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76回寫賈府過中秋，實在是冷冷清清得很，賈母帶着寥寥幾個人在凸碧堂品笛賞月，桂花陰裡，笛聲哀怨，賈母落淚。

更加惹人憐惜的是黛玉湘雲二人，冷冷清清守着個凹晶館，對着天上一輪圓月，水面一縷清風，在那裡一句一句聯着詩，卻再也沒有當日雪中聯詩的喜悅，魁奪菊花詩的驕傲，一樣的冷冷清清，凄凄慘慘，這大觀園的最後一個中秋節，在大廈将傾前，處處都彌漫着悲風慘霧，讓人不忍聽聞。

所以，當讀者讀至這一回，心情也和書中人一樣，再沒有心思去過這個書裡的中秋。當然，若一味悲悲切切，滿紙哀怨，便愈發讓人不忍卒讀了，所以，在黛玉湘雲二人聯詩時，作者也還給我們安排了一二處稍稍帶點喜氣的描寫。

例如，在二位才女聯詩至“争餅嘲黃發，分瓜笑綠嫒”時，作者特意安排了兩人的一段互怼。

先是黛玉聯的一句“争餅嘲黃發”時，湘雲聽後，馬上笑道：“這句不好，是你杜撰，用俗事來難我了。”黛玉也不甘示弱：“我說你不曾見過書呢。吃餅是舊典，唐書唐志你看了來再說。”

接下來，湘雲對了一句“分瓜笑綠嫒”，這時，黛玉也回敬道：“分瓜可是實實的你杜撰了。”

湘雲一聽，立馬反駁道：“明日咱們對查了出來大家看看，這會子别耽誤工夫。”

在這裡，兩人為着兩句聯詩是否有典故出處，一遞一聲輕輕拌着嘴，實在是這個凄涼的中秋節裡，難得的讓我們會心一笑的文字。

隻是，此時隻有這兩個天涯孤女相依相伴，再怎麼拌嘴，也拌不出那年雪日秋日裡的熱鬧喜慶的盛況來，這悲傷的河流裡，偶爾激起的兩朵歡樂的浪花，稍縱即逝，讓人連發一句歎息都來不及。

現在，我們再說回這兩句詩來，若細細考究起來，黛玉和湘雲的這兩句詩到底是不是都是杜撰的，一如寶玉順口扯的一句并不存在的古書《古今人物通考》；還是說都有本而來，并非胡謅？

先來看“争餅嘲黃發”，這一句是個倒裝句，正确句序是“嘲黃發之争餅”，句中的“黃發”，指老年人，這個我們都知道，那麼，這個老人是誰呢？他就是唐朝末年的徐寅。

徐寅是唐末較為有名的文學家，他早年的《人生幾何賦》曾傳誦一時，但這人和後來清朝的蒲松齡有點類似，就是成名早，但在科舉的道路上，卻屢戰屢敗。

唐僖宗乾符五年，29歲的徐寅就入京城參加科舉考試，直到乾甯元年才進士及第，那一年，他已經46歲了，考了整整十七年。古人老得早，近五十歲的年齡，就完全可以跻身老人之列了，更何況徐寅這種過了近二十年寒窗苦讀詩書的老考生了。

當然，即使已經是步入老年了，得中進士，仍然是徐寅人生中一件大喜事。

這一年中秋，唐僖宗吃餅覺味美異常，便叫禦廚特意用紅绫包紮，賜給在曲江遊賞的新科進士們。

徐寅自然也在賞賜之列。可是因為到底年老，徐寅便被那一群年少得志的進士們嘲笑，或許也隻是開玩笑道一句：“您老的牙齒能啃得動禦賜的紅绫餅嗎？”

皇上賞賜的餅，就是吃不動也要吃，這哪是吃餅，分明是吃的人生的榮耀與輝煌。所以，後來徐寅寫詩誇耀說：”莫欺老缺殘牙齒，曾吃紅绫餅餡來。”

唐朝時的月餅，還不叫月餅，這種帶餡的餅，叫“胡餅”、“月團”等。

這便是黛玉聯詩裡“争餅嘲黃發”這一句詩的出處，《洛中見聞》、《洛中記異》裡都有詳細記載。

關于吃餅，還有一種說法是，主人公并非唐僖宗時的徐寅，而是唐昭宗時的盧延讓。

盧延讓考了25次科考，都未中進士，後來劍走偏鋒，寫了許多貓兒狗兒狐狸的詩，竟出名了，又于光化三年得中進士，然後和28個新科進士在曲江遊宴，得蒙昭宗親賜紅绫餅。盧延讓于是寫詩道：“莫欺零落殘牙齒，曾吃紅绫餅餡來”，和徐寅的詩個别詞句稍異。

再來看“分瓜笑綠嫒”句。

和黛玉的吃餅舊典有詩為證，主人公又說法多樣的複雜相比，湘雲的分瓜之典的來源，則簡單得多。

這一句和上句一樣，也是個倒裝句，實際是說“笑綠媛之分瓜”。

“綠媛”指年輕女子，“綠”意指“綠鬓”、“綠雲”，指女子的秀發如雲。“瓜”指西瓜，分瓜之典出自《燕京歲時記》：

八月十五祭月，其祭，果餅必圓，分瓜必牙錯。

這個“牙錯”的分瓜法在書裡也有詳細操作流程：

凡中秋供月，西瓜必參差切之，如蓮花瓣形。

瓜而分之形狀如八字，又隐指女子的十六歲，所以，破瓜之年便指二八佳人。

到這裡，湘雲的這一句“笑綠媛之分瓜”所呈現出的美麗畫面就出來了。

一輪皎潔的圓月之下，潔淨的案幾上靜靜放着滾圓碧綠的西瓜，有女子的纖纖素手，手執小巧刀具，沐浴着滿院清輝，在旋轉騰挪、手起刀落間，猶如春冰初融般，那一瓣瓣西瓜很輕巧的在案幾上排成一朵朵盛開的蓮花形狀，那蓮花瓣裡，一層碧綠一層鮮紅，煞是好看。

圍坐在月下案幾旁的家人朋友，老者少者，人人眉目含笑，暗地裡一聲聲誇贊女子的心靈手巧。

段成式有一首《戲高侍郎》詩，裡頭有兩句，可以和湘雲的“笑綠媛之分瓜”對照着讀：

猶憐最小分瓜日，奈許迎春得藕時。

句中的“藕”諧音“偶”，指女子婚事。由這一句延伸詩，我們很自然想到賈府的二小姐賈迎春。在賈母賞月的這個中秋節，對于探春，作者通過賈母之口，明确交待說這個賈府庶出的孫女，不顧夜深露重，堅持陪着老祖宗到最後。

“隻是三丫頭可憐見的，尚還等着。你也去罷，我們散了。”

而對于賈迎春等姐妹，作者則通過王夫人之口一筆帶過：

“實已四更，他們姊妹們熬不過，都去睡了。”

大觀園被抄檢，司棋被攆走，忠厚老實的賈迎春在這個中秋夜，也是沒有心情陪着老祖母賞月的。

隻是，在這個中秋夜獨自傷心的賈迎春，怎麼也不會想到，厄運很快就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中秋月圓夜，她亦可以是纖手分瓜的娉婷女子，她的婚期也很快将至。

隻是，她得到的并不是佳偶，而是将她親手送上黃泉路的中山狼孫紹祖。

對于黛玉湘雲的中秋聯句“争餅嘲黃發，分瓜笑綠嫒”，後人有種種解讀，有一種解讀是，紅绫餅的“紅”暗指大明王朝，而“嘲黃發”則諷刺曾吃紅绫餅的明朝舊臣降清，“分瓜”則指大明江山分崩離析。

其實，從我們普通讀者的角度來讀，這兩句詩實在是黛玉湘雲内心傷懷思親之情的真實表達。

值此中秋佳節，寄居賈府的黛玉湘雲，有家歸不得，在本該是一家人熱熱鬧鬧祭月分瓜吃餅的中秋月圓夜，她們卻隻能對着這一池皓月清輝，寂寂寥寥冷冷清清聯着詩。豈不哀哉！

作者：我方特邀作者午夢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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