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觀新聞記者 李冰潔

宮鬥遊戲中權力與寵愛的叙事在現代語境下形成了新的秩序，但玩家們仍然被編織在一套數字系統中，她們的愛情與仇恨，她們的經驗與感受，都與現實中的遭遇形成奇妙的互文。

“‘皇上’一說話我就想踹他的裆部”，在與“皇上”朝夕相處将近兩年後，大王單方面對二人的關系做出了不留情面的宣判。

24歲的大王正在攻讀法科研究生，現代社會的規則被她熟記于心，但在手機裡的隐秘角落，波雲詭谲的後宮紛争正悄然展開，在這個虛拟世界裡，“熬了”兩年的大王已經成為了“側妃”。

晉升、惡鬥、争寵，這些在宮廷劇中無比熟悉的情節在遊戲中漸次出現，從2004年起，宮鬥遊戲就成為一個新的遊戲門類受到無數女孩們的歡迎，根據咨詢公司弗若斯特沙利文的調查報告，預計到2023年，中國女性向手機遊戲的市場規模将達到958億元。

北京師範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教授史可揚在分析“宮鬥熱”時說道：（宮鬥文化）颠倒了傳統文化秩序和經典藝術創作中以男性為主、女性被動存在的身份關系，是女性意識在思想意識領域的一次釋放。在大多數宮鬥劇中，男性變為象征性或工具性的存在，故事中的兩性關系處于一種有意營造出的失衡狀态。

權力與寵愛的叙事在現代的語境下的确形成了新的秩序，為了吸引更多女孩的注意力，大多數宮鬥遊戲會在“皇帝”之外設置其他性格各異的男性角色，但玩了兩年宮鬥遊戲的大王發現，作為獎賞出現的男性角色已經對大多數玩家失去了吸引力。

遊戲在讨好也在收編着女性玩家們，她們看似擁有了更加豐富的選擇，但“氪金”也宰制着一切，面對一套用數字反複衡量價值的系統，她們的愛情與仇恨，她們的經驗與感受，都與現實中的遭遇形成奇妙的互文。

成為皇後

終于等過0點，曹恨暮不到20平米的出租屋裡亮如白晝，手機裡是金碧輝煌的“景仁宮”，又是新的一天，曹恨暮将會在遊戲裡重新開啟新一輪的宮鬥——昨天敗下陣來的随從們一過0點生命值便重新加滿，之前被鬥敗的宿敵還在大理寺等待修理，系統又為她恢複了五次捉弄情敵的機會，頁面中出現了不斷旋轉的粉色小花圖案，新的金币、新的體力、新的裝備等待她的收割。

宮鬥遊戲界面

這是曹恨暮玩這款宮鬥遊戲的第三天，她自認掌握了這款遊戲的基本規則，手指靈活地穿梭在不同的界面之中，如何領到最多的金币，如何穿出分數更高的衣服獲取與“藍顔”更高的親密值，說出或許違心但更加恰如其分的話。曹恨暮野心勃勃，在這場虛拟的宮鬥裡，她勢必要積累到最多的财富，獲取最高的稱号，擊敗最多的敵人。

野心替她迎來了回報，短短兩天多的時間，她已經從參加後宮選秀的秀女連升四等，她獲得了隻有“庶嫔”才能佩戴的頭像邊框，精美繁複的花紋頭像也要比“答應”更精美一些，她收獲更多的銀兩和精力，擁有更高的威望在教訓宿敵時口不留情，就連消遣情敵的方式，都從傳人壞話擴展到了紮小人。排除異己，團結勢力，在曹恨暮看來，這是宮鬥的不二準則。

系統為曹恨暮提供四個性格各異的男人

男人則是另一種彰顯而又隐秘的财富。系統為她提供了四個性格各異的男人，她的選擇是“雨露均沾”，她已經明白，任何一點親密值的變動都将影響下一局的通關。四個男人在曹恨暮眼前一字排開，她的手指在頭像之間短暫停留，送禮升級的奧義她已經牢記于心，一顆紅色的瑪瑙心被送給了“皇上”，男聲優富有磁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曹恨暮打斷了聲優的情話，點開了升級的另一個頁面。

根據遊戲的背景，曹恨暮是一位穿越到清朝的現代服裝設計師，她的目的是從無盡的線索中尋找久已失傳的藏寶圖，而她需要做的，是在危機四伏的後宮中獲取更大的權力以找到藏寶圖的最終下落。

但沒有人關心藏寶圖。曹恨暮的目的是成為皇後。

“隻要忽略男人，這個遊戲就不至于無聊”

成為皇後，或者說不斷升級，這也幾乎可以用來概括大王在這款宮鬥遊戲中獲得的快樂，從2019年秋天起，大王成了宮鬥遊戲的忠實玩家，從秀女到 “側妃”，11級的進階花了大王漫長的兩年，她熱愛囤積遊戲中的一切資源，銀兩，勢力，屬性丹，加入了服務區中排名第一的聯盟。這是宮鬥遊戲最吸引她的部分，獲取道具然後再痛快地消耗掉它們，看着等級的數值直線上升。

大王一鍵跳過關卡中所有的情節，在她看來，大部分宮鬥遊戲的情節都“粗制濫造，冗長無趣”，而男性角色的性格和文案則讓人發笑，輕輕拍一下他的親昵舉動會得到“誰給你的膽子，如此不識禮數”或是“女人，竟然敢這麼久不來看我”的回應，無法感知到與“皇上”互動的任何快樂，大王轉身在遊戲中尋找别的樂子。

在大王長久的遊戲經驗中，“隻要忽略男人，這個遊戲就不至于無聊”，她加入了聯盟——一個由玩家組成的松散組織，聯盟的群組裡，“姐妹們沖！”的呐喊此起彼伏，公屏上的聊天好像的确沒有人在乎男主角，連劇情都沒人讨論，“因為真是又臭又長”，大家在群組中分享攻略，為聯盟争取更高的位次，甚至是分享孩子的照片，這是一個容納了小學女生到寶媽的群組，但就是沒人讨論穩居頁面中心位的男性角色——玩家需要不停為男性角色送上禮物，精心搭配服飾與其密會，鴻雁傳書溝通感情，但大王說“根本沒人關心男人在幹什麼，完全沒興趣。”

玩家們在聯盟群組中交流經驗

可實際上，被大王刻意忽略掉的男性角色根本無法隐身。玩着另外一款宮鬥遊戲的霖韻詩必須想盡辦法在入宮後盡早侍寝，而且“要一次成功”，隻有這樣才能更順利地走入下一關，這是她在攻略中習得的要領。遊戲的界面出現了穿着白色裡衣的男性立繪和兩隻緊緊摟着他的瑩白手臂，“【你紅着臉】臣妾服侍皇上就寝”的字樣出現在屏幕上，“你必須違背心意去認同很古代的世界觀，才能一級一級地往上走，我有時候會感到不适，因為好像潛意識裡覺得隻有取悅才是對的”。

霖韻詩的遊戲界面

在一款需要生五個孩子并且殺掉後宮其他嫔妃才能順利升級的宮鬥遊戲裡，姜殊月花了一周的時間通關，她“痛下狠心”将和自己情意頗深的前皇後毒死，生了一堆孩子，最終成為皇後，站上權力的頂端，她覺得“真是沒有意思”，她重置遊戲，偷偷和其他男人私奔去了。

“合理地客體化”

在進入遊戲的初始時期，并非每一個女孩都對男性角色喪失興趣。

大王同時是言情小說和手機遊戲愛好者，在并不遙遠的少女時代，她接受了無數言情小說的澆灌和洗禮，清宮戲如數家珍，她認定《甄嬛傳》中的純元是《步步驚心》中的馬爾泰·若曦，而甄嬛則是《還珠格格》裡的老佛爺。

五六年前，大王開始接觸一款競技類遊戲，因為沒能“殺死”一個敵人，對面的男性玩家在公屏裡開罵，專門針對女性的羞辱性詞彙湧現在大王的屏幕上，剛剛成年的大王是一個“會因為隊友罵我而流淚退遊的脆弱女孩，除了哭不知道該怎麼辦。”

虛拟和現實的冒犯同時到來，幾乎在同一時期，大王接觸到一款來自韓國的戀愛遊戲，沒有任何冗餘的情節，她需要做的是作為女主角與男同事及其他幾位男性保持暧昧，但這并不是一個冒着浪漫泡泡的一對多戀愛遊戲，在大王的記憶裡，這更像是一場是否要誠實面對自我的艱巨考驗，遊戲界面中好感度的指标讓她不得不時刻“掂量着自己”，即使對面的男同事已經發來了外貌歧視的言論或是輕佻失禮的話語，大王仍然需要使用充滿“東亞智慧色彩”的溫柔答複化解一切可能的沖突，“有時候系統安排的男生可能對你毫無吸引力，但如果要赢，就必須讨他歡心”。

無法接受自己“被合理地客體化”，順利通關後，大王重置了遊戲，她故意違反遊戲的通關規律，給了男同事毫不客氣的反擊，“就是想看看要是為了我自己開心是什麼結局”，沒有讓大王失望，所有可能的暧昧關系都降到了冰點。

大學畢業後進入職場的曹恨暮也有過相似的處境，對着兩排女下屬，老闆在員工大會上笑嘻嘻講黃色笑話，她感到冒犯，擡頭看一眼女同事們，所有人都低着頭默不作聲，“總不能夠拍桌子走人”，她将“拒絕發笑”當做一種沉默的微弱反抗。

“等待戈多”

簽到簽過七天，曹恨暮領着系統給她的累簽獎賞，感受到一種“等待戈多”式的荒謬，朋友們知道她玩宮鬥遊戲都開起了玩笑，最初，大家問她，有沒有見到男人，後來，詢問變成了生了幾個孩子，根據宮鬥的一般規律，母憑子貴，有了寵幸和孩子才能步步高升，但跳過大部分劇情的曹恨暮已經完全不清楚自己和幾位男主角感情的具體進展，愛慕與好感化約為被心形符号包裹着的粉色數字。

數字統治着這個世界的一切，系統提醒曹恨暮，後宮之中不乏貌美之人，要她注意妝容打扮，數字給了這句話更加精确的解釋，曹恨暮将西洋風格的手镯，傳統風格的長裙和古代英氣十足的頭冠配在一起，這不倫不類的搭配為她赢來一個完美的分數——因為系統算法表明，這幾個單品更加“高級”。

就連仇恨也可以用數字寫明，擁有2000個威望數值的曹恨暮每天可以教訓4個宿敵，“啪！”，竹仗擊打在宿敵身上，曹恨暮收獲了10萬銀兩和20萬元氣。她聽不得擊打的聲音，太響亮了，一股難以言明的羞恥之心籠罩着她，每一次響起她都草草關掉音響。

大王在遊戲中被其他玩家“戲說”

造謠她人、給其他妃子畫醜妝、利用強權威懾、偷摸摸紮小人，這是與其他玩家結仇的方式，如果被誰造謠，系統将自動将她歸為你的仇人，這裡鼓勵複仇，因為造謠獲得獎賞，畫醜妝是值得稱贊的心計品質。

曹恨暮給其他妃子化醜妝

大王和一個仇人已經互相撕咬了兩年，“兩個人的恩怨情仇換個服務器都找得見。”

這種荒謬在每一個宮中蔓延，姚絲微為了解鎖劇情，不得不時不時和其他宮中的太監來場惡鬥，“我不是娘娘嗎？為什麼老讓我和太監打架”，經曆了幾場失敗的惡鬥，姚絲微退出了遊戲。

為升級與太監宮女打架

但曹恨暮和大王沒有還沒有放棄，沒有閑錢投入到遊戲中來，曹恨暮的選擇是去遊戲中的各種項目中賺取可能的微薄的“元氣”，這是遊戲中生命能量的體現，隻有賺取足夠的“元氣”，她才能在與宮女太監的惡鬥中獲得勝利。有着皇後夢想的曹恨暮在宮鬥遊戲中釣起了魚，宮外的水塘裡，曹恨暮猛擊屏幕，釣足了半小時的魚，換來20萬銀兩和20萬元氣，又能夠重新投入“戰鬥”了 ，她返回與太監的戰場，不到五秒她又落敗，宮外水塘裡的魚又要遭殃了。

銀兩和元氣随着時間的抻長而緩慢增加，每過十分鐘，系統根據玩家的等級自動生成，從0點淩晨到3點，曹恨暮搜刮完背包裡、魚塘裡和系統中給予她的每一滴元氣，她終于過關了。

無法擁有足夠的耐心在漫長的升級中等待，大王早早選擇在遊戲中“氪金”，系統提醒她，隻要花6塊錢，就可以獲得大禮包和雙倍的獎勵，升級到LV1，不必前往郊區釣魚，前前後後花了兩百多，大王順利地升到了“側妃”。

但前方還有六級，數以萬計的宮運值等待她掙取，她不知道還要再和太監打多少次架，還要再穿多少次奇裝異服才能升到皇後，在公屏裡，大王曾見有人花掉二十萬，但一看此人的頭銜，竟然還不是皇後。

兩年過去，大王仍然懷着西西弗斯推動巨石的心情登錄着這個遊戲，“我懷疑根本沒有人能成為皇後，最開始隻有20關，但現在有40關，遊戲開發方為了撈錢肯定會設置更多的關卡，可我一個皇後都沒見過，每天我都上線做做任務，就是想看這遊戲真的能升到最後嗎。”

更多人的好奇心已經逐漸消弭，大王所在的聯盟群組從2020年年末逐漸歸于沉寂，那些“姐妹們沖啊！”的信息依然停留在她的頁面，夾雜着幾張年幼小童的照片，有人在聊剛剛出生的孩子，她們的生活消失在互聯網的邊際，那些相似的冒犯感有出現在這些玩家的心頭嗎？這個疑問在大王的腦海裡浮起來又被按下去，她沒有問出口。

可以與兩位夫君拜堂成親的新遊戲

大王打開了另外一個宮鬥遊戲的界面，這一次，她可以懷着“既尴尬又興奮”的心情，同時和兩個男人拜堂成親。

編輯：程帥星 馬少劍

統籌：石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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