撐。父親一動不動,似乎睡着了,把這個姿勢一直保持到吃晚飯。 1982年的冬天,十二歲的我開始進入青春期,心理和生理都有了不少變化,内心敏感脆弱卻又假裝強大。總是緊抿着自己厚厚的嘴唇,把看似深沉的目光投向遠方,以匹配自己已經竄起來的和成人一樣高的個頭。 就在這天下午,我坐在裡屋自己床上,對面一步之遙奶奶的床上,她剛坐過的印痕還在,餘溫也在,這兩種不同的東西,皺巴巴地交織纏繞在一起,像那個下午我和奶奶複雜的心情。 這一切,皆因楊叔的到來。 太陽透過玻璃窗照進屋,窗格因糊了報紙的緣故,落在地上的影子很瘦弱,但那一小片光,仍讓整個房間亮堂起來。剛放寒假百無聊賴的我,正有一筆沒一筆地寫着寒假作業,突然聽見外屋門響,我扭過頭去,父親掀開門簾,領着一個人進來。 是我同學楊小偉的父親。楊叔年紀及高矮胖瘦都和我父親差不多,看着卻比父親活泛很多。他眉骨高高凸起,一雙大眼晴深陷眼眶,卻依然擋不住目光裡的精亮。 打過招呼後,我依舊歪在火牆邊的八仙桌旁寫作業。而父親和楊叔,則一左一右,坐在寫字台旁的椅子上聊天。楊叔說話聲音不僅高,而且語速也快,像一挺機關槍在不停地發射。我偶爾側過頭去,看到楊叔的嘴唇在一張一合之下,嘴角的白沫随着吐出的話語而越堆越多,我還清楚地看到,一粒大的飛沫,越過近兩米的距離,落在我腳邊八仙桌的一隻桌腿上。 “妮兒。”父親叫了我一聲,我擡起頭來,仔細辨識着父親喊我的意思。父親接着對我說:“你喜不喜唱戲?你去學唱豫劇吧。”我有些摸不着頭腦,用疑惑的目光望着父親。我并沒有用心聽他們的談話。 “老楚哥,把妮兒交給我,你就放心吧。”楊叔沒有理會我的疑惑,而是把自己精亮的目光射向父親。 很快,我便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楊叔河南老家的一個遠房親戚,曾是某豫劇團的台柱子,前一陣來新疆成立了一個新的豫劇團,正在招學員。剛剛閑聊時,楊叔無意中和父親說起這事,深愛家鄉豫劇平時又能唱幾段的父親,便動了讓我去楊叔親戚家劇團學唱豫劇的念頭。 我心裡一陣竊喜,學不學豫劇對我來說是無所謂的,隻是近兩個月的寒假時間實在是太長了,我多麼渴望看到外面的世界啊。這個讓我能走出家門的機會,就像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一下把我砸暈了。 我望着父親,心裡的緊張無以言表。父親真的想讓我去劇團學唱戲嗎?他放心讓我一個人離開家嗎?母親和奶奶會同意嗎?父親會不會是一時沖動,他會不會反悔?這些問題就像一團亂麻,在我腦海裡閃現,但很快,我便把這些疑問抛到了腦後,對還虛無缥缈的劇團生活開始了憧憬,以至于楊叔離開我家時我都還在恍惚之中。 夜,安靜極了。那些白天因圈養而心懷不滿時常叫喚幾聲的牲畜,此刻消停了下來。雪不知什麼時候飄了起來,它們在黑夜中悄悄降落,就像世上某些事物,沒有絲毫預兆便悄無聲息地到來。 奶奶早早睡下了,厚厚的棉被裡,她瘦小的身體像是冬天裡一片被風追趕的樹葉,無助到讓人憐惜,雙眼緊閉,眼皮卻在微顫,洩露了她并未睡去的信息。 家裡有一股凝重的氣息,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走出房間,來到院子裡。雪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天空灰蒙蒙一片,我渴望找到一處更明亮的地方,院牆卻擋住了一切。我看一眼身後微弱的燈光,推開院門來到院外。我的視線一下開闊起來,雖是夜晚,野地裡大面積的雪色落入我的眼眸。我眯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享受着空氣中的清新。遠處深深寥寥的燈光,隻有兩三處,卻和雪色交相輝映,猶如神光一般,在博大的天穹邊顯現。 我徑直朝燈光走去,沒有路,到處都鋪滿了厚而松軟的雪,我的雙腳陷到雪中,而雪像是手握兵器的敵軍,毫不客氣地鑽進我的鞋子,我感受到一股沁人皮膚的涼順着雙腳直達我的全身,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卻沒有停止自己的腳步。我走啊走,一直向前,走出去很遠。 醒來天已大亮,躺在床上回味睡夢中自己走過的那些路,似乎沒有盡頭,卻又充滿了新鮮和刺激。我隐約感覺到了雙腳因長時間行走而有的脹痛,我把一隻手伸向自己的雙腳,然後使勁捏了捏,輕微的疼痛感讓我徹底清醒過來。我擡起頭,看見陽光落在院外的沙棗樹上,光秃秃的枝幹被照耀得一片金黃。 吃完早飯,母親收拾完廚房,穿過院子,到雜物間裡找出一床新的棉花被,鋪在她的大床上,開始縫被子,而父親則跑前跑後給母親打下手。 吃完午飯,父親沒有像往常那樣坐在椅子上打盹,而是出了門,天黑後才回來。父親似乎喝了酒,走得趔趔趄趄,嘴裡大聲哼唱着家鄉戲:

小倉娃我離了登封小縣,一路上受盡了饑餓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頭馬面,他和我一說話就把那臉翻。……

原本凄涼婉轉的曲調,被父親唱得肆意激揚。父親在用這種方式懷念着三千裡之外自己的家鄉。父親滿身的酒氣讓家裡的狗在跑近他的一瞬間,又迅速撤離。 第二天,我和父親早早離開了家。沉重的院門在身後發出“哐當”一聲巨響,在這個清晨傳出去很遠很遠。 我走在父親身後,快到南河的時候,不由自主,我回過頭去朝着家的方向望去。家靜靜地伫立在我身後不遠處,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院門前,努力挺直她早已被生活壓彎了的腰背。白茫茫的天地間,奶奶像是雪地裡的一粒黑芝麻,是那樣的顯眼,又是那樣的微不足道。 奶奶的身影越來越小,我忍不住在心裡喊了她一聲,眼淚瞬間落下。

2

父親騎車帶着我,從長長的條田邊的小路一直朝東去。路,是下雪後走的人多了踩出的路,窄而滑,父親有時就扶不穩車把,我的腳,也時常會碰到路邊厚而蓬松的雪。 一眼望不到頭的林帶,以勝利者的姿态,将光秃秃的枝幹直挺挺指向天空。高高的水渠壩下,太陽升起來。雪粒輕輕打開自己,那些白光便像鑽石般閃耀在天地之間。 一隻野兔從一篷枯黃卻依舊厚密的芨芨草叢下突然竄出來。我最先看到的是它紅色的眼睛,閃着悠閑而調皮的光。它看我一眼,并不害怕。 “爸,兔子!”我脫口而出。 父親沒有回頭,也沒有望一下不遠處的兔子,繼續一心一意趕路,我就有些失望。 兔子在追逐一片落葉。葉子被突降的大雪覆蓋,黃色的葉片泛着潤潤的水色,它被風從雪中翻出,又被追趕,它默默承受着一切。這隻早起的兔子,是為了飽腹,還是為了和葉片嬉戲?亦或是為了伸展一下自己久蜷窩内的四肢? 我胡思亂想着,身後走過的路越來越長,除了灰色的樹,四周白茫茫一片。我和父親就這樣走進了一連連部的大院。說是院子,并沒有門,三面都是平房,人從西邊進出,東面的房,雖也是土磚砌牆,卻比南北那兩排平房高大氣派得多,像是大禮堂。院子裡有兩棵榆樹,中間拉着黑灰色的鐵絲,鐵絲上挂着幾件深色衣物,硬邦邦地挺着,風過而紋絲不動,衣角下端垂着幾根粗細長短不一的冰淩,最長的幾乎要挨到地面。凜冽的風,從我和父親周圍呼呼地穿過。 “在這兒呢!”是楊叔的聲音。其中一間屋子厚厚的棉門簾被掀開一條縫,楊叔伸出頭來。 我和父親推門進去,房間裡很暗,烤紅薯的香味撲面而來,我定睛站住,才看清了房間裡的一切,一張大土炕占據了房間三分之一的地方,連着土炕的爐子上,放着一隻舊的燒水壺,壺嘴裡冒出蓬勃的水氣,朝北開着一扇小窗,透着灰蒙蒙的光。 屋裡除了楊叔,還有一個40多歲的男人,兩人都坐在炕沿上。父親微笑着走過去,我跟在父親身後,目光卻被打開的爐門裡的紅薯所吸引。 楊叔站起身,指了指身邊的男人說:“這是咱豫劇團的張團長。” 張團長滿是皺褶的臉上泛出笑意,深深的魚尾紋向上彎着,他下了炕,把一雙厚實的手伸向父親,用地道的河南腔說:“老哥,聽楊哥說,你也是河南來的,河南哪兒的?” 父親在聽到鄉音的那一刻,立馬放松了緊張的情緒,“我是河南荥陽的,離鄭州很近。”父親指了指身邊的楊叔,“離楊哥的老家登封不遠”。 張團長卻沒有再接父親的話,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拘謹地站在房間正中的我,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屋裡的人說:“個子老高了,讓妮兒去唱青衣吧!” 父親沒有多做停留,也沒有絲毫猶豫,在交給張團長400元錢的學徒費之後,便和張叔一起離開了。 張團長帶我去禮堂。和冷清的連部大院相比,禮堂裡卻熱火朝天,豫劇團的老師們正帶着學員排練,老老少少二三十個人都在舞台上,站的、坐的、說的、唱的,形态各異。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我竟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心裡不由得歡喜起來,我朝那個身影走過去,剛走了兩步,又遲疑地站住,那人也看到了我,沖我笑笑,我們用目光打了招呼。 是李彩雲,我的初中同學李彩霞的姐姐,我去李彩霞家玩時見過她,個子很高,濃密的眉毛下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在這裡遇到認識的人,我有點意外,似乎感覺有了依靠,雖然我和李彩雲也隻見過一次。 張團長對着舞台上一個正講話的30多歲的女人招了招手,那個女人停止了說話,遲疑了一下,朝我們走來。她沒有順着舞台兩側的階梯下來,而是抄近道從半人多高的舞台上跳了下來。 “這是新來的,你再帶一個。”張團長說話的語氣讓人不容反駁,那個女人看了他一眼,輕輕吐出一個字:“好。”張團長很快就離開了。事後我得知,這個女人是他的老婆。 女人看我一眼,眼睛裡泛出笑意,她回頭望了一下舞台上正排練的人,思索片刻才對我說:“你先練習走台步吧。”話音剛落,她便端起了自己的兩隻胳膊,開始給我做示範。 不知是因為天氣寒冷,還是陌生環境帶來的不适,我感覺自己四肢僵硬像個木偶一般,我努力端起胳膊邁出腿,跟着師傅的動作模仿起來。 師傅很快離開,重新回到舞台上的排練中。李彩雲過來和我打招呼:“你怎麼也來了?”我停下練習,不知如何回答她,“我們都已經學完了,馬上就要開始演出了。”李彩雲接着又說道。 看我一臉茫然,李彩雲不再說話,開始糾正我走台步的動作。她扳起我的胳膊,仔細給我講解着要領,大大的眼睛裡放着親切的光。 在這個連聲音都可能被凍住的季節,我第一次遠離家,在陌生的環境接觸到自己從未接觸過的人和事。這一天,于我而言是嶄新的。30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景。 好在有李彩雲做伴,吃完晚飯,洗漱完畢,躺在熱乎乎的土炕上,我的心裡溫暖了許多。 李彩雲的被褥就在我邊上,而此刻,我突然發現,她人卻不知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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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彩雲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同屋的六七個姐妹都已經睡熟了,她們似乎習以為常了李彩雲的外出,為她留着門留着燈。 昏黃的燈光下,占了半間屋子的大炕上,姐妹們輕起的鼾聲守護着窗外濃濃的夜色。連着半米長煙道的爐子,默默地蹲在磚塊鋪就的地面,失去了白天生龍活虎的威力。曾經通紅的煤塊變得灰暗,“噼噼啪啪”的燃燒聲,成為過去的驕傲也成為如今的回憶。有誰能記住這些輝煌呢?除了煤塊自己,連享受過它熱量的姑娘們都沒有。她們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夜晚的睡眠,比如那些不甚清晰的夢境,以及夢中模模糊糊的人影和他們臉龐上時隐時現的笑容。 偶爾幾聲狼叫,穿透黑夜和荒原直抵連隊,這些盤旋在房屋上空的聲音,透過厚厚的土牆,傳進人們耳朵裡時,仍有着無窮無盡的饑餓感。冬季厚厚的雪覆蓋住了一切,可尋覓到的食物越來越少,也把這人類的天敵逼得離人類越來越近。 我想象着那些狼就站在離連隊不遠的雪野裡,時而仰頭向天長嘯,時而俯身向地尋覓。更多的時候,它們把貪婪的目光投向有着微弱燈光的地方,眸子裡發出貪婪的目光。 我開始擔心起李彩雲的時候,她輕輕推門進來了,身上挾裹着屋外的寒氣。這些寒氣粘在她的外套上,貼在她的臉頰上,可李彩雲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冷。我感知到她輕輕轉身扣上了門闩。然後有一會兒的時間,我聽不到她的動靜。這段時間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 我輕輕把原本平仰的身體趴了下來,伸出胳膊放在枕頭上,臉沖着門,見李彩雲臉頰绯紅緊閉雙眼,把身子緊緊靠在門闆上,一動不動地站着。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這樣,便忍不住對着她輕輕“哎”了一聲。李彩雲聽到動靜,睜開眼睛看我一下,似乎想沖我做個鬼臉,最後隻是羞澀地笑了笑,然後蹑手蹑腳走到爐子旁,拎起上面的燒水壺,慢慢朝盆裡倒水,水聲小心翼翼。她洗臉洗腳的速度很快,之後拉滅了燈,三下兩下脫去衣服,睡在我旁邊。 “你怎麼還沒睡呢?”李彩雲掖好被子,悄聲問我。 我拽着被子的角,往她身邊挪了挪,低聲回答:“我在等你呢,你去哪兒啦?”我的語氣裡稍有些埋怨,雖然我知道這不應該,但我卻忍不住。 “我去我姨家了。”李彩雲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埋怨,接着說道:“不是親姨,是我媽老家一個村上的姐妹,和我媽一起來的新疆,就在一連,出了這個院子,朝東走兩排房子就到了。” 李彩雲說得很詳細。我有些想不明白,為什麼她臨走前沒給我打聲招呼?随後又想,自己又不是她的什麼人,憑什麼人家就得告訴我自己的行蹤呢。 “下周咱們就要下連隊演出了。”李彩雲睜着大大的眼睛,興奮地看着我。她似乎很期待這件事。 聽了她的話,我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才來劇團沒幾天,就要下連隊演出,可我什麼都沒有學會呢。但轉念一想,可以體驗到不一樣的生活,至少可以離開這間除了床和火爐再無它物的屋子,我又開心起來。 不知怎樣給李彩雲說出自己的心情,我便沉默下來。見我不接話,李彩雲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睡吧,已經很晚了。”便翻過身去,很快,她便發出輕微的鼾聲。 我卻無法入睡。第一次睡在外面的大炕上。此時此刻,家人們都在幹什麼呢?奶奶每天睡得早,這會兒她肯定上床了。我的床和奶奶的床一步之遙,我經常躺在床邊,伸出胳膊,指尖就能觸摸到奶奶的床沿。看着空蕩蕩的床鋪,奶奶會想我嗎?奶奶知道我正在想她嗎?而母親總有幹不完的家務活;或許還在燈下為我們納鞋底,用縫紉機軋東西的活,母親的眼神晚上是看不見的。而父親,此刻一定還坐在寫字台右邊的椅子上,低頭閉眼打瞌睡,此時收音機嗚哩哇啦的響聲似乎是父親的催眠曲,如果母親伸手過去關掉收音機,父親立馬就會擡起頭,迷迷糊糊中在母親的催促聲裡上床睡覺。 想到這裡,我難過起來,覺得心裡空蕩蕩的,我想尋找一種依靠,卻不知道該去依靠什麼。黑暗中,不由自主的我探起了身,拽過蓋在被子上的棉衣,然後把棉衣緊緊摟在懷裡。不一會兒,我感覺到棉衣的溫暖。雖然是被自己的體溫暖熱的,卻仍像極了奶奶的懷抱。 站在院子裡,我和春天的風一起,感知院中那棵沙棗樹葉兒萌芽的心思。祖母踮着小腳,從廚房出來,手裡端着半盆水,顫顫巍巍地走到沙棗樹前,把水澆在樹根,尖尖的嫩芽便在春風中慢慢舒展開來。藍藍的天上,遊走的雲兒用目光愛撫着每一片葉子。天漸漸熱起來,葉片也茂密了。祖母坐在樹蔭下,為我拆洗翻新穿了一冬的棉衣。祖母哼着歌,在這個院子裡長大的我聽不明白,但我知道祖母一定唱着家鄉的歌謠。那個河南荥陽的小山村,一定有一所房子有一座院子,一直都在祖母的記憶中美好着。突然刮來一陣大風,一下把整座院子都吹走了,而奶奶也不知去向,隻剩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兒,我拼命地喊,卻怎麼也喊不出聲。 醒來天已大亮。在簡陋的廚房,我碰見了也去打飯的師傅,或許我還在回味昨夜夢中的情景,也或許因為自己内向的性格,在看到師傅的那一刻,我隻是沖她笑了笑,含在嘴裡的“師傅”兩個字,終是沒有吐出口。 吃完早飯已十點多了,大家三三兩兩去往大禮堂排練,我也和李彩雲結伴一起去了大禮堂。 我安靜地站在舞台一側,看大家台上台下忙忙碌碌,我卻什麼也不會;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多餘的人,我像是一塊玉米地裡長出的一棵高粱,無法融入大家,我不知道該怎樣打破這種局面。 師傅似乎把我忘記了,她忙于排練,再也沒有教過我新東西,在我離開劇團之前的很長一段日子裡,都是如此。 一直到第五天,下午結束排練的時候,張團長興奮地告訴大家,已經接受了四營的邀請,從明天開始出去演出。 “明早車就來接咱們。”張團長有些激動,雙手叉腰,很驕傲的用目光巡視着大家,“吃完早飯,咱們就出發。”聽了張團長的話,大家興奮起來,叽叽喳喳個沒完。 一個舞台,兩箱戲服,七八個人,就能上演一出好戲。那時的娛樂方式非常稀少,而對鄉音的眷戀似乎就更濃烈。在北疆石河子地區,支邊過來的河南人很多,這種小豫劇團便應勢而生。冬季農閑時,兵團各連隊的領導就會請豫劇團來為大家演出。 第二天天還沒大亮,大家就起床開始收拾東西,屋子裡彌漫着和平時不一樣的緊張而興奮的氣氛。 突然傳來敲門聲,這麼早會是誰呢?正在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氣要把被褥捆紮在一起的我,隻是心裡想了想,就繼續低頭忙自己的,聽見李彩雲叫我,我才扭過頭去,竟然見父親正站在屋裡,“聽你張叔說,今天要演出了,我過來看看你。”父親看到屋子裡亂糟糟的,就站在門邊,并不朝裡走。 我趕忙走過去,父親把手裡的藍布包遞給我,不再說話,把我打包得窩窩囊囊的被褥打開,三下兩下重新捆紮好。之後就匆匆離開。 我們出發了,在這個冬日寒冷而晴朗的早晨,在凜冽的寒風中。 坐在用厚重的帆布圍住的車箱裡,我依然覺得寒冷。打開父親給我的藍布包,裡面的塑料袋裡裝着一大包的油炸麻葉子,我的眼淚一下流出來,這是我最愛吃的,奶奶一定是整晚沒有睡覺,緊趕慢趕專門為我炸的。我扭過頭去,不想讓大家看到我的眼淚。車廂兩側各開着兩個窗,我把臉貼近離自己最近的那個窗口。 初升的太陽,慢慢地向天空越來越深的藍色攀升上去,沒有溫暖的感覺。遠處原野裡零零星星的白楊樹,葉子早已落盡,隻剩下筆直的樹幹和光秃秃的樹枝,樹枝的顔色很淺,似乎被暈染在白茫茫的雪地裡,像一副水墨畫。更遠一些是朦朦胧胧的天山山脈,山頂的積雪在陽光的照射下發着白色的光。放眼望去,整個天地間似乎隻有灰白兩色。 我回過頭,發現坐在自己身邊的李彩雲正和一個男娃娃小聲說話。這個男娃娃看上去年紀比李彩雲要小一些,很瘦,眼睛很大,一對招風耳明顯地支楞在腦袋上。他和我們一同坐在大戲箱上,長長的小腿往身體的方向收着,緊緊地貼着箱體,似乎害怕占用過多的地方。 在我打量這個男娃娃的時候,他也擡起頭看我,大大的眼睛在和我對視的刹那便轉向别處,我也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腳。 他并不是劇團的人,在我來劇團的近一周的時間裡,我從未見他出現過;而早上急急忙忙收拾東西後就上了車,也沒有注意到一個陌生人會在我們其中。 這個男娃娃是誰呢?為什麼會和我們一起坐在車裡?

4

很多年以後,每當我想起這個清晨,我依然認為它是美好而純潔的。 劇團生活結束之後,我再次見到李彩雲是九年以後了。當時母親在院外不遠處的自留地裡修整土地,準備撒種。李彩雲騎着自行車從我家院門邊的土路上經過。她穿着一件肥大的紅綠黑格子的外套,頭上包着一條紅頭巾,用粗棉線織的那種;當時,每個下地幹活的女人都會包着一條,隻是顔色不同,但作用無一例外,一為防曬,二為防塵。厚厚硬硬的頭巾從李彩雲的額頭上方伸出來,使她的臉隻剩窄窄的一塊,那兩道醒目的刀疤便愈加明顯,如兩條風幹了的蜈蚣,在李彩雲依舊年輕的臉上猙獰着。 母親還是認出了李彩雲,便喊了她一聲。李彩雲有些茫然地擡起頭,循着聲音看到了我母親,就趕忙從自行車上下來,站在那裡和母親搭話,母親也停下手裡的活,拎着釘耙向李彩雲走來。 我無法猜測母親當時的心理,不知她是因為我在家而叫住了李彩雲,還是因為發生在李彩雲身上的那件轟動了整個142團的事件本身引起了母親的好奇。 那也是一個清晨,太陽已緩緩升起,有了初春的小暖,隻是陽光被院牆擋住,還無法到達我家的玻璃窗。房間裡有些昏暗,我剛起床,洗完臉正在收拾。那時的我,在石河子第二毛紡織廠工作,四班三運轉的擋車工的作息時間,讓我習慣睡夠了才起。 李彩雲進屋時,帶進來的空氣中有某些新鮮的東西,我說不出那些東西是什麼,但我能感知到它們的存在。就像時光,我們不能清清楚楚看到它的離去,卻能真真切切感知到它離我們越來越遠。 我望着坐在身旁的李彩雲,心裡更多的是苦澀和悲涼。她進屋後卸去了頭巾,用黑色皮筋綁在腦後的頭發露出來,依舊是那樣的粗大烏亮,昭示着她旺盛的生命力并未因一場血光之災而有所減弱。 母親去外屋櫥櫃裡拿了一隻粗瓷碗,放在李彩雲邊上,然後拎起寫字台上的暖瓶往碗裡倒水。水很熱,應該是母親早上剛燒的。袅袅的水蒸氣随着碗邊慢慢地升騰起來。從我坐的角度望過去,李彩雲的臉,被灰白的水蒸氣氤氲着,有點模糊,似乎水蒸氣是一部美顔相機,讓她臉上的那兩道傷疤幾乎消失不見了,我眼前呈現的是九年前那張興奮而羞澀的臉。 坐在我家寫字台邊的椅子上,李彩雲沒有對劇團出發的那個早晨的美好再有一點點的回憶,雖然它是那樣真實的存在過。 1982年的深冬,一輛軍用卡車載着一個小小的豫劇團,帶着它的戲具、戲服,帶着它的小生老旦,帶着那些古老而傳唱至今的劇目,行駛在漠北茫茫的雪路上。 “這是劉星。”李彩雲用肩膀輕輕靠了靠我,接着說道:“是我姨家的兒子,就是我一連的那個姨,我告訴過你的。” 我望了一眼劉星,在這個并不明亮的空間裡,劉星的眼睛裡卻發出耀眼的光芒,這些光芒,是我未知的東西;這些光芒,吸引着我,我想靠近卻不知道該怎樣行動。就在這種糾結的情緒中,我的表情有些奇怪,連我自己也感覺到了。還好,這段時間不是太長,很快,我就沖劉星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劉星放假在家,也沒其它事,就想跟着咱們劇團一起出來演出,已經給張團長說過了。”李彩雲扭過頭,朝駕駛室裡看了一眼。張團長和我師傅坐在那裡。 “張團長說,讓劉星幫咱們拉大幕。”李彩雲看了一眼劉星,劉星聽到李彩雲這樣說,面露羞澀,似乎拉大幕是一件丢人的事。 我們三個便都不再說話。 路很滑,汽車開得小心翼翼。很快,車子就駛到了一營營部。來劇團學戲的大多是一營營部周圍的孩子,大家便都起身圍在透明窗上往外看。我最先看到營部的商店,商店門上挂着的厚厚的軍綠色的棉門簾,門簾中間開縫處的位置,因經常被觸碰而有了兩大坨深色污漬。接着看到通往營部辦公室的那條筆直的路,路面不寬,但很幹淨,被清掃的積雪都堆在路兩旁的白楊樹林裡。白楊樹高大如兩行列隊的士兵,肅靜地守候着營部的大門。隻是一晃而過,我沒有看到營部左邊的學校,我上學的地方——第七中學,我便有些悶悶不樂,坐回到戲箱上。學校廣場及自己曾經坐過的教室,在我腦海中出現。 正值寒假,學校一定是靜悄悄的,過完年,很快就會開學,學校便會熱鬧起來。老師和同學們還不知道我去了劇團。開學後,他們看不到我的身影,會惦記我嗎?我還能和他們一起坐在教室裡嗎?特别是和我結伴一起上學放學的王曉霞,除過寒暑假及周日,每天早上她都會準時站在我家院外通往學校的那條小路上等我。我和王曉霞是同班同學,連座位都是前後排。她以後等不到我了,隻能自己一個人走那條長長的小路了。我似乎看見王曉霞孤寂的身影,在去往學校的那條小路上漸行漸遠。 在劇團的這一個星期,我什麼都沒學會,連最基本的唱段都不會。父親曾交給劇團400元錢當作我的學費,這400元錢,父親和母親得掙多久才能掙回來?想到這裡,我的心裡一陣難過。 汽車并沒有放慢速度,更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繼續朝前行駛着。大家望着越來越稀疏的房屋,都有些失望,重新坐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 到了團部的路口,車子很意外的開了進去。路兩旁的房屋越來越多,漸漸連成了片。厚厚的積雪覆蓋在房頂上,讓房屋看起來像戴着白色帽子的臃腫老人。小刀子似的風刮過來,削起了房屋邊上少許的雪粒,這些雪粒,随着風向,在越來越多的行人面前僅僅留下一道耀眼的白光,便“呼”的一下刮遠了。 司機把車子停在路邊一片寬闊的空地上。我們還在疑惑,張團長掀開篷布,把頭伸進來沖着大家說:“時間還早,大家去團部耍一會兒吧。但不能單獨行動,必須結伴一起來回。” 張團長說完,有那麼幾秒鐘,我們都愣在那裡,之後大家七嘴八舌說笑起來。我聽到和我一樣沒到過團部的人還真不少。 大家忙不疊地跳下車,眯縫着眼晴站在那裡,以适應車外面明亮的天空。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酒味兒,這種味道在寒冷中有着讓人說不出的迷醉。我似乎感覺到所有的人都深深地吸了口氣。我看見新安酒廠白底黑字的标牌挂在用紅磚壘起的簡陋的院門上,很醒目。我們的車就停在酒廠左邊的空地上。 或許大家興高采烈的樣子,也或許十幾個人在一起的隊伍很龐大,引起了路上行人的注目,他們放慢腳步,仔細打量着我們。 從去過團部的同學口中,我知道團部有兩幢樓房:三層的團部辦公大樓和兩層的百貨大樓。三層的辦公大樓是怎樣的高大氣派?而百貨大樓裡一定有很多營部商店所沒有的東西。還有醫院,連隊生了病的人,在營部衛生所吃了藥後還不見好,便會到團部醫院住院治療。團部醫院會是什麼樣子?比起那個隻有兩間房屋的營部衛生所,有着怎樣的不同?一想到馬上就要解開的疑問,我就很興奮,我緊緊地拽着李彩雲的胳膊,怕自己一不小心滑倒在馬路上。 當我們站在百貨大樓門前的時候,并沒有急着走進去。我擡起頭,已是正午時分,陽光正順着百貨大樓的樓頂照射下來,或許因為角度的關系,百貨大樓這四個字暗淡無光,和我想象中的有很大的區别。

5

我沒有想到,會在百貨大樓裡碰見平娃的母親。 劉星和陳建設一邊一個,拼命拽開百貨大樓厚重的棉門簾,我們進去之後他倆才擠進來。棉門簾在我們身後沉悶地落下來,不由自主我們停住了腳步,回望被門簾掃起的灰塵,很快,我們的目光便被百貨大樓裡的情景所吸引。 比起營部的小商店,百貨大樓要大很多。三面櫃台成“U”字型排列,比一般的寫字台稍高些,框架是木質的,刷着土黃色的漆,做工粗糙,表面隻是用刨子簡單地刨過,沒有打磨,也沒有上底漆,漆色不亮也不均勻,有的漆滲進了木紋裡,顔色深一些,絲絲縷縷有了做舊的感覺;櫃台面是玻璃的,因為經常拿貨取貨,已經被磨損的傷痕累累。三位售貨員都是女的,年紀都不大,皮膚白皙,一看就和連隊常年下地勞動的女人不同。她們各自忙碌着。快過年了,百貨大樓裡的人真不少。 其中一個女售貨員,頭發是波浪形的,彎彎曲曲披在背上。我的目光被她的卷發所吸引,人的頭發都是直的,為什麼她的頭發是卷的呢?不光卷,還黃,又卷又黃的頭發看上去真比黑直發好看很多呢,她是怎麼弄卷的呢?我的思緒正在雲遊,突然李彩雲輕輕拽了下我的胳膊:“那邊有人在叫你。” 我順着李彩雲示意的方向看過去,屋子中間的爐子邊,有幾個人閑站着。爐子顯然是定制的,比起家用的要大很多,或許是用的年頭久了,爐身泛着黑青色,如一頭吞食動物的怪獸吞噬着煤塊。爐火通紅。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裡,是平娃的母親,一定是她在叫我,我急忙走過去。 “阿姨。”我沖她叫了一聲。她家住我家前排房子,離得很近,兩家關系也很好,她也是甘肅人,雖然和我母親的老家離得還遠,也從沒見過,但到底是老鄉,就比别的人親近一些。她經常來我家,有時是做了好吃的來送一碗,更多的時候來是和我母親閑聊。平娃和我是小學同學,升初中後,他才分到别的班。 “秀月,你怎麼在這裡?”平娃的母親毫不掩飾看到我後的驚訝,她說完這句話,又把探尋的目光移到我身後劇團同伴們的身上。 我不知從何說起,便站在那裡不說話。“你媽和我一起來團部了。”“我媽人呢?”我聽她這樣說,趕忙問道。 “你媽去郵局取包裹了,讓我先來買東西,就在這裡等你媽。”平娃的母親緊接着又說道:“估計你媽快來了,有一陣子了。” 母親一定是取河南老家寄來的柿餅。每年冬季,父親河南老家的高爺爺都會寄。高爺爺是父親的叔叔,七六年父親帶我們回老家時,就住他家,也還有印象,高爺爺閑時總是笑眯眯地蹲在自家寬大的土爐台上烤火,是個和藹可親的好老頭。 我朝李彩雲她們走過去,“你們自己去逛吧,我媽來團部了。”我朝着平娃母親的方向指了指。“好吧,我們逛逛,一會去找你。”李彩雲說完,便和大家朝櫃台走去。 幾個烤火的人停止了閑聊打量起我,我心裡有些着急,不知母親什麼時候才能過來。 在沒進百貨大樓之前,那些曾吸引我的一切,如今在我心裡絲毫都不重要了,我迫切地想見到母親。我和平娃的母親又說了幾句話,便朝門邊走去。 張團長和我師傅一起進來,我沖他倆笑了笑,正準備出去,張團長已從我身邊過去了又叫住我:“你一個人到哪裡去?”張團長朝李彩雲他們望了望,“我媽來團部了,在郵局呢,我去找她,一會兒就回來。”我趕忙回答張團長,“那你别跑遠了,咱們馬上就出發了。”張團長的表情很凝重,我低聲回答了一句:“我知道。”便急匆匆轉身出去。 不遠處,郵局那扇綠色的小門緊閉着。我忍不住跑起來,看着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郵局,心“咚咚咚”跳得厲害。我想趕緊看到母親,雖然離家隻一周,卻如同一個長長的冬季。 張團長喊我回去的聲音突然響起,我的頭一下懵了,放慢了腳步,心裡卻在思量,是繼續去郵局找母親,還是返身回去?我答應了一聲,感覺張團長的聲音裡有一隻無形的手拉住了我,拉住了我的意識,和前進中的兩條腿。我多想像在家裡時一樣,像在親人身邊,任性地想怎樣就怎樣。可是,我沒有。我默默地轉回身。大家都站在百貨大樓門前等我。有的人買了東西,購物的快樂似乎傳遞給了所有的人,大家嘻嘻哈哈,都很開心。沒有人注意到我失落的情緒。我跟在大家身後,低着頭,輕輕地走,四肢軟軟的,好像所有的力氣都用光了。我第一次這樣明顯的感知到,人的行動受到約束後的不快。 車子繼續朝北開去,我的心情糟透了,不想說一句話。張團長在百貨大樓裡買了糖,每人兩塊,大家都興高采烈,似乎提前過了年。我把糖攥在手心裡,想攥出一些甜來。沒有看到母親,她就在郵局,離我那麼近,隻有幾步的距離,我卻隻能離開。 到四營的時候,已是下午2點多。汽車像累壞了的老牛,“轟隆”一下停在四營營部的院子裡,似乎散了架般再也挪不動一步。有兩個人從屋子裡走出來,和張團長打過招呼後,安排大家放行李,男的一間,女的一間。行李都沒有打開,我們就去吃飯了,大家真是餓壞了。 吃完午飯,美美睡了一覺,以緩解路途的勞累,起床後,每個人臉色都紅撲撲的,似乎都做了美夢,夢中春天提前到達。房間裡,爐火很野蠻,發出“呼呼”的燃燒聲,像風聲,卻都停留在屋裡沒有到處亂跑。雪早已停了,一群麻雀在窗外光秃秃的白楊樹枝上“吱吱喳喳”地叫着,這隻起,那隻落,很歡快,很滿足。 這是我們的第一場演出,期待很久了,便有了儀式感。我們先去看了演出的場地,就在營部的大禮堂裡,和我們住的房間很近。四營的大禮堂和我們排練的一連大禮堂如出一轍,比一般的房間要高大很多。推開門,就能看見用磚和水泥砌起來的舞台,高出地面半人多,舞台面用水泥抹得很光,三面都砌了矮矮的沿。有兩層幕布,一層黑色一層紫紅,從屋頂一直落到舞台上。四個玻璃大窗,讓禮堂裡很明亮。 下午6點多,大家開始化妝。師傅洗完臉,坐在窗前的亮光裡,先用凡士林把整個臉塗抹一遍,再用肉色油彩打底,她輕輕拍打着自己的臉,不一會兒,油彩便均勻地附着在她的皮膚上。她把臉湊近鏡子,眼睛稍稍眯起,仔細看了看,就閉上眼,輕輕擡起頭,把手上還殘存的油彩抹在脖子上,之後她拿起刷子上面紅。定妝掃紅之後,她像換了一個人,臉色看起來粉潤自然,她繃着嘴唇,不說一句話,一下一下開始描眉。我在旁邊看着她,能感覺到她眼裡的溫暖,還有少許期待,我也讀出來了,心裡就和師傅親近了一些。冬日的陽光順着窗子照進來,這個黃昏真好。 我望着眼前有條不紊忙碌着的師傅。當她把嘴唇描紅了的時候,一下就有了驚豔的美,這一點點的顔色,就讓一個女人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羨慕起師傅,心裡想,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上台演出,也畫一個像她一樣漂亮的妝。 終于,師傅站起來,換好戲服,把身子靠在雙層床的鐵架上,雙腿優雅地交叉着,一隻腳尖繃得筆直,目光淡然,仿佛已越過我們又穿過了時光。貼片子,戴發髻,戴水紗,戴頭面,最後是戴耳邊花。一切收拾停當,師傅長長出了一口氣。天黑下來,黯淡的背景下,她明亮的身影,猶如夢境。 師傅穿着戲服,外面披着軍用棉大衣,順着禮堂左邊向舞台走去。我們跟着師傅,她白色的戲服在綠色軍大衣裡格外清亮出彩。師傅面色平靜,長長黑黑的眉梢高高挑起,從中間數下去,左右兩邊第三個片子緊緊地壓住眉尖;臉頰上有恰到好處的粉紅,似兩朵新開的荷花;她的腳步很輕松,白色的繡花鞋像順水流動着的兩片花瓣。今天演出《卷席筒》,師傅是主角,飾演倉娃的嫂嫂。似乎禮堂裡所有的目光都在師傅身上。 整個禮堂擠滿了人,能想象得到,四營的很多職工一定把親朋好友也請來看戲了。親人們圍坐在一起喝酒,然後再相約來大禮堂看戲。嫁出去的女兒,更是有了和家人團聚的借口,領着孩子回來,和母親及姊妹們說說貼心話。家家都拿出過年才吃的食物,招待回家的親人。炒上滿盆子的葵花籽,爐蓋上烤着紅薯,爐火裡埋着土豆。絲絲的香氣,彌漫着整個房間。因為一個劇團的到來,親人們相聚在一起,是多麼開心的一件事啊。而我也是劇團的一員,一想到這點,心裡就很有成就感。 戲還未正式開場,試樂器的聲音響起來,先是大大咧咧地猛敲幾下鑼鼓,又似乎被久違的聲音吓住了,有那麼一會兒鴉雀無聲,之後又重新敲起來。舞台下人群裡的聲音一下小了許多。 鑼鼓停下來,演出馬上開始了。我站在大幕後,望着台下黑壓壓的人群,無法估算出到底有多少人來看戲。這些人坐在自己帶的小闆凳上,伸長脖子往舞台上望,互相打聽今晚演出什麼劇目;有更多的人,都在靠近門的後邊,站着,擠着,似乎這樣看戲才過瘾。 在這一刻,鄉戲就是天籁之音,連着家鄉的根,連着關于家鄉的所有記憶。無論這些記憶裡是苦澀還是美好,都讓千裡之外的遊子們如飲甘霖;對家鄉的眷戀,也如一縷炊煙,順着鄉音,袅袅地升起。 我們到後台時,張團長也已經化好了妝,他左手端着一隻白色的搪瓷缸,裡面泡着熱氣騰騰的茶水,身披軍大衣,神色凝重地坐在長條凳上。 張團長除了負責劇團裡的大小事務,也是一名挑大梁的演員。我師傅和另一對夫妻,張團長的表弟及弟媳,是劇團裡的主要演員,樂隊成員也都是同村人,再有就是新招的我們十幾個兵團的娃娃。這會兒,大家全在這裡。有演出任務的,化過妝坐在凳子上等待出場,不上台演出的,揣着手閑站着,偶爾一個兩個會跑出去,透過第一層幕布望向台下的觀衆,看一會兒,很快又返回後台。 李彩雲也化了妝,相對于我師傅的,她就簡單多了,隻用白色的油彩塗過臉,畫黑了眉眼塗紅了唇,頭發被高高紮起,看起來像個男的。她演四個衙役中的一個,在縣官升堂時,手舉寫着“肅靜”的牌子,邊走邊吆喝“威武……升堂……”上場,站在大堂一側,等審完案子,再吆喝着下場。彩排的時候我看過。 偶爾有幾個膽大的孩子來到後台,并不走近我們,隻是用手拽着第二層幕布,探進來稚嫩的臉,黑黑的眸子裡散發着好奇的光亮,小小的身子藏在幕布後面,似乎後台有一隻神奇的潘多拉盒子。 氣氛有些沉悶,空氣中彌漫着一種說不清的感覺。我站在後台最裡邊,努力把自己的身子縮在棉衣裡。一切都和我無關,我就像個局外人,這也讓我的神經異常敏感。我感知到每個人心裡壓抑着的喜悅。這是劇團第一場演出,大家都很興奮和期待,卻都不說話。小蒼娃我離了登封小縣,一路上我受盡饑餓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頭馬面,他和我一說話就把那臉翻。……

戲開演了。當配樂響起時,舞台下的嘈雜聲很快小下去,張團長似乎是掌管禮堂安靜與否的開關,他一出場,讓整個禮堂頓時鴉雀無聲,連之前抱在大人懷裡嚷嚷讓買東西吃的小孩子,也都停止了哭鬧,一雙清澈迷茫的眼睛望向舞台,打量着舞台上出現的一切。 後來我才知道,劇團裡演出的都是“路頭戲”,即在傳統劇目的框架下,按照劇團的實際情況進行過修改,删去一些無關痛癢的情節,這即減少了上場的演員,也更加突出精彩片斷的演出。 我站在舞台一側,望着台下黑壓壓的觀衆,突然想起父親。父親是個戲癡,張團長唱的這段,我曾聽父親無數次唱過,比起張團長,父親的嗓音是沙啞的,但卻有着更足的韻味,或許是鄉愁在唱腔裡吧。此時,如果父親在台下,他會怎樣呢?

演出無疑是成功的。謝幕時,張團長讓團裡所有的演員都上台去,台下的氣氛很熱烈,觀衆站起來鼓掌,用熱切的目光看着台上,并不急着散去。有幾個膽大的男娃娃,正是調皮的年紀,跑到台上來鬧,其中一個一把揪下縣官的胡須,惹得台上台下的人都哈哈大笑。 鄉戲,在遙遠的漠北,因為這些血脈相連的家鄉人,無論演出多麼的粗糙和簡單,都被賦予了新的生命。

雲夢楚劇團演出(楚秀月劇團生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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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覺告訴我,李彩雲有心事。演出結束後,營部為劇團準備了吃的。一個40多歲的中年婦女,好像是營部的副指導員,領着一個手提柳條筐的女人來到後台。筐裡裝的是油餅,還冒着香噴噴的熱氣。每人發兩個,犒勞大家。台上沒出什麼差錯,都很開心,大家舉着油餅,邊走邊吃邊說邊笑,朝住的地方去。 夜已很深了,禮堂裡的人,如同春天的花朵,洶湧地開,洶湧地落,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和花兒一樣,一定有花香,遺留給春天一份美好的記憶。此時,整個四營都洋溢在熱鬧之後的安靜中,這種安靜,包裹着所有人内心滿足後幸福的色彩。 李彩雲的油餅是我幫她領回的。她下了舞台,直接就回了住的地方。當時,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後,我想不明白她為什麼不看演出。真有些莫名其妙,我想追過去,又惦記着台上的演出。我問身邊站着的劉星:“李彩雲怎麼了?”劉星低着頭,半天不說話,好一會兒才有氣無力的回答我:“她沒怎麼吧,估計是累了。”便把目光望向别處。 我把李彩雲的油餅放在她吃飯的缸子上。她的床和我并排,都在上鋪。我收拾了一下,爬上床去。師傅還在卸妝,對着鏡子,她用一條濕毛巾蘸着肥皂水,仔細擦拭着自己的臉頰,神情嚴肅。 李彩雲沒有一點動靜。或許她真睡了,也或許隻是閉着眼睛。我躺下,望着黑黢黢的屋頂,努力回憶着今天發生的一切,卻想不出絲毫的頭緒。她不和我說,我便不好問。有些事,即使說給我,我也不能為她分擔什麼。我的眼皮漸漸沉重起來…… “咚咚咚”的敲門聲把我吵醒。天已大亮,李彩雲正在洗漱,聽到敲門聲,她朝外走去,打開門後,她并沒有讓門外的人進來,而是自己出去了,還随手關上了門。我隐約聽到她說話的聲音,很低,似乎在問着什麼,然後是男聲的回答。我辨認出是劉星在門外,卻聽不清他倆都說了些啥。 李彩雲很快進來了,門外的腳步聲也越走越遠。她望了一眼床上的我,看我醒了,便湊到我跟前悄聲說:“劉星說,領咱們出去打野兔。”語氣裡,有掩飾不住的興奮。我一聽她這話,也來勁了,想起父親領我來劇團的那個早晨,路上就曾碰到過野兔。 我小心翼翼下了床,見師傅還睡着,就越發小心腳下的動作,怕吵醒她,阻攔我們出去。 我邊收拾邊看李彩雲。她拿起爐鈎子,打開爐門,昨晚臨睡前壓的煤已燃盡。她側着頭,讓自己的臉離爐門遠了些,然後伸出手使勁捅了幾下爐膛,爐灰順着爐門冒出來,她輕咳兩聲,把身子又往後挪遠些繼續捅,等爐灰小了一些,才把臉湊近爐門往裡看,爐膛裡已空蕩蕩,她站起身,挑起爐蓋,連爐鈎一起放在地上,走到門邊,取燃煤的包谷芯子。 火着起來,李彩雲把昨晚的剩油餅放在爐蓋上烤,香氣很快彌漫出來,似乎比昨晚時還要誘人。 我和李彩雲一人舉着一個油餅出了門,劉星和陳建設就在門外不遠處等我們。陳建設戴着棉手套,拖着一把鐵鍁。李彩雲把咬過一口的油餅遞給劉星,劉星咬了一口又還給了她。 出了營部往東走,沒走出多遠,一望無際被雪覆蓋的荒地裡,一條深溝如不見首尾的巨龍蜿蜒出現在我們面前。 劉星打頭陣,陳建設斷後,我和李彩雲夾在中間,手拉手,我們順着溝邊的斜坡往下走。厚厚的雪很松軟,很幹淨,沒有人的腳印,卻有不少動物留下的小痕迹。慢慢地,我們下到溝底,幾個人散開,所到之處,雪面一片狼藉。 陳建設認得兔子腳印,他指着某些細細碎碎的痕迹,“這就是了,這就是了!”“快往這邊走,你們跟我過來。”他拿着鍁,一路跟過去,卻發現痕迹突然不見了。他有些莫名其妙,站在那裡望望天,似乎在尋找答案,又仔細端詳一下,仿佛聽見兔子說:“你猜的沒錯,我就是兔子,你來抓我呀,隻要你能找到我。” 溝裡的雪很深,風把溝上的雪也吹到溝下。我不知道深深的雪下都埋藏了些什麼?這些未知數,引起我内心的恐懼,我緊緊跟着陳建設,他踩過的地方,我才敢走。 越怕什麼越來什麼,果然出了事兒。 “你們快過來呀,幫幫我,快過來。”劉星在遠處喊,我們急忙跑過去,發現李彩雲不見了,再仔細一看,她整個人掉在一個大雪坑裡,隻露出腦袋和胳膊,滿頭滿臉都沾上了白白的雪。劉星站在坑邊,手裡拿着根撿來的木棒,伸長胳膊,拼命地朝李彩雲遞過去,可是卻怎麼也夠不着。 坑很深,估計是以前營部的人逮狼挖的陷阱。劉星見我們過來,停止了他的無用功。李彩雲難為情的對我們說:“走得太急了,沒發現這有個大雪坑。”“都怪我,沒給你踩好路。”劉星低垂着頭,他不知什麼時候解開了領口的扣子,露出長長的脖頸,鬓角處的汗流在上面。 “沒事,我拿着鍁呢。一下就把你拽上來了。”陳建設邊說邊走到坑邊,學着劉星伸長胳膊,把鐵鍁把朝李彩雲伸過去。 李彩雲的手夠到了鐵鍁把。我心裡一陣驚喜,李彩雲也似乎松了一口氣。劉星和陳建設一起拼命往上拉她。肯定沒問題了,一定能拉上來。我們都在心裡說。 可是,不知是雪太滑了,還是李彩雲體重的原因,劉星和陳建設的腳下打滑,再使勁,他倆似乎也要滑到坑裡去了。 陳建設站在那裡想了想,便開始順着坑邊挖起來,他想挖個小坑,站在小坑裡就不會打滑了。可是,讓他沒想到的是,因為寒冷,地凍得太實了,根本就挖不動。 在他身邊的劉星,此時如一隻敏捷的兔子般一個箭步就跳到了雪坑裡,他站在李彩雲的身後,用自己的身體抵着李彩雲的脊背,下推上拽,李彩雲很快就爬了上來了。 我們躺在厚厚的雪地裡,很久都沒有起身,直到相互聽到肚子“咕噜咕噜”叫的聲音。該吃午飯了。李彩雲最先坐起來,她先是揉了揉自己快要凍僵的雙腳,卻發現自己無法站立起來。她崴了腳。 連半隻兔子也沒逮到,最後是劉星把李彩雲背回劇團的。李彩雲滿是紅暈的臉上也滿是淚水,趴在劉星的脊背上,她用兩隻胳膊緊緊圈住這瘦瘦的少年,把自己滾燙的臉,輕輕貼在劉星的後脖頸上,這小小的肌膚之親,讓李彩雲有了少女的初次迷醉。 劉星咬着牙,一步一步的堅持着,他整個脊背上的棉衣都濕透了,不知是李彩雲的淚水還是他的汗水。陳建設要換他,他說什麼都不讓。 劉星,劉星。李彩雲在心裡默默地喊着,走一路,喊一路,喊了無數次。似乎這樣,就會讓自己疼愛這個男人的心再多一些;似乎這樣,這個男人背自己的苦累就會少一些;似乎這樣,自己的心,就會跟這個為了自己而不顧一切的男人貼得更近一些。 我跟在他們身後,漫無邊際的雪地和天空連在了一起,清明的像一張純淨的白紙。 回來後,我們挨了張團長好一陣訓,他警告我們,以後絕不允許偷偷跑出去,再犯,就送回家去。

7

那個女人過來和我說話時,我正将腳伸進高高的相公靴裡試。 演出還在繼續。李彩雲下台後,呲着牙咧着嘴滿臉的痛苦。她一屁股坐在後台的長條凳上,凳腿已有些松動,在她重力的作用下發出了痛苦的咯吱聲。 彎下腰,她把腳上的相公靴蹬掉。即使臨上場前塞了一雙厚氈墊在裡面,那雙靴子她穿上依然有點大,走起路來就特别費勁;而台上的演出也并不那麼熟練,一顆心始終懸着,不是怕忘了唱詞,就是怕動作不到位,這讓她全身緊張而僵硬;不久前的那次崴腳,更是雪上加霜。她的雙腳苦不堪言。 她擡起那隻傷腳,搭在另一條腿上,伸手把毛襪往下拽了拽。腳踝處扭傷的地方依然還留有淡淡的青紫。她把身子往前傾了些,幾乎要把那隻腳抱在懷裡,然後伸出手,輕輕揉搓着傷處。 後台很冷,雖然有一隻鐵制的簡易爐,煤火并不旺,也被其他人圍着;她卻不怕冷,好一會兒,她才穿上自己的棉布鞋。 她朝不遠處的劉星望過去,見他正把道具桌往演員登台處搬。演出時正是劉星最忙的時候,他像一陣風,一會兒這裡,一會兒那裡,不僅要在每一場結束和開始時拉大幕,還要負責搬道具,間或還會給演員們遞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在台下觀衆眼裡,他就是個隐身人,而對于整場演出來說,他又至關重要,是“值台”的人。有時,演出地點在露天,他還會睡在臨時用帆布搭起來的四處漏風的後台上守夜。 如果不是劉星,自己的腳是不會這麼快好的。想到這裡,李彩雲又擡頭用愛憐的目光朝劉星望過去。他正站在側幕朝台上張望,瘦瘦的影子落在抹得不是很平整的水泥地上,稍有些變形;感覺很單薄很無助。 擰開新安大曲的瓶蓋,倒出少許的液體在自己吃飯的搪瓷碗裡,粗糙卻異常靈活的雙手輕輕劃着火柴,再快速地丢進碗裡;團部酒廠自己燒制的這種糧食酒裡高濃度的酒精“轟”地一下着起來,彎下腰,把左手伸進火裡,再蘸一些碗底正燃燒着的酒,之後,快速的塗抹在自己的傷處。 這一幕,無數次地在李彩雲的腦海裡回放。當劉星的手觸摸到自己的腳踝時,她的心也幾乎要被融化了;不是因為酒,不是因為火,而是因為劉星的觸摸,那種麻酥酥的感覺是那樣的令她癡迷。火苗映照下,劉星臉上的稚氣還未脫盡,卻讓她感覺異常溫暖。這個十六歲的少年,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成年人。 被脫掉的相公靴就在李彩雲腳邊,她不再看它一眼,她的心,被那個瘦瘦的少年占滿,目光不由自主朝劉星所在的地方望過去。 于我而言,這雙靴子卻無異于公主眼中的水晶鞋。我想象着它穿在我腳上時會是怎樣一番情景。我走過去坐在李彩雲身旁。離靴子更近了些,我甚至看清楚了靴幫上黑色的底線。“這麼厚的鞋跟,走起路來穩不穩呀?”我試探着把自己的疑問說出來,語氣裡有着更多的期待,“你試試,感覺一下。”李彩雲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把靴子移在兩腳之間,它還很新,隻在上台演出時穿過幾次,每次的時間也很短。試試吧!我仿佛聽到了它的召喚。我擡起腳,輕輕伸向靴口,腳一下就伸了進去,鞋太了,高高的鞋跟,似乎讓我的雙腳離開了地面,有了騰雲駕霧的感覺。 李彩雲看我小心翼翼的樣子,便站起來拉住我的手,我撐着凳子慢慢站起來,感覺自己一下長高了很多,後台也變得矮小了;但我卻無法邁開腳步。我害怕自己摔倒。 “你放大膽走,就走得穩了。摔倒也沒關系,爬起來就好,怕什麼呀?”李彩雲看我還不敢走動,又鼓勵我:“别怕,我扶着你呢。” 我站在那裡,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突然覺得,這跟走人生路是何其的相似。 “你是一營六連老楚叔叔家的大姑娘吧?”循着聲音,我擡起頭,用疑惑的目光望着問我話的女人。“我是,你是誰?”我仔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女人,黑黑的皮膚,臉頰處有兩塊不太明顯的黃褐斑,個子不高,但很健碩。 “我是包鵲啊,我父母家也在六連畜牧隊。”女人聽到我肯定的回答,一下興奮起來:“我家就在你家房子前面,我家東頭,你家西頭。我爸姓馮。” 我看着她的臉努力回憶着,很快有了一些記憶,但并不是關于這個女人的,而是她父母家的。 “你是不是有個哥哥在當兵?”那個帥氣的青年是他父母的驕傲,總是走到哪裡炫耀到哪裡。 “是的,我哥在内蒙古當兵,你記得沒錯。”她毫無疑問也以哥哥為榮,激動的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我想起來了,之所以在包鵲的臉上看不到她父母絲毫的影子,是因為包鵲是抱養的,而那個讓她及全家驕傲的哥哥也是抱養的。 想到這裡,包鵲養母的樣子浮現在我面前,那個矮小的女人異常兇悍;大家私下都傳她是陰陽人,不會生養。曾經,我們小娃娃不明白什麼叫陰陽人,又是怎麼個陰陽法,還為此争論過。或許因為這個缺陷,讓包鵲的母親很心虛,而具體的表現方式卻是目空一切的強勢。如今想來,這種強勢極有可能是為了掩飾極度的心虛。夜深人靜時,這個女人曾怎樣的詛咒過上天的不公,誰都不曾了解。誰也不敢招惹她,隻要一言不合,她就會跳起腳來罵人,吐沫星子滿天飛,直到被罵的人逃之夭夭。這也包括包鵲的養父,那個沉默寡言的男人。 包鵲和哥哥的童年,是在養母不斷的辱罵聲中長大的。三天一小罵,五天一大罵,罵自家人,罵别家人。這一對命苦的兄妹,雖沒遭受肉體上的虐待,但在精神上,也絕沒有享受過真正的母愛。哥哥異常優秀,高中畢業後,也許是為了逃離脾氣暴虐的母親,他義無反顧的報名參了軍,在自己日夜苦讀下,很快便考上了軍校,從此有了不一樣的人生。而包鵲,小學畢業便在家幫襯家務,很少出來玩耍,給人的感覺,她就像家裡的女傭,沉默寡言,如同熟視無睹的空氣,又像空氣般難離,地裡家裡有太多的活在等着她幹,這讓她看起來總是愁眉苦臉。到了結婚的年齡,她便嫁到了離家很遠的地方。她也成功逃離了那個家。所以,她給我的印象并不深;更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她。 “去我家玩吧,我家離這很近的。”眼前的包鵲,似乎和以前很不同,“好,明早我去你家玩。”我爽快地答應了,畢竟在這裡能碰上認識的人太不容易了。 我和李彩雲到包鵲家時,包鵲正在廚房包餃子。聽到敲門聲,她愛人抱着孩子來開門,包鵲伸着沾滿白乎乎面粉的雙手聞聲出來和我們打招呼,“中午我給你們包餃子吃,白菜豬肉餡的。”我沒有想到包鵲會留飯,來時打算隻坐一下。包鵲的熱情出乎我的意料,更為自己空手而來感到慚愧,連給孩子買個糖都沒有。 熱騰騰的餃子很快端上來,包鵲招呼我們先吃。她十個月大的兒子虎頭虎腦,穿一身紅色棉布衣,脖子上戴着繡有花朵和小鳥的小圍嘴,很是喜慶好看。他挺直身子,雙腿使勁在父親的大腿上蹬來蹬去,似乎想站起來下地走路;口水從嘴角溢出,晶瑩閃亮地落在地磚上,不知是因為正在長新牙,還是看見了餃子。白白胖胖的圓臉以及臉上的兩個小酒窩實在太可愛了,我邊吃邊忍不住伸手抱他,他也肯,或許是心裡惦記着吃的無暇顧它,也可能是同屬相之間特有的親近感。他也屬狗,比我整整小一輪。 第二鍋餃子下出來,包鵲和愛人也一起過來吃。孩子見了母親,便不再讓我抱,伸出小胳膊要母親。 “你上台演出過嗎?”包鵲問我,“我來沒幾天,劇團就出來演出了,所以,我什麼都沒學會。”說到這裡,我有些難過,不知道自己整天待在劇團有什麼意義?突然很想家,想念奶奶包的餃子。 我問包鵲什麼時候回父母家,包鵲說:“馬上過年了,過年我再回。”聽她此言,我的心裡更加難過,自己能回家過年嗎?一陣悲涼襲上心頭。 從包鵲家回宿舍已是下午四點多。李彩雲把爐火添旺,先燒了兩壺熱水。我們脫去棉衣,在塑料盆裡先洗了頭,之後又坐在床沿搓洗換下來的衣服。這是我到劇團後第一次洗衣服,在家時,都是祖母給我洗,我是一陣的手忙腳亂,李彩雲便笑我。 這是一間十多平米的屋子,我們睡的是雙層鐵架床,床架上鋪一層麥草,再鋪上褥子和單子,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品堆在床邊靠牆一側。房間裡有張舊桌子,桌面上的黃漆已斑駁不堪,張團長到營部要了幾張舊報紙鋪上,吃飯的碗都擺在上面。 “你晚上有演出嗎?”我問李彩雲。“有啊,我得趕緊化妝了。”“是啊,我感覺時間也差不多了,就提醒你。”“那你一個人能行嗎?”李彩雲有些擔心我,“馬上就洗完了,我出去一晾就好。”看她還站在那兒不去化妝,我又安慰她:“放心吧,我會弄好的。” 正說着,包鵲抱着孩子過來,她像抱着一床棉被,孩子身上披着的鬥篷實在太厚了。我讓她坐下,“我已經去過大禮堂了,占好了座位,就想再過來看看你。”包鵲說話時總是先笑,眼神裡透着孩子般的純真。這讓我無論如何都和她的母親聯系不到一起。 等李彩雲化好妝,穿戴整齊,我也晾好了衣服。我們急忙跑進禮堂,戲台下早已坐滿了人。包鵲回到了看戲的人群中,我和李彩雲緊走幾步,跳上舞台左側的台階,穿過樂隊,來到了後台。李彩雲拎起早就擺放在那裡的藍色戲袍和相公帽,三下五下穿戴整齊,又彎腰套上相公靴,接過劉星手裡的道具褡裢背上,沒怎麼停留,就站在幕旁開唱了:三載同窗情似海,冬生難舍玉英妹。相依相伴情意深,未知何日重相會。

……

李彩雲的氣息平穩,聲音洪亮,韻味十足,今晚演出的是傳統劇目《藕斷絲連》,她飾演劇中的林冬生,前一秒她還是女人,而音樂過門後,她潇灑的一個擡腳,高靴輕輕一踢,走上令人矚目的戲台,頃刻變身為一個風流倜傥的小生,走進了台下看戲人所有的視線,走進了另一種人生。 我和劉星站在側幕,看着舞台上這個光彩奪目的人,難以想象自己曾和她整天形影不離,而就在剛剛,我和她的四隻手,在簡陋的住處,同時伸進一隻盆裡搓洗過髒衣服。

8

當劇團裡唱花旦的王玲玲頂着一頭羊毛卷似的頭發出現在我和李彩雲面前時,我們的羨慕之情溢于言表,“玲玲,你好美啊!”我瞪大眼睛說話的同時慢慢走近她,然後伸出手,在快要挨到她頭發的那一刻又停下,似乎自己将要撫摸的是稀世珍寶,而一碰就會被損壞。我想起當初在團部商店裡遇到的女售貨員,那時,她的卷發在我眼中是如此的神秘和遙遠,而王玲玲此刻就在我身邊,我忍不住又問她:“玲玲,你在哪燙的頭呀?”我想象着自己也擁有了像她那樣的卷發,此後,我也是那樣的與衆不同。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對新鮮的事物産生羨慕之情。 沒有絲毫的猶豫,我和李彩雲便決定也給自己燙一頭這樣的卷發。去給張團長請假,他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們,然後問道:“你們幹什麼去?請假可以,但都不許出連隊。”他還在為上次李彩雲崴腳的事耿耿于懷。我和李彩雲一邊答應着張團長,一邊飛快地離開了,生怕稍一停留,他便改變了主意。 當我和李彩雲到了王玲玲說的地方時,站在這間很平常的屋子前,我們有些疑惑,沒有任何标識可以說明這裡是理發店。正當我們猶豫着要不要返回時,一個女人推門出來,她一定是透過窗玻璃看到了我們。“你倆是要燙頭嗎?”她開口問,我和李彩雲異口同聲地回答:“是。”“那就進來吧。”女人白白淨淨,看上去很文氣,不像本地人,齊肩短發也是燙過的,和她的圓臉很相配。 我和李彩雲跟着女人進屋。或許因為已是黃昏的緣故,屋裡很暗,女人伸手拉亮了門邊牆上的燈繩,指着屋裡靠牆的兩把椅子說:“你們先坐,看想燙成啥樣的,我先把水燒上。”說着她指了指寫字台上的一本畫冊,然後拎起爐子上的燒水壺,把爐邊桶裡的水舀進壺裡,重新放在爐子上,轉過身來問我們:“你倆誰燙?兩人都燙嗎?”我和李彩雲對視了一下,我回答:“我們都燙。”“那誰先來?隻能一個一個燙。”李彩雲望了我一眼:“你先來吧。” 最終在畫冊上我選中了半燙,隻燙頭頂的頭發,也叫“招手停”,那時正流行這個發式,怎麼看都好看,還有最主要的原因,我舍不得自己留了幾年的長發被全部剪短。 女人搬過一隻矮凳讓我坐下,拿出一包燙發的工具,打開,找出剪子和梳子,先用梳子把我的頭發往後梳順,再從中間劈開一條縫,左右兩邊又梳出需要剪掉的頭發。當她拿起剪子,雖然我低着頭,卻依然感覺到了鐵器的冰冷,内心有那麼一絲絲的疼痛,像是自己的小手指被剪去了一般。 女人戴上手套,用一條打濕的熱毛巾把我的頭發弄濕,很快,我聞到一股刺鼻的化學品的味道,我感覺到女人抓起我的一縷頭發,抹完藥水,用卷發杠把頭發卷起來,一個一個,等全部卷完,女人用熱毛巾分幾層捂在我的頭發上。我的頭即刻變得溫暖而沉重起來,像是被帶上了一個熱鋼盔。大概過了十分鐘,我慢慢感覺頭上的毛巾涼了,女人又重新給我換上熱的毛巾,又過了十分鐘,女人把我頭上的毛巾全部去掉,“等頭發徹底涼了上定型水。”她讓我坐在一邊等着。 女人叫李彩雲也到爐子邊來,此時的李彩雲卻改變了主意,她猶猶豫豫地告訴我和那個女人:“我不想燙頭了。”當我聽到她這句話時,我的心裡咯噔了一下,雖然我沒有照鏡子,卻依然能感覺到自己當時的樣子一定又奇怪又醜陋,最後我又在心裡寬慰自己,李彩雲又黑又粗的兩根大辮子,如果剪掉,不光她自己心疼,我也會替她惋惜的。 當一切都收拾停當,女人拿出了鏡子。看着鏡中的自己,因為發型的改變容貌也發生了大的改變,以前的齊劉海變成了一團卷發,露出了光潔的額頭,鏡子裡,我甚至能看見自己臉上細細的絨毛。女人像是欣賞自己打造出的藝術品般圍着我轉了三圈,之後,她拿出一個側面貼着紅色标簽的玻璃瓶,對我說:“燙過的頭發容易幹燥,買一瓶頭油滋養一下,對頭發有保護作用。”我沒有絲毫猶豫,就買下了這瓶頭油。 回來的路上,我問李彩雲不想燙發的原因,李彩雲望着我笑了笑,什麼也沒說。天色已暗,明亮的雪色依然讓我看見了李彩雲羞澀的表情,我一下明白過來,李彩雲一定是怕劉星不喜歡她燙發。我感知到自己和李彩雲因為劉星的存在而有了小小的距離,内心泛起一絲絲的醋意。或許李彩雲也感知到了,她看我手裡還舉着頭油,便對我說:“你把頭油裝進衣袋,别讓她們看到了,不然很快就會給你用光的。”我沒有去理解這句話本身的含義,但心裡有一些溫暖慢慢升騰起來。 從這個連隊到那個連隊,從那個連隊再到更遠的地方,每一天的演出雖在重複着相同的程序,卻忙忙碌碌,讓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就到年關。大年三十的前兩天,下了一場大雪,“瑞雪兆豐年”,雪後初晴,張團長看着藍藍的天空和地上厚厚的積雪,心情大好,便決定年三十不演出了,給大家放一天假,早上個人去忙自己的事,下午大家一起吃年夜飯。當張團長在前一晚把這個消息告訴大家的時候,歡呼聲一片,連續半個多月的演出讓所有人都很疲累。 第二天吃完早飯,我和李彩雲陪劉星和張建設去理了發,兩人看上去格外精神,特别是劉星,頭發短了,露出他的招風耳,就顯得他的一雙大眼睛異常有神。李彩雲看着看着,忍不住伸出手來,拽了劉星的耳朵一下,我們都笑起來。之後我們返回宿舍收拾了東西去連隊的公共澡堂洗澡。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進澡堂,澡堂裡人很多,透過灰色的霧氣,我看到脫得精光的女人們白花花一片,着實吓我一跳。我穩了穩神,在心裡笑自己,不脫光衣服怎麼洗澡呢?然後跟在李彩雲後面,頭都不敢擡,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脫了下來。

9

張團長決定就在他住的房間裡吃年夜飯。他問過大家想吃什麼,大家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吃餃子。雖然離開了家鄉,卻依然保持着家鄉的過年習俗,這不僅僅是一頓飯,更多的是對家鄉的眷戀,對親人們的想念,對以前的重溫,對今後的憧憬。 張團長問連隊要了一條豬腿,又要了一袋面粉,又跑去連隊的菜窖裡拿上來幾顆大白菜,把連隊食堂的案闆和刀,以及和面盆也借了過來。房間裡爐火很旺,劇團裡十幾個人都圍在張團長的房間裡,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和面的和面,做餡兒的做餡兒,不一會兒餃子就鋪滿了桌,水也澆開了,開始下餃子,人多,必須分撥吃。 第一鍋餃子,張團長把一枚5分錢的硬币和餡包在一起,他舉着這隻餃子,一改平日的嚴肅,樂呵呵地對大家說:“誰吃到這個有硬币的,誰就是有福氣的人,必須表演個節目,讓大家也沾沾他的福氣。”說完他把這隻餃子放進鍋裡,拿勺子攪了又攪,才把鍋蓋蓋上。 從一進門,我就一直坐在門邊的床上,我不知道自己能幹些什麼,看着自己面前忙忙碌碌的人,我感覺自己什麼都不會幹,他們也似乎不需要我,我隻能在那兒坐着,看他們嘻嘻哈哈,我好像是個局外人,我無法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我知道,這不是他們的原因,而是因為自己的性格所緻,我想和他們一樣,輕松的開個玩笑,然後一起打打鬧鬧,可惜我卻辦不到,有幾句話打趣的話已經到我口邊,卻又被我生生地咽了下去。 第一鍋餃子熟了,大家讓張團長和我師傅先吃。不知誰喊了一聲,今天該給師傅磕頭拜年啊。話音剛落,就有人走到我師傅面前,對着她跪倒在地,深深地叩了三個響頭。接着就是大家鬧鬧哄哄地擠作一團。我也想走上前去,但是他們歡樂的氣氛似乎在排除着我的進入,不知為什麼,我無法讓自己的雙腳挪動向前。 餃子吃起來很香,但我卻沒有胃口,吃了幾個之後,我便走出了房門。沒有人注意到我的離開,這讓我心裡很難過,似乎隻有家人才會時刻關注着自己的一切,而家人此刻很遠。獨自一人站在房前的空地上,有兩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子正在不遠處的馬路上放鞭炮,一個手舉着炮,另一個劃火點撚子,随後,半空中便有一聲炸響,他們的歡呼聲和着淡淡的煙霧在空氣中飄蕩着。這讓我想起自己在家過年三十的時候,黃昏時分,父親領着我和弟弟妹妹們在院子裡放鞭炮,奶奶和母親站在旁邊笑眯眯的看着我們。家人的臉龐浮現在我的面前。今年我不在家過年,家裡不知會是怎樣一番情景,一定還會和以前一樣,隻是獨獨少了我。家人一定會想我吧,就像此刻,我想念他們一樣,特别是愛哭的奶奶,一定會因為我不在身邊而流淚的。想到這裡,我的眼淚也不自覺地流出來。 我神色黯然的回到宿舍,胡亂洗了把臉,就爬上床,早早睡去了。 第二天醒來,爐膛裡的火已經滅了,空氣中卻散發着一股什麼東西被燒焦了的氣味兒。我下了床,才發現自己立在爐蓋上的棉鞋,有一隻的鞋頭被燒了一個洞。望着那個黑乎乎的洞,我欲哭無淚,大年初一的早上發生這樣的事,是我沒有預料到的。我在心裡埋怨自己,昨晚烤鞋的時候為什麼不小心一些呢?站在爐前,我手裡拿着那隻被燒壞的鞋子,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隻有這一雙棉鞋,天寒地凍的,沒有棉鞋穿,該怎麼出門呢? 李彩雲起來後,看我滿臉愁容,便對我說:“已經燒壞了,你就别難過了,一會兒等大夥起來,我去問問誰有多餘的棉鞋。”我知道這是她安慰我的話,劇團裡大家都是隻有腳上穿的一雙鞋,誰會平白無故的備用一雙呢? 果然,李彩雲沒有給我借到棉鞋。到下午演出的時候,我不得不穿着那雙被燒壞了的鞋子去大禮堂。走在路上,白色的雪映襯得我腳上的那個黑洞更加的明顯,我感覺自己好像做賊一般,走起路來都畏畏縮縮。我想一直待在宿舍裡,但是卻不能。每次演出,我都得在後台給劉星打下手。 讓人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天來看演出的人格外多,望着台下帶着笑容大聲喧嘩的觀衆,我也感受着他們過節的歡樂,暫時忘記了自己腳上的鞋子。 最終,還是張團長在連隊給我找來了一雙棉鞋。 那雙鞋出自于一個50多歲的女人之手。第二天午飯後,張團長領着這個瘦瘦高高留着短發的女人來到我住的房間。站在房間的空地上,女人看着我腳上被燒壞的棉鞋說:“可憐的娃呀,這麼冷的天,露着腳趾頭怎麼能行呢?”她讓我趕快脫下腳上的壞棉鞋,她舉着自己手上的新棉鞋說:“這雙鞋是我做給女兒的,她還沒穿過,你趕快換上吧。”說完這話,她又指着火爐說:“以後每天晚上烤棉鞋,一定記着,不能直接放在爐蓋上。”說完這話,她便推門出去了。我望着她離去的背影,隻能把感謝她的話咽了回去。可以看得出,這是一個利索的女人,也是一個心裡充滿着善良和愛的女人。 不一會兒,那個女人又返回了房間,隻是手裡多了一塊紅磚。她把磚放在火爐邊的地下,對我說:“以後晚上再烤鞋,把鞋放在紅磚上,就不會被烤壞了。” 我感動于她的細心,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以感謝她。我低頭望着她拿給我的新鞋,這雙鞋和我母親做的幾乎一模一樣,手工納的千層底,黑色的條絨布鞋幫,夾着厚厚的棉花,隻是要比我那雙鞋大一些,穿上是肯定沒問題的。 之後近一個月的時間裡,我一直穿着這個女人送我的這雙棉鞋。這雙鞋穿在我腳上有點大,讓我走起路來腳步顯得有些沉重,但比起自己燒壞的那雙棉鞋,無疑要好看很多。

10

當大家還沉浸在過年的熱烈氣氛當中,我卻發現自己生病了。最初,隻是夜晚,已經熟睡的我會被自己皮膚上一陣強烈的瘙癢所驚醒。這種癢,最開始是在兩腋下,最後發展到全身,這讓我無法睡眠。很快,我發現自己皮膚上還出現了很多紅色的小點,這些小點奇癢無比,我無法控制住自己的雙手,我不停地抓撓,把自己的皮膚都給撓破了。最重要的是,病情還在不斷加重,發展到白天我的皮膚也開始發痛發癢。沒人的時候還好說,可以用手緩解,但有人的時候,我也無法忍受住那種緻命的癢了。疾病已經影響到了我正常的生活。 李彩雲在我生病之初便發現了我的異樣,她把自己的一支膚輕松藥膏給我,讓我塗抹在皮膚上。最初藥膏還是管用的,但很快,藥膏便被我用光了。師傅過來查看我的病情,我撸起自己的袖子,那些紅色的小點在我白皙的皮膚上是那樣的顯眼。師傅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 剛好連隊有車去團部,張團長讓李彩雲一起坐上車送我回家。離開的那一刻,我的心情很沉重,卻又是那樣的急切。這一天,是陽曆的二月底,我離開家已一月有餘。 這是一個晴朗的下午,天空澄澈,大地蒼茫。我回到家中時,奶奶正坐在廚房竈前燒火,鍋裡不知煮着什麼。奶奶沒有預料到我會推門進來,看到我的那一刻,奶奶眯着眼睛看了我好一會兒,這才站起身,從她顫巍巍的腳步裡,我感知到她的喜悅。 當李彩雲告訴了奶奶我的病情後,奶奶一把攬過我說:“這都受的什麼罪啊!”奶奶一邊說我沒生病,一邊開始在火爐上燒水。等水滾沸,在霧氣騰騰中,奶奶讓我脫掉身上所有的衣物,之後把這些衣物按在鐵桶裡,然後把滾燙的水澆在衣物上,直到把衣物全部浸泡在水中。然後奶奶把桶提到門外,放在院子裡。很快,水面上飄起一層白乎乎的虱子。 奶奶把第二鍋水燒上,之後拿出篦頭發的篦子,讓我坐在房屋中央的矮凳上,開始給我篦頭發。 這一夜,我睡得異常安甯。 我再也沒有回劇團去,學校開學的時候,我頂着半頭卷發去了學校。同學們都不知道我寒假裡所經曆的事情,他們隻是奇怪,在假期一個月的時間裡,我的頭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有時尚的女同學因為看了明星畫報,知道我是燙了發。 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李彩雲也回到了家中。她回來的第二天,便來我家看我。她黑了些,也瘦了,大大的眼睛裡閃着一絲憂郁的光。她告訴我,劇團解散了,天熱了,農忙起來,請劇團演出的連隊漸漸少了,難以維持劇團十幾口人的日常開銷,無奈中,張團長和我的師傅隻得又返回河南老家。劇團裡的學員們也都各回各家,該上學的上學,該工作的工作。李彩雲告訴我,她在家休息幾天就準備去工作,就去當初我們一起學戲的一連,也是劉星居住的地方。她告訴我這些的時候,眼睛裡閃過一絲羞澀。那些羞澀,就像我少女時期的一個夢,很多年後再想起,依舊煥發着迷人的光彩。 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劉星。母親遇到李彩雲的那個清晨,坐在我家,李彩雲告訴我和母親她和劉星的所有。 最初的幾年,他們還是幸福的,到了結婚的年齡,兩家大人見了面,先訂了婚,不久便去領了結婚證,雖然沒有舉行儀式,卻一直在一起生活。劉星幾乎包攬了家裡所有沉重的活,可李彩雲卻一直不願意要孩子。時間在流逝,人心也會改變,随着年紀的增長,李彩雲對生活的要求也越來越高。他們開始争吵,越來越頻繁,發展到要離婚的地步。最後李彩雲起訴到法院。法院宣判的那個下午,回到家裡,劉星就用刀砍傷了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的李彩雲。總共十幾刀,傷口雖不深,但大多都在頭上和臉上。 在李彩雲驚恐萬狀的大呼小叫之中,劉星絕望地爬上家門前馬路邊的高壓線杆。隻是一陣風刮過去的時間,劉星就變成了一具焦黑的屍體。 當我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沉默了很久。我終于承認,自己在離開劇團以後的時間裡,無論是坐在教室裡讀書,還是在紡織廠轟隆隆的機器前,劉星似乎一直都在我身邊,從未離開過。 我記着和他初次見面的那個早晨,他大大的眼睛裡,似乎流淌着一條清澈的河流。

雲夢楚劇團演出(楚秀月劇團生活)3

作者簡介:楚秀月,筆名十月傳奇,新疆人,現居寶雞。出版有詩集《擁我入懷》一部。

摘選自:十月傳奇楚秀月,版權屬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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