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海外版
長大後,我對哲學産生了興趣,并且如願以償地考上哲學系,接觸到一些哲學和心理學方面的書籍。書中處處鋪展着奇迹,人類對靈魂和精神的好奇從未中斷過。出國後,我還通過閱讀英文版的理論書籍來加深自己對重要概念的理解。
當我在兩種語言中暢遊時,我得承認,我在得到的同時,也在失去。譬如我在準确的漢譯英中失去了摯愛的李商隐。不精通中文和中文古韻的人,不可能識别李商隐的獨特之處。有些陌生感,比如兩種語言之間的偏差,無法靠人的聰明才智去克服,母語帶給人的家園感無可替代,人在語言中得到和失去的,在某種程度上就意味着他在思想和感情中所得到和失去的。故鄉和異鄉,在某種程度上也意味着語言形式的轉換,所以必然地,這種轉換也意味着思想和感情的重新得到、失去。
剛上小學不久,在一個風和日麗的白天,我失去了世上最疼愛我的外祖母,她永遠地睡着了。當我失魂落魄地坐船趕到她床邊時,她微笑的面容極美極淡。我多想再一次依偎在她懷裡,我多想再一次為她捶背抓癢。上一次她喊我給她捶背時,我正急着找小夥伴玩,溜掉了,可現在,再也沒有機會了。那時候,我沒想到她已疾病纏身,她總是那麼勤勞,總是那麼安穩地笑着。她一輩子都在為一家人操勞,卻鮮有怨言。她還不忘将食物拿去接濟落難的人。
我從小喜歡閱讀,外祖父購買的連環畫擺在一起,就是那條街的“流動圖書館”了,小孩子喜歡向他借書。但我那時不知道如何進行思考,書中那些古老的傳說并沒有告訴我,如何走過這樣的命運之迷途。我隻知道,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記憶也已随外祖母而去。從今往後,我要在初春的燦爛中尋找她的靈魂,我要在每瓣葉芽的綻放中邂逅她的容顔。
外祖母和她的父母,從外省漂泊到福建。她總愛說,我們算外鄉人。她的名字中有一個“梅”字,家裡有許多梅花圖案的紡織品,但她最愛的,卻是蓮花。我和她曾經從一個池塘邊經過,她告訴我,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花,即為蓮花,世上最美的花。圓圓的青葉柔軟地漂在水面上,托起蓮的傲然出世。花瓣内的金色觸角向外伸展,透出淡紫的粉色花瓣向天空敞開懷抱。外祖母說,帶蘋果來的瘦阿婆就住在一個有池塘、有蓮花、有經書的寺廟裡,看明月,思親望鄉。
噢?離開故鄉,卻是為了思念故鄉,這豈不是矛盾的?
外祖母一定想不到,我和妹妹後來都移居國外,那可都是離竹莊很遠的地方呢。出國後,我對文字更為敏感,有一次,當我讀到拉丁文中的“靈魂”釋義即為“呼吸”時,我想起我從未遺忘過的外祖母。她從前指着蓮花時的慈愛模樣早已讓我明白,她是如何寬厚地愛着這個世界的。
昨天,我在郊外還見到蓮花了呢。
楓葉剛紅起來,我和朋友們去琳德恩濕地公園賞楓,到了一個湖心島上。我們行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沙路上。沙地向前延伸,沙子又細又白,這條沙之路像是一個面積廣闊的沙岸,岸的兩邊,景象迥異。
一邊是壯闊的安大略湖,望不到邊,一層層的怒浪,在秋風中咆哮沖上岸。從别處刮來的斷樹殘枝在啪啪啪的巨浪翻滾中瑟瑟發抖,它們已經沒有根了。
岸的另一邊,則是相反的一番光景。青翠的蘆葦叢,灰色的小野鵝在岸邊行走,不願驚擾湖的甯靜,白天鵝優雅地眺望着遠方,一幅靜谧平安的景象。最讓我感到驚異的是那整湖的蓮花。碧綠的傘狀蓮葉一片接一片,把湖面蓋得嚴嚴實實,一朵朵雪白的小蓮花,緊挨着蓮葉,鋪在水面上,淡雅極了。
這是一個秋天的傍晚,風那樣大,浪那樣急,而蓮花那樣小。沙岸向遠方延伸,沼澤地向遠方延伸,大湖向遠方延伸。
這蓮花,與我兒時所見的不完全一樣,小了一些,但我似乎看到有一層很淡的粉,正在悄然繁衍中。小花瓣溫柔而緩慢地遊走在湖面上,光影也在其間穿行,我突然想起了外祖母。
日子真的好快啊。然而,隻要我們心中保存着愛,行走便有希望,這不正是靈魂的秘密嗎?無論語言形式如何改變,無論我心中的夢境如何與我捉迷藏,“靈魂”這個詞都是依附于愛的,愛是靈魂的居所:如果沒有愛,就沒有靈魂;如果沒有愛,就沒有我對外祖母的恒久記憶。愛是一切重要事物的唯一結局。而鮮活的記憶,遠比夢境真實,因為它才是愛的居所。
昨日,在那條動靜交融的“沙之路”上,我被微小的白蓮打動,被心中的童年影像和思念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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