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冬天通常陰冷潮濕。

上海是蕭紅生命中一個重要的驿站。同為北方人，蕭軍對上海的冬季有着切身體驗，這樣回憶蕭紅：“她不畏冬季沒有爐火，沒有陽光，水門汀鋪地的亭子間的陰冷，披着大衣，流着清鼻涕，時時搓着冷僵的手指，終于把《八月的鄉村》給複寫完了......”

這就是上海老城區弄堂裡的冬日光景。冬天無論多麼寒冷，上海人家後廚的窗戶通常是敞開着的。室内與室外的氣溫無異。對于生活在上海弄堂裡的北方人來說，上海刺骨的寒意從四面侵入，陰冷潮濕，無處可躲。

但是對于一個喝黃浦江水或者長江水長大的人來說，上海的冬天其實并不寒冷。他們生來就忍受或者習慣了這樣的冬天。

外灘冬夜 （視覺中國/圖）

郁達夫在《江南的冬景》一文裡寫到“江南的地質豐腴而潤澤，所以含得住熱氣，養得住植物”。上海也是江南，即使在三九嚴寒天，上海郊區的地裡總有青翠欲滴的蔬菜、倔強的小草、俏麗的蒲公英花，枝頭興許還有農人忘記采摘的金黃色的橘子。極目四野，雖有枯黃的蘆葦和雜草，柳樹的葉子也隻是黃綠相間，稀稀疏疏。即使是枯草下面，也蟄伏着綠意。綠色仍然是上海郊野的主色調。

在上海市中心的街邊小花園裡，有的桂花樹過了冬至還星星點點地開着黃色的花，散發着甜甜的香味。有的海棠似乎弄錯了季節，懶洋洋地伸出一兩枝，竟然迷迷糊糊地開着粉色的花，在冬日裡甚是顯眼。

上海哪裡有什麼冬日的蕭殺？處處是含蓄待發的勃勃生機。

盡管上海冬日的早晨有幾分寒意，隻要是晴天，到了中午，太陽就露出明媚燦爛的笑容，麻雀就會歡騰起來，唧唧喳喳。緊繃的泥地頓時舒緩起來，從地底下冒着水汽，遍地溫潤起來。綠色植物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滋潤起來，開始恣意生長，變得更加青翠。上海人家放在窗口的盆栽花朵在陽光下顯得更加鮮豔美麗。弄堂裡的退休阿姨們都會聚攏在一塊陽光充足的朝南牆下，坐在竹椅裡或木凳上，孵着太陽。有的阿姨還會帶着針線活，一邊做活，一邊談着家常。

孕育着生機的上海郊區之冬 （視覺中國/圖）

上海各處的冬景也各有不同。在江海之間的崇明，冬日是靜穆、恬淡、疏朗、明淨的。走在長江江堤上，隻見長江灘塗上盡是幹枯泛黃的蘆葦和衰草，一眼望不到盡頭，間或有幾株雜樹，也是褪盡了葉子，自有幾分寥落和孤寂，卻難掩活潑的生機。江堤上依然是綠樹挺立，花開不敗。江堤護衛的另一側是滿眼綠色的家園：有綠意昂然的田野、綠蔭掩映的道路、錯落有緻的民居，還有在微風中泛着細小漣漪、在陽光下散發柔光的清澈河流。

崇明島東平國家森林公園冬景 （視覺中國/圖）

與崇明隔江相望的寶山，冬景則帶着幾分悲壯和荒蕪。當年，這裡是抵抗外敵入侵的要塞，曾經有無數将士從上海奔赴吳淞口，走向生死角逐的戰場。冬日，如果你搭乘地鐵一号線一路向北，列車經過上海馬戲城站後，從地下鑽了出來，沖到了高架上，頓時你會有一種時空穿越的錯覺。越向北去，你越能感悟到寶山的豪俠之氣。到了長江邊，風浪大起來了，江水茫茫，你甚至會聯想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句子。

寶山冬日的田野 （視覺中國/圖）

而到了上海西南被稱為“上海之根”的松江，冬天又是另外一番景象。這裡古稱華亭，境内遍布九峰三泖，山明水秀，曆史悠久，是典型的江南。松江的冬天秀麗多姿，清新怡然。如果你住在佘山附近，早起漫步，你會發現山間田野上彌漫着水汽，如果下着小雨，恰如一幅水氣酣然的米氏山水畫卷，悠閑恬淡，超然度外。這裡是陸機陸雲兄弟的故鄉，不禁讓人想起“華亭鶴唳”的典故。黃公望、趙孟頫在此流連，董其昌、陳繼儒在此隐居，柳如是和陳子龍在此相識相戀。

松江廣富林路遺址冬日黃昏 （視覺中國/圖）

冬至過後，上海市中心前法國租界街道兩旁的梧桐樹上，那枯黃的葉子每天都在飄落，逐漸露出了交錯的枝桠。那些原本被梧桐樹茂密的樹葉遮擋的歐式建築，終于向路人展現自己的清晰面目。冬天的夜裡，上海經常有霧氣，有時候還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晚上漫步在武康路、衡山路或者複興中路，路燈沒有外灘或南京路那麼明亮，是朦朦胧胧的昏黃色。地上濕濕的，有着淺淺的積水。你的腳踩在飄落的梧桐樹葉上，發出窸窸窣窣悅耳的聲音。

這個時候，不遠處亮堂的面包房裡新鮮出爐的面包飄來迷人的香味，間或有來自弄堂口糖炒栗子的香味。你的各種知覺重疊在一起，産生出一種迷離而美好的奇異氣氛。而周圍的建築帶着古老的歐洲情調，又揉雜着上海人的精緻細膩，在上海冬日的夜裡，呈現一種冷靜而隐秘，陳舊而濕潤的質感，一種交雜着東方和西方的溫情脈脈。她一言難盡，似乎觸手可及，又不可捉摸，深不可測。

武康路的梧桐 （IC photo/圖）

崇明的冬天是一個質樸的少年，寶山的冬天是一個悲壯的豪俠，松江的冬天是一個靈秀的少女。上海前法租界的冬天是什麼呢？或許是一個遺世獨立、孤傲美麗的大家閨秀。她不可描述，如若見過，便不能忘懷。在上海冬天的夜裡，她穿着輕巧精緻的外套，既保持着恰到好處的溫度，又不掩飾自己的嬌好身材，絲毫不顯得臃腫累贅。上海冬日的清冷和潮濕，讓她始終保持着清醒靈動的狀态，适當的寒冷沁入了她的肌體，讓她骨骼清奇，美麗動人。

上海的冬天錘煉出了上海人的氣質。

施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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