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杜都督 編輯 | 闫如意

疫情改變了很多人的生活方式，包括相親方式。

“1号麥的情況就是這樣，他想找個35歲左右、合眼緣、有穩定工作的女生……有看上他的可以扣1連線一下。”

劉姐重複着這句話，話筒裡傳來絲絲拉拉的電流聲。彈幕上有id打出一串“111111”，她很快被邀請，出現在了2号麥的位置。

這是紅娘直播間的日常，劉姐隻是衆多直播間其中的一個。曾經在二十年前流行過，又早早消亡的聊天室，居然和短視頻在這個時期奇妙合流，于2021年的"網絡相親角"裡複活。

2号屏幕一閃，嘈雜中麥卡頓了一下，接着屏幕裡出現一位穿着紅裙子的中年女人：“喂？啊……你覺得我合眼緣嗎？”

彈幕突然多了起來。“好看。”“是幹什麼工作的？”“相比之下男的有點老了。”

一個個虛拟房間裡，裝滿了人的寂寞和表達欲。

淩晨三點，第一批紅娘已經開播了。他們努力地活躍着氣氛，邀請有需要的觀衆“上麥介紹自己”，他們的背景有一個小白闆子，上面寫着：年齡、學曆、年收入、擇偶條件。這是尋偶交友的人需要提供的基礎信息。

紅娘直播間并不屬于适婚的單身年輕人，這裡是中、老年人的世界。

直播間裡的人，大多數叫“真愛無價”、“顧家男人”、“單身媽媽”，或者“寶雞蘋果醋銷售~看我頭像”，他們的頭像或者是名字相符合的産品圖，或者是一張模糊看不清臉的自拍。

從未有一個其他的地方，容得下這麼多中年人在一起，如此坦蕩地說自己等待着下一次婚姻和感情。

活躍的直播間會被切成九宮格，每個小框框裡都有一張急切追求幸福的臉。

“真心愛你”已經在直播間3個小時了。

旁邊的頭像是一朵荷花的“清雅”戳破了她内心的期待：“姐姐你在麥上都等他三個小時了，他怎麼還不來啊。”

“真心愛你”不服氣地回嘴：“你不也是在等内誰嗎？”

“内誰”是誰，“他”是誰，外人無從得知，但對這個直播間的常客來說，誰等待誰、誰守望誰、誰接近誰，仿佛都是人盡皆知的啞謎。

一個叫“顧家男人”的人要求上麥。他沒有開攝像頭，對着2号嚷嚷：“明人不說暗話，我愛你！我要娶你！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2号麥的“單身媽媽”瞪大眼睛——連同加的貓耳朵美顔特效也随即一震，然後操着方言笑着說：

“我也不是不願意，但我們隻在直播間聊了三個晚上，你憑啥子說要娶我？我不網戀的。”

直播間裡的故事很多，每一個頭像都在等待着自己的“歸宿”。

一位不開攝像頭的女人上麥，介紹了自己的身高體重，然後說自己的條件：“我今年32歲，我有個17歲的女兒。”

簡單地做了算數之後，打着哈欠的紅娘遲疑了一番：“那你是什麼時候生的孩子呢？”

“15歲。”

“不過我24就離婚了。”女人強調。

她說自己想找一個南方人，哪個城市都好，她是貴州人在廣州打工，現在女兒在老家，她可以和男人，或者和新家庭，去任何地方。

電影《漂亮媽媽》

她的短視頻帳号主頁，能看到更多生活碎片。

簡介上寫着“32歲單身媽媽，有人敢要嗎？”最新的一條作品，是在媽媽的墓前，配字：“六年了，每次在這裡才敢偷偷哭。”那年她26歲。

她錄過最多的視頻，是自己哭泣的臉，上面配字有時候是“24歲離婚，一個人真的不容易”，有時候是“男人就是這樣，得到你了就不一樣了”，有時候是“命運何時放過我。”

她在工廠幹活，靠背塑料大闆賺錢，她拍了一圈周圍環境，附上一個流淚的表情：“每天都要背這麼沉的東西，誰受得了啊？”

在最長的一條視頻，她明顯很開心。那是平台新出的短視頻特效，她背後被加上了一個男人，牢牢用臂膀環繞着她，雖然提取了她自己的面部五官，但這個虛拟戀人身材雄壯。鏡頭轉了好幾個方向，那個“他”一直擁抱着她，撫摸着臉頰和背部，她錄制了一分多鐘，下面配字：

“要是有這樣一個人就好了。”

可惜的是，愛情故事通常不會發生在直播間。

中年人的交友世界，即使底色是寂寞，底線一定也是現實。

一位50歲的中年男人上麥，說自己是修車的，離異，一年賺5、6個“達不溜”。

“達不溜”是萬的意思。

紅娘一邊将他的資料登記入庫，一邊反複介紹：“啊，這位男士一年賺将近10個達不溜，大家想和他匹配的可以上麥聊聊。”

再過一會，紅娘開口就變成了：“這個大哥年入10到12個達不溜，差不多12達不溜吧，非常不錯了。”

大哥忍不住打斷，說主持人你停一下，我一年掙不到5w，我就不騙人，你把我吹得太多，我就找不到真心過日子的女人了。

紅娘面露難色，但是彈幕一片：“老哥誠實。”“是過日子的人。”“好男人。”

和現實生活不同，除了善于美化的好心紅娘，這裡沒有人會覺得年入5萬少，至少沒有人會說出來，紅娘直播間裡，大家都保持着某種奇妙的默契。

沒有人批判，沒有人锱铢必較，更沒有人唠叨，說你這麼窮怎麼結婚，你這麼胖怎麼找對象，你老喝酒誰會和願意和你結婚。

然而無論在哪裡，在直播間還是在相親角，大家有着十分相似的規矩。

比如紅娘要求男方介紹的條件大多是“幹什麼的”、“有沒有車房”、“月入幾個’大不溜‘”；問女方條件大多是“身高體重”、“家裡幾口人”、“是否婚育”。

離婚帶女孩的好于離婚帶男孩的，大齡有婚史的肯定優于大齡無婚史。

一個23歲的男孩進入了直播間，上麥介紹情況，說自己“想找個屬龍的女朋友”，紅娘突然發出一聲嗤笑：“弟弟，我也不騙你的禮物，現在紅娘直播間找對象的，要麼是二婚要麼是三婚，二十來歲未婚的基本沒有……就算未婚也都是四五十歲的大齡未婚，這種人找不到的。”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才用一種非常怪異的語氣說道，“啊，都是有問題的那種。”

殘酷，現實。但也不是沒有人挑戰過規矩。

有帶8歲男孩的女人想找個伴，紅娘登記完情況，唉了一聲說：“帶男孩啊……這有些麻煩。”

女人反問：“帶男孩怎麼了？生孩子的時候男孩好，離婚帶男孩就不好了？”

紅娘連連道歉，說自己嘴笨、亂說的、要女人不要介意。

但當天晚上，這個帶男孩的女人沒有能找到合适的“牽手對象”。

紅娘直播間有一條神奇的現象，多大歲數的紅娘，一般就會吸引多大年齡的交友者。

中年紅娘的直播間交織着寂寞和現實，老年紅娘的直播間則單純得多。

淩晨三點，熬夜的年輕人還沒有睡，紅娘李哥已經起床工作了。

他粉絲不少，開播之後就有人陸續點進來，和李哥說“早上好”。

李哥先念着自己記在小本本上的“存貨”：

“3号是56歲的帥哥，離異，年入5、6個達不溜，沒負擔，現在在打工。”

“這個是61歲的美女，有住房，有低保，想找個實誠的……别的沒啥。”

50歲，60歲，在50後的李哥眼裡都是帥哥美女。

李哥介紹自己是山東人，他的背景裡是農村自建房的内部，屋子裡灰撲撲的，挂着淩亂的衣服，背後還有一個泥爐子，沒有願意上麥聊天的時候，他就坐在爐子旁邊烤火、燒水。

來李哥這裡的人，大多數已經喪偶，大家看透了生死，氣氛通常不錯。一個63年的大姐進直播間，立刻被人誇獎：“你好年輕、好漂亮哦！”

60歲以上的紅娘直播間，底線是“有雙保”，也就是醫療保險和養老保險。尋老伴的人通常會問彼此，你子女是做什麼的？現在在掙錢嗎？有負擔嗎？

在這裡，“有退休金”的人會被高看一眼，令人羨慕，因為這意味着身份和地位。

車房倒是無所謂，因為車一般沒有、就算有也不能開，而房子肯定都有——奮鬥幾十年，大家起碼有一套農村自建房，或者祖屋。

比起物質和現實，他們顯然更怕孤獨。

比起小紅娘那些說辭，“給姐刷一個10塊錢的墨鏡，姐保證給你找下媳婦兒”，很多做紅娘的大爺大媽，根本不在乎幹這個有沒有收入。

一位叫“快樂紅娘”的主播，固定直播時間是晚上十二點到早上六點，從黑夜播到太陽初升。

她通常坐在自家的水果店裡播，她說自己賣水果兩年了，做紅娘剛剛半年——“俺不要禮物，俺就想和妹妹們聊聊天。”

或許是活到了一定歲數，很多求偶的老年人都又純情又稚拙，賺錢的壯年時代已經過去，餘生除了時間，也隻剩下了時間。

即使沒有合适的匹配對象，直播間也沒有人想離開，在一個大哥的提議下，一群大爺大媽玩起了二十年前年輕人喜歡的數字拍燈遊戲。

從1号麥到9号麥報數，遇到數字7和7的倍數時候喊“過”，錯的人要接受懲罰，在直播間唱歌。

3号麥的大爺長着赫魯曉夫一般的眉毛，他的兒女都在外地打工，自己身體不好，想找個本鎮、最多本市的，但也一直遇不上。

3号很喜歡玩這個數字拍燈遊戲，但是玩的時候經常連着出錯，每次錯完都會亡羊補牢說一聲“哎呦，又丢醜了”，其他人發出善意的笑聲。

大爺唱過《東方紅》，還有紅燈記，有人說他故意想輸，就為了唱歌讨老婆，他笑笑，也沒說話。

兩個禮拜後，這個“快樂紅娘交友”的房間名突然變了，現在叫“50、60後快樂聊天室”。

他們說這裡不交友了，但是依然可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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