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焱公子，滇中志異，禁止轉載。

在滇中王家橋村，王衛東老漢是出了名的善人。他脾氣很好，整天樂呵呵的，從來不跟人置氣，平時也樂善好施，村民們不管年紀大小，都親切的稱他為王老爹。他們時不時都會請他到家裡吃飯，也經常自發的來幫他幹幹農活，做做家務。在他們心中，王老漢是村裡最值得尊敬和愛戴的長輩之一。

村民們因此經常也會覺得，老天有時也并不那麼公平。王老漢這樣一個善人，年紀輕輕媳婦就撇下兩歲的兒子跟人跑了，好不容易獨自一人把兒子拉扯大吧，兒子倒是出息了，走出山村，進了省城，讨了城裡的姑娘為妻，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可是人家這時候嫌這爹丢人了，竟不認這個爹了，連逢年過節都不回來一趟。

王老漢也曾去城裡找過幾回兒子，但每次都是當天晚上鄰居們就發現他回來了。上前一問，王老漢苦笑着說兒子不在家，大概是工作忙，便搖搖頭回了屋。久而久之，村民們基本上也猜到是咋回事了。

這哪是忙啊，壓根就是這白眼狼根本不待見他爹，想方設法避着不見，或者匆匆見一面就打發他回來呗！

村民王力民是個耿直火爆的小夥子，那天他去城裡賣水果，剛好順道把王老漢拉去城裡。明明還沒到他兒子家，王老漢便叮囑他停車，他自己過去就行，别耽誤做生意。王力民想起之前大家的猜測，留了個心眼，便把車一停悄悄跟在後面。

拐過一個路口時，王力民一眼就看見王老漢的兒子王仲德和他光鮮亮麗的媳婦有說有笑的迎面走來，王老漢正要迎上去，王仲德一眼瞧見他爹，竟然趕緊低頭，一把拉住他媳婦，從旁邊一條小岔路快步走了。

王老漢愣在了原地，半晌才緩緩回轉身來，臉上的落寞一覽無遺，同時看見了身後站着的王力民，隻好對他尴尬的笑了笑。

王力民眼睛瞧着那條岔路的方向，一股子火騰的冒了起來，邁開大步便想追上去拉住王仲德夫妻要個說法，卻被王老漢伸手攔住，隻對他說要陪他賣水果去，說自己幹這個可在行了，包他天黑前就賣光。

王力民瞧着王老漢泰然自若的表情，心想這肯定不是第一次了，心中泛起一陣酸楚，甕聲甕氣的抱怨說，要不是王老爹攔着，看錘不死那小子。王仲德這白眼狼，還不如老爹養的大黃嘞！

王老漢呵呵一笑，不再說什麼，拉着王力民賣水果去了。

大黃是王老漢撿回來的一隻黃土狗，那時候它才幾個月大，王老漢見它在路邊凍得瑟瑟發抖，心生憐憫，就把它領回了家，一晃都十幾年了。

王力民說的不差，大黃确實比他兒子強，雖然大黃是隻土狗，但可有靈性了，王老漢砍柴它會替他叼木頭，出門會為腿腳不好的王老頭趟路，把路上的石塊瓦礫銜到一邊，避免傷了他的腳，買菜時還會替他叼着菜籃。但凡見過大黃的村民，都說自己再也沒見過比它更聰明懂事的狗了。

王老漢今年七十七，大黃要按照狗齡折算，現在也是一樣的風燭殘年了。不忙的時候，鄰裡們經常看見王老漢和大黃枯坐在他們家門前的空地上曬太陽，一坐就是大半天，一人一狗都跟雕塑似的。他們的影子從長變短，再從短變長，從牆上到地上，又從地上到牆上，雖然平靜又祥和，卻透着十足的寂寥和落寞，讓人瞧着心酸不已。

這一天，村裡來了個算命先生，自稱姓趙，說是途經寶地，給大家免費算個命，隻求一口飯吃，吃飽接着趕路。村民們見他戴一副金邊墨鏡，一身對襟長衫，頭上一頂地主帽，瞧着挺像那麼回事，紛紛上前故意拿之前發生過的事情相試，竟真讓這趙先生說得八九不離十。大家啧啧稱奇，這才拿來好酒好菜，認真的找他算起命來。

卻說王老漢恰好領着他家大黃路過，見衆人圍成一堆，便也往前湊了湊，大家見王老爹來了，都自覺的讓了讓，紛紛說讓老漢先算。

王老漢被弄得怪不好意思，連聲說自己隻是看個熱鬧，又自嘲說土都埋到脖子的人，啥都看開了，沒什麼可算的，便轉頭想走。

這時候趙先生看了看王老漢和他那條老黃狗，說道老漢一看便是善人，這樣的人必能善終，的确不用算。

王老漢聽了這話苦笑一聲，反倒轉回身道，那我倒是想麻煩先生算一算了，我聽說麻衣之術能窺生死，能不能請先生幫忙看看，我和我家大黃，誰會先入土？

衆人聽得面面相觑，回想着王老漢這孤苦無依的晚年，都是心中一酸，忍不住都在心裡又痛罵了十八遍他那忘恩負義的兒子。又聽王老漢笑着補充道，要是先生不方便說就算了，我沒有為難的意思呵，就是想有個底，要是大黃先死，我這兩天趁着還有點力氣，先給它挖個坑，要是我先走就省事些，隻是得麻煩鄉親們了。

趙先生面色肅然起來，仔仔細細的看了看王老漢和大黃的面相，也不問生辰八字，便笃定的緩緩開口道，生死之事本屬玄機，不可随意告之，但老漢一生行善，鄙人十分敬佩，便破例一回。實不相瞞，你家大黃最多隻剩三天陽壽，你卻還有十年。且你可放心，自會有人替你養老送終。老漢珍重。

趙先生說完這話向王老漢和衆人作了作揖，迅速收拾好行囊，說是自己道破天機，隻怕近日會遭天譴，得趕緊去尋求破解之法，便匆匆去了。

王老漢也作别了衆村民，拉着大黃緩緩離開，他這些天本來覺得胸悶氣短，身體越來越是不濟，不知為何，剛才與這趙先生對完話後，精神似乎好了許多，隻是偏頭望去，這多年相伴的老狗大黃卻依舊目光黯淡無神，走路氣喘如牛，皮毛也幾乎脫落殆盡，的确有點大限将至的感覺，不禁有些感傷。又想幸得它走在自己前面，不然自己若先它而去，到時候誰來照顧它，又覺得甚是欣慰。

至于趙先生說的自會有人替他送終，王老漢隻道是好心村民必然相幫，也并沒放在心上，反是覺得自己終歸還是要麻煩他人，覺得不好意思。

王老漢将大黃領回家，仔仔細細的給它洗了個澡，然後自己去後山挖了坑，又上集市買了幾斤脆骨肉，回家煮熟剁碎，像小時候喂他兒子一樣，一點點的喂給狗吃，喂着喂着老淚就落了下來。大黃像是明白主人的心思，嗚嗚低鳴着蹭了上來，用自己頭上的毛擦幹了他的眼淚。

接下來的三天王老漢一刻都沒有出門，就靜靜的守着他的狗。他親眼看見大黃從一開始還能站能走，到後來隻能勉強撐起身子，再後來連頭都擡不起來，就在第三天的中午，王老漢喂它喝下最後一口水後，大黃忽的渾身一顫，哀哀的叫了一聲，便再也不動了。

那天屋外下着很大的雨，王老漢戴着草帽披上蓑衣，抱着大黃去到後山，将它小心的埋進了自己事先挖好的坑裡。遠處的天邊持續閃過幾道猛烈的炸雷，震得整個大地仿佛都在顫抖，王老漢卻渾不在意，他在大黃的墳前默默待了好一會兒，這才緩慢的回了家，倒頭便睡。

王老漢睡到半夜，忽然聽得有人敲門，他起身開門一瞧，門口站着一個落湯雞一樣的人，赫然竟是他的兒子王仲德，隻是他的左臂上破了大洞，破口處血肉模糊，周邊的皮肉都被燒焦，像是被雷劈了一般。

王老漢趕緊将兒子讓進屋幫他處理傷口，一面問他怎麼弄的，但王仲德竟不說話，隻是瞧着他爹嘿嘿傻笑，還一個勁的吐舌頭往王老漢身上蹭，神态親昵至極。

王老漢吃了一驚，因為這神态他太熟悉了，這是大黃經常做的動作啊，這、這到底怎麼回事？

他還欲追問，卻見包紮好傷口的王仲德已伏在他懷裡沉沉睡去，臉上的表情滿足而惬意，像極了他小時候的樣子。王老漢心中一暖，将兒子扶上床蓋好被，心想等他明天醒來，再接着問怎麼回事。

但一早王仲德還沒醒，屋外又有人敲門，王老漢開門見是王力民。王力民急匆匆的說，他是從城裡趕回來的，昨晚天氣不好，他就留宿在城裡，正看見一個人失魂落魄的走在雨中，仔細一瞅身形樣貌，很像是王仲德，他正想上前拉住那小子讨個說法，不料一道炸雷從天而降，直接就将王仲德劈倒在地。

王力民趕緊跑過去看，見王仲德左臂上被劈了個大洞，空氣中滿是皮肉燒焦的味道，他小心的伸手探了探，好像已沒了呼吸。他趕緊起身四處喊人，但等幾分鐘後帶了幾個人折回來時，地上的王仲德卻不見了。

王老漢聽得陣陣心涼，下意識回頭望向裡屋，王力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赫然看見了床上躺着的王仲德，瞬間更是面無人色。

……

這件事後來成了整個王家橋村人的秘密。

醒來後的王仲德變成了啞巴，不但不會說話，而且行為十分怪異，他不愛正常走路，就愛蹲着或趴着；不愛睡床，倒是非常青睐大黃的窩棚；愛啃骨頭，愛吐舌頭，愛傻笑。但是除此之外，幹活非常麻利，将王老漢伺候得很好，就像當初的大黃一樣。

十年後的某一天，王老漢在一個中午午睡時無疾而終，王仲德将他父親妥善安葬後，全村人便再也沒見過他的身影。

後來在王家橋旁邊的馬家堡，已經靠賣水果發家的王力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戴一副金邊墨鏡，一身對襟長衫，頭上一頂地主帽，赫然就是當年路過的算命先生趙先生。

王力民好奇的湊過去，見這趙先生正在給一群村民說書，說得唾沫橫飛眉飛色舞，正說到他自己十幾年前替一個善人窺生死，又為他逆天改命，因此遭了天譴，被雷劈掉了兩根指頭，但這事他覺得是值得的。

人們哈哈大笑，說他信口雌黃，并不相信，王力民定睛細看，見趙先生舉着的右手的确是缺了小指和無名指，忍不住心中大震，當下走上前将兜裡的銀錢全部拿出來恭敬的遞了過去，默默轉身走了。

作者：焱公子，原文名：《狗兒子》，往期精彩故事及作者原創長篇，歡迎關注公衆号“滇中志異”品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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