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錢戀水

布蘭妮·斯皮爾斯重新獲得自由，和《紐約時報》出品的兩部紀錄片《陷害布蘭妮·斯皮爾斯》（Framing Britney Spears）《控制布蘭妮·斯皮爾斯》（Controlling Britney Spears）關系挺大。紀錄片播放前，昔日天後已淡為美國文化的一道陰影，兩部不完美的紀錄片照亮陰影，戳到痛點，掀開惡意與愧疚的遮羞布，在揚沸的輿論中施行了一場集體心理治療。如今布蘭妮·斯皮爾斯赢了官司，重新成為自由人，《紐約時報》認為，下一個應該得到歉意的是另一位天後——珍妮·傑克遜（Janet Jackson）。

珍妮·傑克遜是傑克遜家族最小的妹妹，2020年入主搖滾名人堂。她有一張和哥哥邁克爾·傑克遜非常相似的臉，但皮膚是本色。珍妮天性内向，不愛表達自己。紀錄片《失常：珍妮·傑克遜的失态》（Malfunction: The Dressing Down of Janet Jackson）中，對邁克爾·傑克遜她隻有一句話：“因關聯而有罪。”這部紀錄片的洋蔥心是2004年的超級碗（美國國家美式足球聯盟NFL年度冠軍賽）事件。賈斯汀·廷伯雷克（Justin Timberlake）在二人合唱《Rock Your Body》時撕下珍妮·傑克遜的黑色胸衣。她的右乳在電視上裸露的9/16秒，令珍妮·傑克遜的事業從山巅墜入冰河。超級碗中場秀的一周後，賈斯汀在格萊美舞台上緻歉，獲得諒解，随即發表的單飛首專《Justified》銷量大漲。珍妮拒絕在格萊美上道歉，被CBS和MTV全面封殺，宣傳期的單曲在全美電台失蹤，當屆的格萊美頒獎禮嘉賓身份遭剝奪。

2004年超級碗中場演出，珍妮·傑克遜和賈斯汀·廷伯雷克 視覺中國 資料圖

有影響力的紀錄片能幫助送還布蘭妮的自由，珍妮·傑克遜失去的東西卻更難返還。9/16秒後，她失去名譽。

那個刹那發生後，沉睡在大衆血管裡的獵巫沖動紛紛蘇醒。很多電話打到電視台和NFL，指責它們讓自己的孩子看到“傷風敗俗”的可怕一幕，留下“永久的心理陰影”。各方高層急忙表态，嚴厲譴責。媒體興奮，把握這個瞬間使之成為情緒的宣洩口，以白紙黑字的形态永遠凝固下來。

克裡斯·洛克（Chris Rock）在他的脫口秀裡說：“珍妮·傑克遜他*的瘋了，在一個周日下午公開露乳。”他還補上一刀：“是一隻40歲老女人的乳。”珍妮被某媒體封為“烈焰中的婊子”。片中《紐約時報》也沒有放過自己，當年它也刻薄過：“在這出細心編排的冰冷歌舞中，珍妮的露乳一刻大概是唯一的真實。當她的罩杯被扯掉，乳房彈出，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的中年婦女的胸，而不是兔女郎式的完美乳房。”

年齡夠長記性也夠好的觀衆會記得，珍妮·傑克遜的性感形象并非天生。她和傑克遜家族的其他天才一樣童星出道，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一直肉墩墩，與性感無關。她的理想職業也不是明星，而是學習商業法。珍妮·傑克遜的性感是後天塑造的結果，女性想在娛樂行業出人頭地的必備。在講到超級碗那一夜之前，影片花了約半小時重走了一遍珍妮·傑克遜的塑造性感之路，标注關鍵的節點。

《默夫·格裡芬訪談秀》中，還是小女孩的珍妮被鼓勵開發她的性吸引力，對着麥克風唱“來吧，我的愛人男孩”。她的下一次登場是在電視劇《Good Times》中扮演佩妮、《Diff'rent Strokes》中演夏琳。這時的珍妮·傑克遜11歲，已經進入青春期，被服裝師告知需束緊胸部，讓它看起來像孩童一樣平坦。下一季的拍攝中，她又被要求減肥。“我很快就意識到，天然的珍妮·傑克遜不夠好。”童年時她被哥哥們賜予“Donk”“Donky”的綽号，意思是她的體型像一頭驢。

驢一樣笨重的少女最終成長為《滾石》雜志封面裸露上半身的天後。1986年經典專輯《Control》的開始，珍妮輕聲告訴世人：“這是一個關于控制的故事。我的控制，控制所言所為。這一次我将以自己的方式行使控制的全力，希望你們和我一樣享受其中。”同年，她把父親的經紀人職務解除。就在珍妮覺得自己強大到擁有控制的時候，童年被強制改造身體的黑暗循環重啟。“我們的文化不知如何面對獨立女性，尤其是黑皮膚的。”《紐約時報》的作者簡娜·沃瑟姆（Jenna Wortham）把珍妮的遭遇歸結為厭女症們的伺機報複：“當他們抓住這個機會，當然會大書特書，惟恐天下不亂。”

2004年超級碗中場演出，珍妮·傑克遜 視覺中國 資料圖

二十年後重新觀看往事，對它仍有印象的觀衆會驚訝于沉默的螺旋形成後，屏蔽異己聲音的壁壘有多堅實。成年人全體忘記超級碗的中場秀（以及NFL本身）從來和純真沒什麼關系。性感和體育不可分割。體育、娛樂、媒體界的各位上一秒還很欣賞珍妮·傑克遜，下一秒就棄之如敝屣，閉嘴都做不到，必須發聲抵制以表明态度。最諷刺的是美國聯邦通信委員會（FCC）花費大量的時間和金錢調查“這一事件”，最後責令CBS支付超過50萬美元的罰金（後來最高法院認為CBS無需支付這筆罰款）。時任CBS老大的萊斯·穆恩維斯（Les Moonves）稱自己被珍妮·傑克遜“嚴重冒犯”，勒令她給NFL交一筆罰金，并在緊随其後的格萊美典禮上道歉。珍妮拒絕道歉，賈斯汀輕描淡寫地趟過一關，後來發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再想想今天，若再發生同樣的事，新聞标題很可能是“白人男性撒掉黑人女性胸罩”的各種譴責式變體，賈斯汀的道歉再真誠，怕不能為他赢回盛宴的入場券。珍妮·傑克遜會是受害者，獲得一邊倒的同情。衆人将争先恐後地在社交媒體上聲援她，并和賈斯汀劃清界限。可這樣就是完全正确的嗎？

可惜二十年前的珍妮·傑克遜走上另一條路。她失去對事業的掌控，黯然多年。然而她至少保全了自己的性格和傑克遜家族的神秘，到今天依然選擇不解釋。多年以後，時間為她鍍上“傳奇”的色彩。超級碗的9/16秒從龐然大物縮小成一個腳注，珍妮·傑克遜則從小胖妹、性感天後、邁克爾·傑克遜“有罪”的妹妹，一路指針跳躍，現在停留在傳奇歌後的一格，誰知以後還會怎樣跳轉。

故事的最後，交代一下“壞人”的結果。萊斯·穆恩維斯因多項性侵指控被解職。賈斯汀·廷伯雷克繼布蘭妮紀錄片中的負面形象後再演壞人，在這部影片中猥瑣地吹噓當晚下台後自己如何“與傑克遜小姐交惡”，轉身若無其事地道歉，享受事業上升期，直至壓軸2018年的超級碗。

和布蘭妮的故事一樣，珍妮失去名譽和掌控的故事讓人慶幸自己似乎生活在一個更開明和公平的時代。但真的是這樣嗎？影片中，珍妮·傑克遜什麼都沒有說。她讓親人和朋友替她開口，由長期合作的傳記作者狄娜·蘭登（Tina Landon）對着鏡頭述說她這些年的掙紮。也許傳奇之所以是傳奇，是因為總有一些秘密會被帶進墳墓。

責任編輯：陳詩懷

校對：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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