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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轼去南京的詩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1-21 02:35:54

霖雨過後,天終于放晴,但殘暑已退,太陽換了另一番意思。

城裡也換了風景,道旁的椴樹黃葉凄清,涼風過處,緩緩飄落,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其餘之山毛榉,之槭,之槐,之楊,變紅變黃,全都顯得很忙。

路人皆換上秋冬裝,厚毛衣,薄羽絨服,風衣,靴子,神色恬漠。風衣尤其有味,不論男女,穿上駝色黑色風衣,走在落葉紛飛的街上,不莊重也有幾分莊重。

對面樓頂的花園一片蕭索,别的花木都枯萎了,唯正對這邊窗口的一株,枝幹稀疏,木葉盡脫,鈴铛狀的黃花仍在開,且開得更多,花口朝下,一簇簇懸在枝頭,碩大憨娈,在風中叮叮當當地搖晃。

園主住在頂樓,是個高大壯實的中年男人,夏天常見他的身影出沒于花樹間。他在花園裡接了水管,用于澆花,也用于沐浴。時或清晨,迎着朝陽,他就在那裡沖涼,出浴時裸着身子,金發濕淋淋,知道這邊看得見也不回避,隻見他忘我而又唯我地,一邊用大浴巾擦頭,一邊悠然環顧花木。日色遲遲的薄暮,忽覺對面某處葉叢搖動,是他在修剪花枝,入夜,遮陽傘下亮起電珠,音樂啤酒,輕聲笑語。

我這才發覺好些天沒看見他在花園,九月陰雨連綿,氣溫驟降,遮陽傘收起不再打開,天光暗落,凜然歲之将暮,遂記起《詩經·七月》裡的句子:“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

《秋天深了》三書

撰文 | 三書

自有仙才自不知

《東還》

(唐)李商隐

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長夢采華芝。

秋風動地黃雲暮,歸去嵩陽尋舊師。

人生在世,不論追求什麼,名也好,利也罷,到頭來都不免一死,死時,身與名利俱滅。那麼,活着究竟為了什麼?活着,當然不隻是為了活着,更不是為了食色,一切動物也不過都是活着,不過都在飲食和繁殖。人或許不能自封為萬物之靈,但人的确可以反思,可以有意識地選擇怎樣活着,并且可以嘗試超越生死。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也就是說,一個人活多少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聞道與否,如果聞道,那麼當天死去也值了,反之如果不聞道,即便活一百歲兩百歲,也是枉然,再長壽也毫無意義。

道是什麼?儒、道、釋三家各有其旨,東西方哲學各立其意,括而言之,即宇宙運行天地萬物最根本的真理。生而為人,其實是為了悟道,悟了道,才有真正的自由和不朽可言。

李商隐這首《東還》,作于何時,主流看法有二:一說作于唐文宗太和九年(835),義山下第東歸之際,借學仙寄慨;一說作于唐宣宗大中十一年(857),系晚年倦遊之作,浮海之歎耳。

從“十年長夢采華芝”來看,應是晚年之作,雖然贊同此說的學者不多。十年,長夢,這種對世界的疏落感,蓋非一時不得志的沖動。不過,我們也不必拘泥,一個人無論早年晚年,抑或任何時候,都可随緣生起類似心情。采華芝就是訪道求仙,義山年輕時曾在嵩山學道,故結句曰:“歸去嵩陽尋舊師”。

費思量的是一三句。“自有仙才自不知”,即自身具備成仙的資質,卻久為仕途所耽誤。此處或暗用漢武帝劉徹的典故,據《漢武帝内傳》記載,“西王母曰:‘劉徹好道,然形穢神慢,非仙才也’。”仙才大概是指悟性,或佛家所謂根器,悟性高,根器利,即是有仙才。

如果自有仙才,義山自己會不知道嗎?況且他早年還曾學道,弟子有無仙才,道行高的師父一眼就看得出來。此歎實際上是在自哀,即自知有仙才,卻放不下俗世功名,乃至半生虛擲,一事無成。

十年如夢,颠沛浮生,一陣秋風似乎将他吹醒。“秋風動地黃雲暮”,秋風陣陣,日暮途窮,他蓦然回首,想起心中藏了十年的夢,是歸去嵩陽尋舊師的時候了。然而,義山終乏仙緣,嵩陽歸路,最終仍是一夢。

蘇轼去南京的詩(蘇轼秋風忽起吹來萬裡外的氣息)1

北宋 崔白(傳)《秋風金鳳圖》

昨夜秋風來萬裡

《蝶戀花》

(宋)蘇轼

昨夜秋風來萬裡,

月上屏帏,冷透人衣袂。

有客抱衾愁不寐,那堪玉漏長如歲。

羁舍留連歸計未,

夢斷魂銷,一枕相思淚。

衣帶漸寬無别意,新書報我添憔悴。

此詞亦因秋風起興。說風也有人格未免虛誕,然而風似乎有感情,至少很能使人動衷。春夏秋冬,風自四方:東風扇揚,南風和暢 ,西風蕭飒,北風如狂。天地于物,春生秋實,物盛則衰,秋于四時為陰,于五行為金,于五音為商,故主肅殺,其聲悲傷。

“昨夜秋風來萬裡”,第一句有涼意,起遠意,寫詞時已是回憶。蘇轼凡秋中為客者七,這首《蝶戀花》作于何年不可考,亦不必考,總歸是在一個羁旅愁悶的秋夜。秋風忽起,吹來萬裡外的氣息,吹來家鄉的往事。

秋月皎潔,冰涼的月光照着床帳,冷沉沉,浸透人衣袂。“冷透”二字,靜止凝寂,可以想象,詩人此時塊坐床上,才會被冷月浸透。

“有客抱衾愁不寐,那堪玉漏長如歲。”有客,乃詩人自謂,天涯孤旅,阖戶擁衾,愁思不寐,終宵聽着玉漏,數着漏聲,愈覺夜長如歲。

下片寫羁旅淹留,歸計難覓,夢斷魂銷,唯有一枕相思淚。蘇轼此詞寫得直白,語調婉約,柔弱如女子,末二句“衣帶漸寬無别意,新書報我添憔悴”,不僅化用柳永,幾乎化身柳永。

柳永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嘴上說終不悔,心裡卻在抱怨,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罷了。東坡改得直接,卻用反襯之筆,新來瘦不為别的,為新書報我添憔悴,即得知你們憔悴,使我愁上加愁。

蘇轼去南京的詩(蘇轼秋風忽起吹來萬裡外的氣息)2

明 沈周《青山紅樹圖》(局部)

不知明月為誰好

《秋風二首》其二

(唐)杜甫

秋風淅淅吹我衣,東流之外西日微。

天清小城搗練急,石古細路行人稀。

不知明月為誰好?早晚孤帆他夜歸。

會将白發倚庭樹,故園池台今是非。

杜甫的詩讀來總有切膚之感,語句辭氣皆傳遞出他的體溫,以及他微明微暗的心跳。此詩亦是對秋風而怅然思歸。

秋風淅淅吹動我的衣裳,天快要黑了,江水東流,白日西微,奔川與流光,各不相待,桑榆景迫,年華逝波。遲暮的心情,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天清小城搗練急,石古細路行人稀。”此二句有《竹枝》餘冷,凄然可聽,雖眼前之景,而使人有漫漫遠意。小城搗練急,為備征衣也,與李白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同調。時羌蠻寇亂,中巴信急而戍鼓聲聞,巫山亦非久安之地,《秋風二首》其一即傷世亂。石古細路,此四字極妥,極靜,道路阻斷,行人稀少,一派天荒地老。

子美也許在想,何處是可以讓他安頓的地方。“不知明月為誰好?早晚孤帆他夜歸。會将白發倚庭樹,故園池台今是非。”月亮升起在天上,秋夜尤明,這麼好的月光,落在誰的身上?

月亮叫他思念故園,歸心似箭,早晚歸去,如在眼前。那時,他将滿頭白發倚着庭樹,啊,不知故園池台尚在否?

後四句轉折再三,心口萦回,意味深曲,方将以還歸為樂,又且以殘毀為憂,痛極!

蘇轼去南京的詩(蘇轼秋風忽起吹來萬裡外的氣息)3

清 張若澄《燕山八景圖》

浪子,抑或聖徒

入秋以來,餘亦常想何年是歸日,庭院葡萄樹多大了,石榴樹開花結果幾多,好想去自家地裡摘一把辣椒,拔兩顆白菜,和母親在竈房裡做着晌飯,閑話别後歲月兒時歡樂,屋上炊煙袅袅,村裡晝長人靜。

昨日傍晚,行過商業步行街,又看見那老者,推一輛不知從哪個超市弄來的手推車,上下左右挂滿塑料袋,大大小小有十來個吧,流浪漢的家當也這麼累贅。

七年前,便見他在市中心一帶乞讨,也許這個說法會冒犯他,因為他實在不像乞讨,更像是在傳道,傳他自己的道:翠綠綢衫,水紅頭巾,紮在頭上似阿拉伯人,神色落寞且虔誠,身邊擺滿了硬紙闆,上面寫着“四十大盜非強盜,他們是聖徒,是勇敢的戰士”雲雲,一方一方寫得密密麻麻,仍然每天俯身在寫。

這一兩年,眼見他頹然老邁,昨晚他沒再穿綠衫也沒紮頭巾,而是穿着睡衣似的單薄衣褲,步履蹒跚,走得很慢,到了近前才聽見他在吹口琴,一手推車,一手持口琴,眼神空茫,旁若無人,瘦弱的琴音如殘燭微火,在冷風中搖搖曳曳。

文/三書

編輯/張進

校對/柳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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