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林奇,《穆赫蘭道》《雙峰》的導演,享譽國際的好萊塢鬼才,奧斯卡金像獎終身成就獎獲得者。過去30年裡,幾乎沒有導演能夠拍出比林奇作品更引人入勝、更具争議、更令人困惑的電影,也沒有導演比林奇更不願談論自己的創作。《幻夜奇行:大衛·林奇談電影》收錄23篇重要的林奇訪談,時跨30多年,多篇首譯中文。這些也是林奇為數不多敞開心扉、直言不諱的訪談,涵蓋他創作與人生的方方面面,記錄了他對自己電影的獨特解讀、他的人生哲學,以及他對暴力、恐怖、城市、欲望、女性、生老病死、現代人的焦慮等議題的深刻探讨。電影、繪畫、音樂、家具設計;現代卻令人不安的紐約、衰敗污穢卻古老美麗的費城;童年的回憶、荒誕的故事、超現實主義的意象……一切都在林奇難以捉摸的談話與靜默中攫住人心。
《幻夜奇行:大衛·林奇談電影》
[美]理查德·A.巴尼 編
邵逸 譯
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2022年9月版
用電影對抗衰敗與失控
布雷斯金:你說你的童年回憶有些美好,有些恐怖。能詳細聊聊嗎?
林奇:有點難以解釋,不過去布魯克林看望祖父母就是恐怖的回憶之一。這隻是一個例子。當時的我意識到大城市令人心生恐懼,因為很多人密集地聚居在一起。那種感覺彌漫在空氣中。我認為居住在城市裡的人會逐漸習慣這種氛圍,但剛從西北來到大城市的人會感到一種被火車或者地鐵撞上一般的震撼。
事實上,我覺得走進地鐵站就像走向地獄一樣。順着樓梯越走越深時,我感到進退維谷,立刻上樓離開和繼續向前登上列車對我來說似乎都很困難。那是對未知——穿行的列車帶起的大風、聲音、味道、各種各樣的光線和氣氛——的恐懼,是很獨特的體驗,但給我留下了心理陰影。
我在愛達荷州博伊西也有可怕的遭遇,不過那裡的環境更自然、更明亮,空氣中沒有那麼濃烈的恐懼味道。
布雷斯金:你用紅螞蟻從櫻桃樹中爬出的鏡頭表達了你對童年記憶裡的藍天、白色尖頭栅欄和櫻桃樹的反感……
林奇:那是在華盛頓州斯波坎,那時我家後院裡有一棵很老的櫻桃樹。樹液從樹幹上滲出來——更準确地說是湧出來——會吸引大量螞蟻。我常常盯着那些螞蟻,一看就是幾個小時。就像看電視一樣。
布雷斯金:這是家中常見的場景。你說你的父母不抽煙,不喝酒,甚至不吵架;但你為此感到羞愧。你期望他們吵架,想體驗那種陌生的感覺。
林奇:對,就像50年代,很多雜志上都有這樣的廣告:一個衣着考究的女人從爐子裡拿出一個剛剛烤好的派,臉上帶着一種難以描述的微笑;或者一對夫妻帶着微笑走向他們的房子,房子前圍着白色的尖頭栅欄。我童年看到的一直是這種微笑。
布雷斯金:但你不相信它。
林奇:那是很詭異的微笑。隻存在于理想中的完美世界。這樣的微笑總是讓我夜裡做瘋狂的夢。我喜歡這樣的世界。但期望有某種不一般的事情——不是災難——發生,讓别人對你産生同情、認為你是受害者的事情。比如說,遭遇某種重大事故,變得孑然一身。就像一個美夢一樣。但我的生活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
布雷斯金:你是偷偷地渴望變成孤兒嗎?
林奇:我期望的不是變成孤兒,而是變得特别。這也許隻是我不想做其他事情的借口。你一下子變得重要了。憑借某種外界的助力。我那時一直在想這些事情。我的父母太正常了,令我感到尴尬。
布雷斯金:朋友的家裡有更不尋常的事情?
林奇:對,沒錯!
布雷斯金:所以你為了讓自己的生活不那麼平凡就去追求冒險?
林奇:我沒有做什麼危險的事情,也不喜歡談論這些。盡管總有人會去做危險的事情,但我還是不想提這些——做危險的事情并不是創作的必要條件。有些事情完全不應該宣傳。
布雷斯金:你希望自己的父母吵架,但你在别的場合說過你不喜歡沖突,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緊張關系,總是當和事佬。
林奇:對,确實如此。說到底還是空氣中彌漫的那種緊張感。我曾經目睹關系融洽的朋友突然翻臉,然後友誼就不複存在了。我總試着挽回,試着讓他們和好。這樣我們就可以開心地在一起了。
布雷斯金:你提到了廣告裡出現的“微笑”,你内心有這種喜悅的感覺嗎?還是截然不同的感覺?
林奇:我心裡有大大的微笑。在以前的照片上,我站在聖誕樹下,臉上挂着沒心沒肺的笑容。我曾經是快樂的。
布雷斯金:但你不完全信任這種快樂。
林奇:那是另外一回事:世間萬事一不留神就會徒生變故——令人放心不下。看不見的秘密無處不在,令人捉摸不定,不知是自己過度敏感,還是真的有秘密。通過學習科學,你會逐漸意識到,很多東西是看不見的。科學家們做了很多實驗;他們知道人眼看不見原子及其他很多物質。而我們的大腦擅長尋找發愁的理由。一旦接觸到令人恐懼的事情,你就會意識到這世上有太多的不堪,很多人在做詭異甚至恐怖的事情。這樣一來,你就會擔心自己平靜快樂的生活受到威脅甚至一去不複返。
布雷斯金:你認為什麼樣的事情傷人或令人憂慮?
林奇:就是空氣中那種給人不祥預感的消極感覺。
布雷斯金:讓我們具體一點。你可是這方面的大師,努力一下——
林奇:(笑。)好的!比如在費城,一家人出門參加洗禮。當時我正好在家,在三樓刷黑色油漆。我當時的妻子佩姬·雷維正推着嬰兒車準備帶我的女兒珍妮弗(當時一歲)出門。那嬰兒車絕對是同類産品中的凱迪拉克,是我們在慈善二手商店花一美元買的,令人難以置信。裡面有很多彈簧——讓人有坐凱迪拉克的感覺。當時,佩姬正帶着孩子下樓梯。有一大家人正準備去參加嬰兒的洗禮。一夥歹徒從街對面沖過來襲擊了這家人。當時他們家一個年輕的兒子想要保護自己的家人,歹徒将他打倒,然後沖他的後腦勺開了一槍。這種事情會永久性地讓氣氛變得污濁,讓世界更加黑暗。
布雷斯金:藝術是你抵抗此類事件的唯一武器嗎?
林奇:根本無從抵抗。最恐怖的是我們都會失去控制,想到這一點,就可能會憂慮很長時間。
布雷斯金:但你沒有被打倒。
林奇:得過且過而已。但你會意識到能這樣已經很幸運了。
布雷斯金:你說過,小時候你感覺到“一種力量,一種無處不在的劇痛和衰敗”。那是一種什麼感覺?
林奇:我不知道我當時在說什麼,不過任何東西一旦完成,就會立即開始衰敗。就像紐約一樣。建設紐約時,人們懷揣着美好的願景:商業區和居民區緊密相連,人們聚在一起,有最好的餐廳、劇院、電影院和偉大的建築!精心建造、器宇軒昂的建築。它們既是功能性的,又是城市雕塑。然而随着時間的推移,大橋開始生鏽。道路和建築逐漸破落。新建築不斷拔地而起,但和以前的畢竟不同。事物的衰敗和萬事無常的規律也令人憂慮。
布雷斯金:我們的身體也會衰老。
林奇:是的。我們成長,然後就開始走下坡路。會有奇怪的變化發生。你以為:“那種事情不會發生在我身上。不可能的。”然後某天你照鏡子的時候就會發現,它已經發生了。
布雷斯金:你照鏡子的時候發現了什麼,竟如此耿耿于懷?
林奇:我耳朵上面出現了魚鱗一樣閃着銀光的白發。
布雷斯金:你第一次發現的時候……
林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作者:[美]理查德·A.巴尼 編
編輯:蔣楚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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